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赶到产房时,安然正等在那儿。

“莫非怎么样?”安然问。

“正在抢救,还没有消息。”司徒看看产房手术室的灯,“安静怎么样?”

“已经开始生了,暂时还稳定。”安然看看产房的门,“君泽还好吧?”

“他没事,幸亏莫非及时赶到,你要不要过去看看?”

“不用了,他没事就好,我要陪姐姐,莫非不在,我不能走。”安然背书似地,不敢让声音有片刻的停顿。她怕一不留意暴露的停顿泄出喉咙处蠢蠢欲动的哽咽。

大约过了半个小时,安静生下了一个女儿,莫非也脱离了危险。只有君泽,还继续沉睡着。看过安静后,莫非坐在轮椅上被人推着,去了君泽的病房。

“他什么时候能醒?”莫非忧虑的目光聚焦在君泽紧闭的双眼上。他的眉毛蹙着托起微微隆起的眉宇,感觉随时可能猝然一动,然后醒来。可惜,这只是莫非心中不断盘旋的梦影,被窗帘背后透射过来的光轻轻一照,就化为虚无了。

“他没你那么幸运,”司徒并不是真心想说这句话,“他可能会一直这样睡下去。”

“那安然怎么办?”莫非知道这是个没有答案的问题。或者说,是个只有唯一答案的问题。等。安然能做的,会做的,只有等。

“不知道,”司徒摇摇头,“幸好安静刚生了孩子,她暂时还能有些寄托。”

“孩子会长大的。”莫非看向司徒。但君泽未必会醒。这句,他没敢说出声。

安然把孩子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低着头,除了孩子,没人看得到她的眼睛。孩子,看不懂她的眼睛。

“你就一直这样等下去?”安静小心地问。

“别人问我这个问题就算了,怎么你也问?”

“安然……”

“我有分寸的。”安然打断她,“如果莫非没有醒,你也会等的吧。”

安静沉默了。

安然拉住安静的手,忽然露出笑脸,像是看到了某种幸福的结局,她坚定地说:“我不相信,没有孟子,没有廖子矜,君泽就不能醒。”

廖子矜没想过孟蝶会来看他。这是个让他功败垂成的女人。古玉斋、燕君山、傅君泽、安然、司徒,都曾经干扰过他的计划,但只有孟蝶,真正打乱了他的阵脚,让他输得毫无还手之力。古玉斋把自己变成了一个杀人凶手,燕君山丢了一条命,傅君泽把记忆埋葬在手术台上,安然把爱情当做赌博的筹码,司徒绞尽脑汁费尽心机却救不了自己的搭档,他们都为抓住自己而放弃了生命中几乎最重要的东西,也没能让他廖子矜认输。而孟蝶,只是一睁眼,便让他的全盘计划付诸东流。他应该恨她的,可不知为什么,他恨不起来。

“我来,有两件事。”孟蝶没有过多的铺垫,“第一,我向你道歉,替孟子,也替我自己。如果没有我,孟子不会想出这李代桃僵的主意,你就不会替别人活着。做谁,都不如做自己自在。是我们夺走了你的自在,对不起。”

廖子矜有些意外,这不是他能想象孟蝶会对他说的话。跟孟子相比,她更像是个奇迹。

“第二,我要谢谢你,谢谢你救活了我。”

“我不想的。”

“可你还是救了我。”孟蝶说,“过失杀人也要判刑的,错手救人,为什么不能谢?”

廖子矜惊讶地看着孟蝶,她眼中的光芒闪烁得那样美丽,她的笑容比午后的阳光还要温暖。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他们不说,你能认出我……不是孟子吗?”

“你怎么会不是孟子?”孟蝶的回答又一次让子矜惊讶,“你才是他的克隆原体,不是吗?其实孟子也好,廖子矜也好,都只是一个名字。就像我和孟蝶,谁又能说清楚,我们谁是孟蝶,谁不是孟蝶?你跟他的区别,在于他心中有爱,而你心中却是恨。你不会因为变成了孟子而化恨为爱,只有心中有了爱,你才会变成孟子。”

“你想说,不是孟子毁了我,而是我毁了孟子。”

“忘了孟子,不要再想这个人,做你自己就好。”

“可我并不好,除了不死,我还有什么?”廖子矜有些绝望。

“不死,是上天给予我们最大的恩典,你不死,我不死,君泽不死。所以我不沉溺于孟子的离开,安然也不怨恨无期地等待,你,也不责备你父亲的抛弃。”

“你怎么知道我不怪他?”

“难道不是吗?”孟蝶笑着反问他。

廖子矜不说话,不否认。

“始作俑者的暗意,就是无心之失。是你亲口说的,他配得上这四个字。”

廖子矜惊讶。孟蝶像是南极纯冰做的水晶球,有某种幻境的魔力,能让人站在自己之外看自己,清楚、真实。

“其实你心里很清楚,你流落街头,是你父亲无法预测的意外。他是要坐牢的人,他能为你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让你永远没有机会知道,你有一个囚犯爸爸。”

廖子矜仰面靠在椅子上,深吸一口气,“真可惜,为什么你不是我妹妹?”

孟蝶笑笑,她明白他的意思。突然,头有点晕。孟蝶定定神,扶着椅子起身,“我走了。”

“你不恨我吗?”廖子矜突然叫住她。

“你是给我生命的人,也是给孟子生命的人,我为什么要恨你?”孟蝶笑着,“恨一个人,太累了,我不会去恨任何人,因为受伤的,只会是自己的心。”孟蝶露出一个疲倦的笑容,便要转身离开。

廖子矜突然开口,“本来睡着的人还可以再醒,失去的记忆也可以寻回,可惜坐牢的人不会再有自由。”

孟蝶的脚步停住,慢慢转回身来,“我能把你的话理解为,你想救君泽,但怕没有机会吗?”

廖子矜说:“你若能给我自由,我就给他生命和记忆。”

孟蝶微微一愣,随即坦然而笑,“那就让他沉睡吧,我就当你没有说过这句话。”

廖子矜失败地摇摇头,说:“看来我是彻底输了,原来退让,才是真正的征服。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如何让他苏醒,如何让他恢复记忆,但是你能不能做到,就要看你的运气和本事了。”

孟蝶决定帮君泽做手术了,这件事,她只告诉了莫非和安静。

“你帮君泽做手术?”莫非担忧地看着她,“你……有把握吗?”

“我没有。”孟蝶在莫非面前从不撒谎,“但是,谁都没有把握,我不想安然就这么等下去,这是唯一的机会。我想试试。”

“廖子矜的医术,你是最清楚的,他开过的脑,他设下的机关,你真的能解吗?”

“如果他肯教我呢?”孟蝶说。

“你说什么?廖子矜教你怎么下手?”莫非紧张。

“是,他教我。这就是我的筹码。”

“你信他?你把他教给你的东西当筹码?”莫非难以置信地看着孟蝶。

孟蝶肯定地说:“我信他,我信现在的他。”

“我不答应。”莫非直接否决,“安然也不会答应。”

“那就别告诉她,还有司徒。”孟蝶的眼中有种不舍的绝情,“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我不同意。”莫非还是拒绝。

“我同意。”安静的声音突然插进来。

“安静?”莫非有些意外。

“我不信廖子矜,但我信蝶姐。”安静吸一口气,“安然那边,我来负责。”

一周后,君泽被推进手术室,孟蝶专门选了这一天,安然有演出,手术结束前都不会来医院。手术室里,孟蝶给君泽开脑。脑颅打开时的血光让孟蝶一阵眩晕。

“孟蝶,你没事吧?”莫非获得特许进入手术室,他发觉孟蝶的不对劲,有些紧张。

“没事。”孟蝶定定神,“我们开始。”

莫非没再说话。既然选择了手术,就要相信孟蝶。大概六个小时过去了,孟蝶开始替君泽合闭脑颅,进行最后的缝合。莫非的心慢慢放下来,却突然又紧绷起来。他看见孟蝶的手在抖,缝合伤口的线也在抖。

“孟蝶!”莫非叫她。孟蝶不再坚持,叫助手替她继续。她有些晃,莫非扶住她问,“怎么回事?”

“有点累。”孟蝶说,“太久没上手术台了。”

“孟蝶,你这样不对劲,到底怎么回事?”莫非把孟蝶抱出手术室,他感觉到孟蝶的虚弱已经渗透了整个身体,连温度都在渐渐消失。

孟蝶笑着看着莫非,“也许,我始终都逃脱不了命运,克隆人的命运。”孟蝶伸手抓住莫非的衣袖,轻喘着气用最后的力气说,“不要担心手术,我给自己打了针,足够坚持六个小时。”

莫非震惊,她把仅剩的体能都给了这场手术。

“告诉安然,我没有让她失望。告诉廖子矜,”孟蝶勉强地弯起嘴角,“他已经是孟子了。”

“孟蝶!”莫非看到孟蝶无力地合上眼,瘫软在他怀里,“孟蝶——”

安然结束演出走下舞台的时候,司徒等在化妆间里。安然隐隐不安,除了三年前抓她的时候司徒来过剧院的化妆间,安然再没有在这样的场合遇见过他。“是不是君泽出事了?”安然害怕地问,同时强迫自己冷静。

司徒不说话,面如死灰地站在那里,手机紧紧攥在手里。

“君泽到底怎么了?”安然忍不住声音大起来。

“他没事……”司徒说。

“不要骗我。”安然说。

“是真的,手术很成功,他很快就能回来了。”

“手术?”安然明白过来,感觉一阵凉意从脚底沿着脊梁骨直灌入大脑。“你们瞒着我给他安排手术了?他的脑不是谁都可以开的!”安然又急又气,抓起皮包准备赶去医院。

“是孟蝶给他做的手术。”司徒颤抖着说。

安然猛地站住,缓缓转过身,“是孟蝶……是孟蝶出事了?”安然有不好的感觉。从孟蝶离开冰棺那刻开始,她就一直害怕。孟子的死让她不敢奢望孟蝶的复活成为一个不灭的梦。几天前她和孟蝶吃饭,孟蝶微微颤抖的手指让她的心疼得厉害。但孟蝶灿烂的微笑让她为自己的悲观感到羞愧。“她怎么了?”安然压抑住声音中的颤抖。

司徒扭过头,不让安然看见自己的眼泪,“莫非说,她睡了。”

睡了。安然心里明白。睡了,就是不醒。

孟蝶躺在床上,定格的笑容是永不湮没的美丽。大家围着她,深深凝望她的面庞,想要记住她到永远。

“她睡着的时候,就这么笑着,仿佛散发着世界上最浓重的爱,把她蕴藏在身体里所有的快乐和满足都传递给我们。”莫非说着孟蝶离开时的唯美,脑中的记忆也在此刻凝固。

“她是笑着走的,我们都不应该伤心,我们也要笑着送她离开,送她和她爱的人团圆。”安静说。

“我们已经从美国取回了孟子的骨灰,我会安排将他们合葬。”司徒说。

安然站在所有人的最后,没有说话,而是悄悄离开。她走进君泽的病房,走到床前。君泽还在睡,他还有心跳,有呼吸,或许,还有意识。

“蝶姐是为你死的,所以你一定要活过来。否则我不会原谅你。”安然说,“你不需要为我活,即使你躺一辈子,我也会陪着你,不会怨你,不会怪你,是我欠你的,我爱你,我注定为你伤心难过,注定为你送出一生的幸福。但蝶姐不是,不是她欠你,是你欠她。这笔债我还不了,你得自己来。傅君泽,不为任何人,只为蝶姐为我们做的一切,你都必须活过来。”

风吹进来,安然的发丝飘起。从一头清爽的短发,到柔软的长发,等待,就从指缝间一点点地溜走。留下的,是否能唤醒一颗沉睡的心。

三天后,孟蝶下葬。司徒、莫非、安静、安然,送上馨香的白菊,告别一个爱的精灵。孟蝶、孟子,终于可以团聚,终于,不会再分开了。这时,安然的手机响起,接起电话后,她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接着,她的脸上,现出梨花含笑的美丽。

替代,并非不可能,安然替代安静,安静替代孟蝶,最终赢得各自幸福。替代,也绝不可能,林徽荫和孟蝶,廖子矜和孟子,最终不能阻挡真相。替代本无错,有爱方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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