下了几场雪,转眼就到了过年的日子了。

过了申时,阿梨便给云润放了假,放她去同姑姑过年了。

云润看了眼冷清的屋子,再看坐在方桌边抄账簿的主子,只觉得一屋子的孤寂萧瑟,一咬牙,道,“奴婢今年陪主子过。”

过年本就是阖家团圆的时候,世子同侯爷夫人在一处,看样子是不会来主子这儿,里里外外都热热闹闹的,她再一走,主子可真就只剩一人了。

阿梨起初还没听见,等看见云润坚定的眼神,不由得一笑,搁下笔,“快去吧,别叫你姑姑等久了。”

云润犹犹豫豫,“我……”

阿梨语气温柔,又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微笑着道,“去吧,过年的日子,好好陪陪你姑姑。”

云润终是拗不过阿梨,一步三回头出了门。

阿梨透过半开的窗户,瞧见小姑娘渐渐走远,唇边抿出个笑来,心里暖暖的。还是个孩子呢,大过年的,怎么能不让人和家里人在一块儿。

酉时一刻,膳房送了膳过来。

年三十,膳食格外的丰盛,鸡鸭鱼肉,样样不落。

阿梨一人坐在圆桌边,吃得津津有味,稍微吃得有点撑了,一人在院里溜达了会儿。

回了屋,就听到外边热热闹闹的爆竹声,阿梨推开窗,仰脸看见满天的璀璨烟花,一群小丫鬟们在院里笑闹着,发出哇哇的欢呼声。

今日李玄不在,又是过年,管事嬷嬷也没往日管得严,瞧见满院子的小丫鬟们嘻嘻哈哈的,也只在一旁站着,没出声阻拦。

过年么,还是要高高兴兴、热热闹闹的才是。

阿梨托腮看了场烟花,脸被吹得冰冰凉凉的,缩着手关了窗户,抱着暖炉,漫不经心打着络子。

屋里暖烘烘的,阿梨打着打着,忍不住捂着嘴打了个哈欠,反正今日李玄也不会过来,索性便踹了寝鞋,随手拽了条毯子,裹住自己,在美人榻上便那么犯迷糊了。

屋外人声隔着窗户,影影绰绰传进来,听不大清楚,但又叫人打心底觉得热闹。

阿梨眯着眼,黑软的长发顺着美人榻的边缘落下去,听着听着,不知何时便放纵自己,睡了过去。

不知睡了多久,阿梨迷迷糊糊睁开眼,屋里竟是亮堂堂的,她下意识想,看来自己没睡多久,一截蜡烛都没烧完。

她坐起身,身上的毯子便滑下去,堆在腰腹处,毛绒绒的温暖触感,叫阿梨有些不舍得推开,索性便没急着起来,想醒醒瞌睡再说。

“醒了?”

李玄坐在不远处,瞧见阿梨是如何醒了,又如何一副要睡回笼觉的懒散样子,怕她现在睡多了,晚上睡不着,便出声了。

阿梨被吓得一懵,后知后觉望向李玄,才发现他在自己屋里待着,愣愣喊人,“世子。”

李玄微微颔首,“既然醒了,就起来,带你出去走走。”

阿梨迷迷糊糊中起身,又迷迷糊糊进了内室,换了身能见人的衣裳,出来时,李玄还在圈椅上坐着,看他的神情,倒没有半点不耐烦的样子。

见她出来了,李玄站起身,身姿挺拔,一身圆领织金竹纹锦袍,衬得他贵气清俊。

他回头看了眼,道,“走。”

阿梨赶忙追上,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道出了世安院。

出了门,马车已经备好了。

阿梨跟着男人上了马车,坐稳了,马车便缓缓动了起来。

阿梨上一次出府,还是在正院的时候,跟着嬷嬷出门采买绣线。侯府就像个大鸟笼子,精致、奢靡,吃喝不愁,但鸟笼就是鸟笼,连鸟雀都向往天空,人哪里是能闷得住的。

阿梨怀着激动的心,掀开帘子一角,外边人来人往,车马如流水般,世俗的气息,叫人不觉得吵闹,只觉得心安。

李玄侧身坐在,抬眼看向小心翼翼打探着外边的阿梨,片刻后,到底没出声训她没规矩,只收回了视线。

今日年宴,侯府家大业大,满满当当坐了几桌子,长辈饮酒、小辈嬉笑,他身处其中,被吵得心烦,等宴一散,便寻了个由头,自去躲清静了。

回了世安院,原本要去书房的,却在临进门的一刹那,改了主意,去了阿梨屋里。

一进屋,屋里黑洞洞的,连盏烛都没点。

等叫人进来点了烛,便看见小通房一人在美人榻上靠着,整个人缩成小小一团,像只怕冷的猫,裹在一团毯子里,叫人看得又怜又爱。

屋外热热闹闹的,她这里却冷冷清清的,连往日里伺候的丫鬟,都被她发善心放了假。

李玄找不出合适的话来形容自己当时的感觉,如果非要说,有点像从前读书的时候,书页太过锋利,指尖被划出一道薄薄的伤口一样,毫不起眼的小伤,却又叫人难以忽视。

总之,他不太舒服。

于是,便下意识开口,说要带她出去走走。

阿梨总算瞧够了外边,放下帘子,想问问李玄要带她去哪,转念一想,随便哪里都可以,索性不去问了,只安安静静坐着。

马车没走多远,便停下了。

两人下了马车,阿梨戴着帷帽,隔着薄薄的帷,打量着四周。

面前是座气派的楼,匾额上写着龙飞凤舞的“明月楼”,看上去是个酒楼,里面有忙着招待客人的小二。

李玄大概常来,又或是掌柜眼尖,一眼就瞧出他身份不一般,很快便引他们上了四楼,入了包厢。

不一会儿,小二送了温好的酒,两坛子,圆滚滚的酒坛肚,细细的瓶颈。阿梨更加疑惑了,李玄这是带她来喝酒?

李玄没解释,拎着两坛子酒,叫阿梨带上带帽披风,道,“过来。”

阿梨抱着重重的两件披风,走过去,便看见李玄掀开帘子,帘子后面,是一道木门。

李玄推开门,冷风扑面而来,阿梨瑟缩了一下,下一秒却忘了寒冷了。

推开门,第一个进入视线的,是巍峨的城墙,和远处延绵的群山,山间点点豆子大的光,大抵是住在山里的人家。

底下是一条蜿蜒崎岖的护城河,犹如一条银白的波光粼粼的绸带,环绕着护城墙。

带着寒意的凛冽气息扑面而来,给人以最直接的冲击和震撼。

这时,李玄伸出手,“披风。”

阿梨从这动人心魄的夜色中,回过神,忙将李玄那件大麾递过去。

李玄接过去,却没穿上,直接往地上一铺,将酒坛子放在大麾上。

“过来坐。”

阿梨闻言,忙过去,看了眼比自己这件贵十几倍的织金大麾铺在地上,顾不上心疼,小心翼翼盘膝坐下。

李玄又瞥了眼阿梨仍然抱在手里的披风,提醒她,“穿上,别着凉。”

阿梨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鼻尖闻到一股酒香,回头一看,李玄已经拔了小酒坛的塞子,陈年佳酿,酒香霎时四溢。

阿梨平时鲜少碰酒,这回却被这酒香勾得起了馋虫。

阿梨觑了眼李玄的神色,小声提要求,“世子,我也想喝。”

李玄拔塞子的手一顿,“嗯”了句,阿梨便立即抱了一小坛,仔仔细细闻了一通,试探性喝了一小口。

居然不是烈酒,入口温润微甜,还有股梨花香。

但是,挺好喝的。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远离侯府的原因,又或者说李玄不像在府里那样端方沉稳,阿梨不自觉放松了下来,抱着酒坛子,边赏月色,边时不时来一口。

酒一入肚,身子便暖了起来,加上裹着厚厚的披风,阿梨觉得一点都不冷了。

阿梨有点醉了,她酒量本来就浅,又贪杯,醉意怂恿之下,失了平日里的规矩小心,扭头就问,“世子怎么找到这么好的地方的?我都想赖着不走了。”

李玄并不计较阿梨的失态,见她雪白的脸上泛起了红晕,眼尾、鼻尖、耳垂、脖颈……红成一片,那双湿润的桃花眼里,犹如掺杂了揉碎了的月光,亮亮的,惹人怜惜。

李玄脑子里忽然冒出个不合时宜的想法,他想,日后该叫阿梨给他生个女儿,生得像阿梨的女儿,即便是庶女,他也会很疼她的。

阿梨见男人久久不回,不耐烦去扯他的袖子。

李玄被扯得回过神,耐心回着小醉鬼的话,“小时候偶然发现的。”

阿梨“哦”了一句,就不乐意搭理李玄了,扭开脸,朝下望。

底下护城河上,从上漂下来成百上千盏花灯,犹如林间萤火,将河面照得波光粼粼。

每逢年节,百姓都有放花灯祈愿的传统,人们把对于来年的各种美好期盼,对亲人的追思……通通寄托在这一盏小小的花灯上,随着荡漾的流水,顺着蜿蜒的河道,一路起伏,最终汇聚在那条长长的护城河上。

阿梨小时候也跟着放过一回花灯,却是头一次看到这样的场景。

她看得有点痴了,托着腮,又饮了一口酒。

她其实很羡慕那些放花灯的小姑娘,她从来不图大富大贵,不用像李元娘那样受尽宠爱,有个小小的、四四方方的院子,严厉的爹爹,温柔的阿娘,那就够了。

可是,这些东西,从来都是命里有,便有了。命里若是没有,便是求都求不来的。

看到后来,阿梨都觉得自己醉的不轻了,头重脚轻,坐都坐不住了。身后一只有力的手掌,抱住她的腰身,她也毫无所觉,软绵绵由男人抱着。

李玄微微垂下眼,用了些力气,将人拉过来。

阿梨一头栽入他的怀里,默不作声,像只乖乖的猫。

李玄微微蹙眉,正要打横将人抱起,忽的,听见怀里传来一句似有若非的抽噎。

“爹爹……”

“阿娘……”

李玄动作微微一僵,轻轻抬起手,把人抱进怀里,隔着披风,拥着她,蹙眉沉声道,“别哭。”

然而醉酒的人,最是没什么理智可言,哪是一句“别哭”就能劝住的。

阿梨哭得越发厉害,李玄的衣襟,被她手指紧紧揪着不放,温热的眼泪浸润外裳。

李玄不是第一次看见人的眼泪,他在刑部任职,早就见惯了世间百态,嚎啕大哭的,痛哭流涕的,什么样的,他都见过。

但让他这么心乱的,阿梨是第一个。

李玄隐隐察觉到不对劲,却又不去多想,只沉默着,轻轻拍着怀里人的肩,想让她舒服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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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阿梨醒来,觉得浑身都疼,脑袋疼得犹如要裂开一样。

“云润……”她哑着嗓子叫人。

云润在外间候着,听到声音,赶忙捧来一盏蜂蜜冲的温水,一点点喂她,“主子再喝几口,润润嗓子。”

阿梨喝够了,张张嘴,想开口说点什么,却发现自己的嗓子哑得不行。

对于昨晚发生的事,阿梨的记忆还停留在那一整条河的花灯上,后边就什么都记不得了。脑子里跟什么东西搅和着一样,疼得厉害。

看来昨晚那酒虽然不烈,但后劲儿还是很足的。

阿梨深吸一口气,哑着开口问云润,“我什么时辰回来的?”

云润回话,“这个奴婢不知道,亥时,世子身边的谷侍卫来寻奴婢,说是主子这边没人伺候,我便过来了。主子那会儿就在屋里了。”

亥时回来的?

阿梨胡乱点点头,实在不想起来,索性就放弃了,倒头继续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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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照旧按平日的时辰起了,看了会儿书,就去了正院。

“母亲。”李玄踏门而入,面色沉稳,朝着独自一人坐在圆桌边,用着早膳的侯夫人喊道。

侯夫人顿时丢下勺子,露出个笑来,语气微慌,又带着难以隐藏的喜意,一边叫李玄坐下,一边道,“怎么也不叫人通传一声?来人,叫膳房做份芝麻汤圆来。”

说着,又带着些许殷勤的问李玄,“三郎还没用早膳吧?”

李玄微垂下眼,面色不改撒了个谎,淡声道,“还未。”

侯夫人得了他这一句话,立即安心让嬷嬷去膳房传话了。等一碗热乎乎的芝麻汤圆上来后,李玄陪着母亲用了顿早膳。

偌大的堂屋,燃着龙涎香的三脚香炉,来自江南的梨花木苏绣屏风精致华贵,可屋内再奢侈精致的摆设,都掩盖不住满屋子的冷清。瓷勺磕碰碗璧,发出低低的声响,屋里屋外,除了二人咀嚼的声音,仿佛就只剩下瓷勺的碰撞声。

李玄忽的意识到,母亲这里真的很冷清。

父亲武安侯同母亲感情疏离,夫妻情分几乎等同于无,一年到头也难得来一趟正院。

从前还有妹妹李元娘,虽偶尔不懂事,被母亲管得骄纵了些,但多少给正院添了些人气,如今她一出嫁,母亲这里骤然冷清得不像话了。

李玄放下瓷勺,眉峰微蹙,稍作思索,片刻,眉梢微松,开口道,“母亲,我听说蜀地新来一戏班,脸谱耍得极好,不若叫进府来,也好热闹一二。”

侯夫人到底是爱热闹的人,闻言立马道,“那自然好。到时候把你妹妹也接回府来,她小时候最爱看这些了。那会儿总缠着你,要你带她出去看戏……”

侯夫人一说起来旧事,兴致昂然,眼角眉梢皆是笑意,连面上气色都好了不少。

李玄看在眼里,心中不知是何滋味,只颔首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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