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的消息一贯是传得极快的,李玄来过夜后的第二日,整个世安院都知道了,薛娘子没失宠,非但没失宠,在世子爷心中,地位怕是只高不低。

游廊上,云润和香婉办完差事回来,却被人绊住了脚。

拦着她们的不是旁人,正是前些日子还对她们横眉冷对的绣房管事婆子,婆子夫家姓袁,夫妻俩都是侯府家仆。

香婉客客气气道,“袁妈妈别为难我们了,我们还要赶着给主子回话去。”

这婆子前些日子连绣房的门都不让她们进,趾高气扬的模样,活脱脱一个二主子。如今倒是知道怕了,巴结上来了。

袁婆子哪敢松手,牢牢抓住香婉的手,一边赔罪一边道,“香婉姑娘这是哪里的话,老婆子哪敢为难香婉姑娘。这不是过年的新衣裳赶出来了,老婆子特意给薛主子送来了。前几日绣房那几个年轻的不懂事,把薛主子的事给耽搁了,我也罚她们了。还望姑娘通融一二,替我通传一声,也好叫我进去给薛主子磕个头,赔个罪。。”

说罢,指了指游廊不远处站着的丫鬟,丫鬟手里捧着重重的托盘。

云润听得直想翻白眼,“受宠若惊”地捂嘴道,“袁妈妈的赔罪,我们主子可受不起。”

袁婆子嘴角一僵,心道自己上回是彻底把香婉云润这两个丫头得罪了,一个赛一个能推脱。忙道,“受得起,受得起。”

说完,见香婉云润死活不松口,一咬牙,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啪的一声,老脸上顿时留下个红印,可见力道之大,是半点没含糊的。

打完了,又低声下气道,“我知道二位姑娘心里有气,上回是老婆子做得不对,姑娘们大人不记小人过,替老婆子通传一声罢。”

香婉云润到底年纪小,不经事,一见袁婆子抽了自己一巴掌,都给吓住了,彼此看了眼,香婉出面点了头,“行,我们替袁妈妈通传,至于主子见不见,那便不一定了。”

袁妈妈喜出望外,忙道,“哎,多谢两位姑娘了。”

几人穿过庭院,来到西屋外,香婉进去传话,没一会儿便打开门,对袁婆子道,“袁妈妈,进来吧。”

袁婆子本以为自己怎么也还要受些刁难的,闻言大喜,赶忙跟着进去。

身为侯府绣房的管事,世安院她来的次数不少,这位薛娘子,她也见过多次了,还是第一次见得这么胆颤心惊。一个通房,不过是个随意典卖的玩意儿,身份卑微低贱,原是不用忌讳什么的,但若是叫主子放在心上的通房,却是不能小看了去的。

她这回也是叫鹰啄了眼了,竟听了素尘那小贱蹄子的鬼话,以为薛娘子当真失宠了,加上过年绣房本就忙,便没把薛娘子的事放在心上。

结果今天一早就听到世子又去了薛娘子屋里,还没等她做点什么,家里那口子就被人抬着进来了,说是上个月办坏了差事,被揪出来了,挨了板子,屁股被打得血淋淋的。紧接着,儿子也垂头丧气进来了,说没被侍卫处选上。

祸不单行,一来就是两件,袁婆子也不是蠢人,一下子就明白了,世子爷这是在给薛娘子出气。

主子爷身份贵重,又重规矩,不会同她一个婆子计较,但她家那口子和儿子可都是替世子办差的。她这才慌了,一大早便赶过来了赔罪了。

袁婆子一进门,不敢如以前般拿腔捏调,恭恭敬敬跪下了,“奴婢见过薛主子。”

阿梨坐在圈椅上,看着神情畏惧的袁妈妈,没落井下石,只道,“袁妈妈起来吧。”

袁婆子没敢起,挤出一脸褶子,道,“不敢不敢,这不是过年的新衣做好了,老奴瞧着离过年没几日了,特意给薛主子送来了。”

阿梨微微点头,道,“辛苦妈妈了。”又冲香婉点点头,示意她给赏钱。

香婉见状上前,将荷包递给袁婆子,袁婆子哪里敢收,推了又推,香婉便道,“袁妈妈收下吧,主子跟前,这样推来推去多不好看。”

袁婆子一听不敢推了,鼓起勇气,收下这烫手的赏钱。

“香婉,送送袁妈妈。”

香婉很快便送袁婆子出门了,走到门口,她又道,“袁妈妈在此处等一等我们。”

袁婆子点头,香婉领着云润去了隔间,片刻后出来了,一人抱了一匹料子。

“这……”袁婆子不明白了,“两位姑娘这是?”

香婉抱着料子,行动却很利落,直接往跟着袁婆子来的那丫鬟手里塞,然后转身对袁婆子道,“主子说了,这料子不能叫绣房垫,规矩不能乱,这料子妈妈收下,看看可还够?”

袁婆子想推脱,香婉却一句话打发了她,“主子吩咐的,我们也不敢随意拿主意,妈妈别为难我们了。”

这话一出,袁婆子只好收了,随后带着丫鬟走了。

目送袁婆子两人走远,云润才低声抱怨,“主子就是心肠太好了,就该叫这刁婆子出出血!”

“你呀,”香婉摇头,看着云润道,“你只图一时之快,可曾想过,主子要真收了她的衣裳,可有半点好处?主子又不缺料子,世子爷赏的料子都要堆在库房里烂了潮了。她磕头赔罪,主子都受得,但偏偏这几身衣裳,主子不能平白无故收,那成什么了?传出去,还以为主子仗着世子爷的宠,欺压绣房下人,贪她们的东西呢!占理的原是我们,到最后,别闹得占理的成了她们了!再说了,何必同绣房结仇?”

“可——可世子站在主子这一边啊,有世子在,袁婆子怎敢闹大?”

香婉点头。“是,世子是护着主子,可说句不好听的,他能护主子一辈子么?主子自己小心谨慎些,又有什么不对?”

云润哽住,半晌憋出来一句话,“那主子也太委屈了!”

“比起受些委屈,命更重要。”香婉说道,“不说了,主子还等着我们回话,回去吧。”

风波过后,袁婆子家男人也养好了伤,回去办差了,至于儿子,则换了个地方办差,不比侍卫处体面,但也很过得去了。

袁婆子心中很是感激,又寻了机会来了趟世安院,给阿梨请安磕头,这回比上回诚心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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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半个月,便到了李元娘出嫁的日子。

武安侯府只此一个嫡女,大婚的阵仗自是极其盛大,热热闹闹、十里红妆,侯府上上下下都沉浸在嫁女的欢喜中。

以阿梨的身份,婚宴轮不到她露面,她只安安生生窝在自己的小院里,听着外边的鞭炮锣鼓声,觉得很是热闹。

香婉留在屋里陪她,主仆俩用了一下午,将整个冬日要用的丝线都团好了。

五颜六色的线球堆在榻上,被香婉收了起来,放进柜子里。

等到李元娘的婚轿风风光光出了侯府大门,去看热闹的云润才回来了,进门还意犹未尽,小嘴喋喋不休念叨着今日喜宴阵仗之大,满脸羡慕地描述着精致好看的嫁衣。

阿梨闻言打趣,“怎么?看了大小姐的喜宴,恨嫁了?”

一向说自己还小的云润,这回却没了以往的抵触,圆圆小脸泛起了红。

阿梨难得见到她这般羞答答的样子,心里觉得好笑,又觉得云润的反应很正常。小姑娘见了那样气派的喜宴,自然会对婚嫁之事生出向往来,这是人之常情。

阿梨不再逗云润,转头看向香婉,道,“大小姐的喜事办好了,府里估计能松快些。今年多放你几日假,我这里有云润伺候着,你不用急着回来。”

和云润不一样,云润是半个家生子,云润的姑姑林嬷嬷是家仆,云润爹娘去的早,爷爷奶奶不愿意养这么个丫头,就把她丢给了云润的姑姑。云润的姑姑没孩子,索性便把云润当女儿养,去侯夫人跟前求了个恩典,把云润带进府里了。

香婉不一样,她是卖身进的侯府,签的是活契,这些年和家里的联系一直没断过。

香婉心中感激,忙谢过阿梨,又拉着云润的手,好一番嘱咐。

云润都应下。

第二日,香婉便出府回家探亲了。

香婉这一走,侯府也正式开始准备过年的事宜了。

以往这个时候,过年都准备得差不多了,但今年不同,今年赶上大小姐李元娘出嫁,一切其余的事,都得往后排。

阿梨是没家可回的,以往都是留在侯府,如今成了李玄的房里人,出府更成了奢望了。

不过,阿梨也没亏待自己,照着小时候过年的习俗,给自己和云润准备了新衣裳,又领着云润剪福字。

剪好了,便让云润去膳房取了浆糊来,小心翼翼往窗户上糊。

当晚李玄来了,一进屋子,瞧见这满屋子的福字和窗花,还多打量了几眼。

阿梨替他解腰带,见他盯着窗花瞧,抿着唇,露出个浅浅的笑,道,“都是自己胡乱剪的。”

李玄拾起一张贴剩下的,翻看了下,是丛竹,寥寥几剪刀,却叫人一眼看出是什么。他看了会儿,便放下了,淡淡道,“挺好的。你一贯手巧心细。”

阿梨见他并不反感,又是过年,便起了说话的兴致,道,“小时候村里总有老人家剪了卖,镇上专门卖窗花的,快过年那阵,就赶个驴车,挨个村的收。我那时年纪小,跟着村里老人家学了怎么做,第二年便也想跟着卖些。却倒霉的很,第二年,那人不来了。我费了好大劲儿,又托人去镇上送,拢共才弄了几十文。”

那时穷,即便是几十文,也够阿梨高兴好一阵的了。她打小便想着攒钱,她活得通透,早晓得旁人靠不住,天底下最靠得住的,便是自己。

如今手头越来越不缺银子了,阿梨依旧留着原来的习惯,就算不花,手头也得有。

李玄沉默听着,见阿梨温温顺顺笑着,像是高兴,又像是不那么高兴,李玄心中说不上来的滋味,忽的开口,“想不想回家过年?若是想,我叫人送你回去。等过了年,再接你回来。”

他想,她若是惦记着家里人,便送她回去过个年,年后自己去接她,见一见她的父母,也无妨。

是不大合规矩,但总归不算什么大错。

阿梨闻言怔了怔,不明白李玄怎么想了这一出,摇了摇头,道,“还是算了,我家里远,来回挺折腾的。”

其实,远还是其次,她根本不想回薛家,薛家也没人欢迎她。

与其回薛家,还不如留在侯府,好歹有云润能陪着她说说话。

李玄仔仔细细看她神情,不似伪装,看上去似乎对于回家一事,并不算惦记,转念又想起母亲同自己说过阿梨的身世,她是被家里人卖进府。

李玄下意识转了转手指上的玉扳指,改口道,“那便算了,你家里那边,我让人送些年礼过去。”

阿梨想不明白,李玄一个世子给她一个通房的娘家送什么年礼,但李玄既然给这个体面,她也不好一再回绝,便迟疑着起身,还是屈膝福身,“谢世子。”

翌日,给李玄办差的管事便来了一趟,捧着礼单,让阿梨过目。

管事十分殷勤,“薛娘子看一看,可还缺些什么。”

阿梨本不想经手,但管事态度坚决,她只好接过去,草草看了几眼,便点了头。

管事得了话,出去了。

云润不大明白,明明世子爷给薛家送年礼,是给主子的体面,怎么主子瞧上去并不怎么高兴。

“主子,这不是好事吗?您怎的瞧着不大高兴?”

阿梨直想苦笑,人人都觉得这是李玄给的体面,恨不得她感恩戴德,可对她而言,这体面还真不是她想要的。

她上个月才同薛家撕破脸,这个月李玄的礼一送过去,薛家觉得有利可图,怕是更牵扯不清了。

至于李玄,她也不明白,他究竟是怎么想的,怎么就一时兴起起了这样的念头。

总而言之,对李玄而言,这只是一句话的赏赐,对她而言,却会带来一堆麻烦。

偏偏她还什么都不能说,在李玄面前,还得高高兴兴的。

阿梨笑了笑,到底没说什么,道,“没什么。等会儿叫晚膳的时候,叫膳房弄个五福锅,主食就要年糕,天冷,吃锅子暖和暖和。”

反正这事都定了,她又不能如何,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先过好眼下的日子。

云润应下,陪着绣荷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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