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韩非作为韩国的贵族公子怀了一腔报国之志,学业未成就从老师荀卿那里回到了他危难中的韩国,但几次上书,韩王毫无反应。我的猜想或许是韩王对他的理论思想不感兴趣,或许是韩王对他这个人不感兴趣,或许韩王就压根没看,或许韩王即使看了,也不知所以然,或许还有别的。譬如韩王也认真阅读了思考了分析了,但他觉得尽显末世颓唐之势的韩国,就是有一百个韩非,也不能再造它的复兴和强盛了,于是作罢。在这种情况下,不明不白的韩非,自尊心受到严重伤害。

我们知道,老天一开始就和韩非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让这位旷世奇才生来口吃,不善陈述,不能道说。这不仅一定程度上严重伤害了他的人生自信人格自尊人性自傲,也一定程度上严重影响了他在人生仕途上的迈进和发展,更一定程度上强化他人生的凝重、苦涩和对现实世界的猜疑、警觉和提防,甚至一定程度上动摇乃至丧失了他对人性善恶的最低限度的信任和谅解。无奈,韩非就着力进行他的学术研究作为“补偿反应”(钱钟书语),将腹中万千不能吐纳直陈的思想的浓艳与凛冽、理论的热烈与冷峻著述成书,先后写下了多少文章多少字数无确凿统计,我们现在能读到的有著名的《孤愤》、《五蠹》、《说难》等,集为《韩非子》一书,共五十五篇,十万余字。

我相信这肯定不是韩非的全部,但这也已经够我们后人享用不尽了。

之于韩非,这本书让他有了这样的历史定位:战国法家学派的杰出代表人物,先秦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一部书奠定了秦始皇建立统一中央集权封建国家的理论基础,他的学问与学识、见地与见解、卓越与卓绝、深刻与深邃,让他在先秦诸子中独辟蹊径,独具品格,独成一家,独树一帜。

——李宗吾先生说,老子在周秦诸子中,如昆仑山一般,一切山脉,俱从此处发出。韩非如东海,为众河流之总汇处。其他诸子,则为一支山脉,或一条河流。说,道法两家的说法,根本上原是相通,敛之则为老子之清静无为,发之则为韩非子之惨烈。说,韩非之书,对于各家学说,俱为批判,足知他于各家学说,都一一研究过,而后才独创一说。

——林语堂先生说,半部韩非治天下。

——郭沫若先生说,孟(子)文的犀利,庄(子)文的恣肆,荀(子)文的浑厚,韩(非)文的峻峭,单拿文章来讲,实在是各有千秋。

——钱钟书先生最为尖刻,他把韩非生理缺陷和生命现象概括为心理学上的“补偿反应”。

韩非的人生履历在史料中只简单成几处只言片语,可以概括为三句话:他是先秦诸子中唯一贵族出生;他与李斯一起就读于荀卿门下;在一种特别的情况下入秦并被李斯用毒酒害死在那里,时四十七岁。当然我这里要重点强调的还有一句话,就是韩非口吃,这是把握真实韩非的最关键的一句话。

秦嬴政在破获了水利工程师郑国的间谍案后,一个偶然的机会读到了韩非的惊世骇俗的文章,大为感叹: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这种真诚的夸张类乎孔子说的,朝闻道,夕死可也。于是这个伟大的寡人为了得见韩非,不惜动用三十万大军急切攻韩。韩王不知这秦王又发的什么神经,没有缘故地就这般来势汹汹;待秦使来说只要韩非去秦,这才明白,毫不怜惜,绝无思虑,就派了韩非出使秦国。他不知道他如此轻率送走的正是秦日后兼并诸侯统一天下的最为关键性的一位高山一样雄伟的人物。

戏剧性的一幕是这边一答应韩非出使,三十万秦兵立即如潮水般退去,就连韩非自己也觉得这个秦王如此兴师动众用这种大肆铺张的方式迎他入秦,未免太夸张了。但后来的事实证明,韩非之于秦王、秦国和即将到来的崭新时代的重要,完全具备这样的身价和分量。因为有人认为,韩非的理论不仅作为秦王的治国方略付诸统一天下的实践而大获成功,而且由此主宰了中国整个封建时代王朝和政权的运作和运行。理由是在中国整个封建君主时代,严格说来,只有两位圣人,一位是孔子,另一位则是韩非。孔子以其儒家思想的仁治被历代君主所尊崇;而韩非的法治思想及其整套君主专制主义的政治策略正与其相辅相成,且更有利于封建专制时代的政权巩固和独裁统治。只是韩非的思想理论往往被君主帝王们走私式地在暗地里运用和操作,不似孔子道德文章的张扬与彰显。其实他们大多都从韩非那里得到了实际、实用、实质的权术,实在、实惠、实效的好处,只是他们都心照不宣,并只做不说。

在秦嬴政终于见到了他得见此人死不恨矣的韩非之后,结果是“秦王悦之,未信用”,未信用的原因恐怕还是韩非的口吃,这让秦王与韩非的交谈交流发生了困难,而且场面尴尬,到最后俩人大概都觉得这历史性的会面与会晤竟是如此地兴味索然。急切渴慕中的韩非与现在眼前的韩非给秦王的心理形成了殊异对比,巨大落差,我们几乎可以想到那一天那一会儿的两个人一定十分难堪又不无遗憾。

这时,有个人在暗地里对韩非的到来给予了密切的重视和关注,那就是李斯。李斯知道,韩非思想的深刻、文采的激扬、心灵的赤诚、人格的魅力、学识的厚重、才华的迸射都在他之上,这一切都无形中对他构成了潜在的威胁和现实的威逼。他觉得韩非与他在秦已经形成了一种有我没你有你无我二者必居其一的直接关乎生存与生命的关系,李斯第一个念头就是坚决除掉韩非,这已经远远超出了所谓妒忌的意义了。

我们知道,李斯是从来都不会放过任何机会的人,在他得知秦王还没有决定重用韩非的消息后,很快就和与他有莫逆之交的秦上卿姚贾一起在秦王面前大肆诋毁韩非。无非是说韩非是韩国的贵族子弟,现今大王的事业就是吞并诸侯,而韩非到时候还是会替韩国效命,不会替秦国出力,这是人之常情。大王把他留在秦国,就等于给自己留下后患,不如给他定个罪名,把他杀掉。就这么简单,秦王就相信了李斯的毫无根据临时编造的鬼话,将韩非下狱囚禁,而李斯的毒酒随后也就端过来了。

不过,秦王很快就后悔了,急急派人去赦免韩非,韩非已经死了,我们听到了秦王在历史中的那声悲伤惋惜的长叹。

让我们走近韩非的历史巨著《韩非子》。

韩非所谓是先秦法家思想的集大成者,他是把商鞅的“法”,申不害的“术”,慎到的“势”等思想有机地融为一体,并为现实所用,兼而治之。

——其法,原则上可以说是一种政治制度和法律条令,运用与落实,即成专制统治的两支锋利的剑:“刑”与“德”或“罚”与“赏”。但他更强调“刑”与“罚”。

——其术,就是专制统治的手段。韩非这就有些令人惊骇的恶毒了,他甚至煞费苦心详尽考察深入研究了奸臣的各种行径,并给君主设计了各种各样的防治手段,包括如何察奸、识奸、防奸、治奸等,并归纳出“八经”、“八奸”、“备内”、“三守”、“用人”、“南面”等一系列政治权谋,刻毒的目光从层层官吏一直剥离到帝王的后妃、夫人、嫡子,其大胆、犀利、直白、露骨,令人毛骨悚然。他所记下的权术,很多非常卑污鄙下,那些毫无遮掩的赤裸裸的描述,为古今中外典籍所罕见,几乎是一部君王权术的大百科全书。这也让我们看到了韩非由生理缺陷而形成的心理阴暗以及对人性的负面影响。

——其势,即指统治者的权力、权威、权位和权势。有了这个势,才能保证法与术的实行,才能保证王位稳固,大权在握。

有人如郭沫若者等在某一时代背景下指责这完全是一种法西斯式的理论,然而在事实上,中国古代各种学术思想的实际政治效应和可操作性,实在没有超过韩非的。可以肯定地说,《韩非子》是东方思想的宝藏,中华文化的瑰宝,人类历史进程的一座里程碑,巍然矗立,光耀千古。

让我们走入韩非的历史巨著《韩非子》。

——《说难》篇:专门论述向君王进说的困难,并详细分析进说成败的原因,从而提出了一系列相应的进说方法。指出,进说之难不在进说者一方,而“在知所说之心,可以吾说当之”,而所说者之心理又深不可测,故要“不可不察”、“不可不知”,这就是说者的为难了。鉴于此,韩非在深入揣摩君王心理和总结历史教训的基础上提出了一系列进说之术,其中揣摩迎合、纵横捭阖、辩才无碍、巧舌如簧、装聋作哑、胁肩谄笑、溜须拍马、顺风推船、与时逶迆,就说之一术而言,也可谓集战国游说者之大成。司马迁说“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由此可见,的确是“说难”了。而对于韩非来说,口吃的毛病让他对说难有更痛苦的体会和更深刻的理解。

——《孤愤》篇:从题目看,不难理解,即孤独和愤慨之意,“孤”即文中所谓“处势卑贱,无党孤特”;“愤”即愤慨于“重人”“当涂”,“朋党比周,相与一口,惑主败法,以乱士民”,法术之士不得进,人主不得悟。韩非怀着孤独之感既抒发了对现实和自己的正直才能不容于世的愤慨之情,也反映了勾心斗角步步设防的政治现状和法术之士的艰难处境,并语重心长告诫君王不可不防臣下,以避免造成“主上卑而大臣重”、“主失势而臣得国”的结局。从中我们仍能看到韩非不能言说且长期不得排遣和释放的内心孤独性格压抑,以致“补偿反应”之后的愤怒和愤慨。

——《五蠹》篇:所谓五蠹,是指当时社会上的五种人:学者(战国晚期的儒家)、言谈者(纵横家)、带剑者(游侠)、患御者(逃避兵役的人)、工商之民(商人和手工业者)。“此五者,邦之蠹也。”韩非认为,这五种人是腐蚀国家的蛀虫。指出,要使国家富强,君权巩固,必须“除此五蠹之民”,“养耿介之士”。具体办法是“明主之国,无书简之文,以法为教;无先王之语,以吏为师;无私剑之捍,以斩首为勇”,语气坚决而果决。这是《韩非子》中最具代表性的一篇文章,古今研究《韩非子》者,《五蠹》是必读篇章。

让我们亲近韩非的历史巨著《韩非子》。

一部《韩非子》,为我们保留记录了先秦大量的史事、传说、寓言、政治、经济、军事、外交、伦理、民俗、技艺、医术,甚至儿童嬉戏等珍贵的世态、时态、事态资料,与之相关的汉语语词渐渐积淀在我国传统文化中,流传至今,成为成语与经典,其名言名句,精彩纷呈,俯拾皆是——

法不阿贵,绳不挠曲。

明主之所导制其臣者,二柄而已矣。二柄者,刑德也。何谓刑德?曰:杀戮之谓刑,庆赏之谓德。

安危在是非,不在强弱。

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同时而至。

不知而言,不智;知而不言,不忠。

三年不翅,将以长羽翼;不飞不鸣,将以观民则;虽无飞,飞必冲天,虽无鸣,鸣必惊人。

豺狼在羊,其羊不繁。

长袖善舞,多钱善贾。

祸难生于邪心,邪心诱于可欲。

家有常业,虽饥不饿;国有常法,虽危不亡。

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

人处疾则贵医。

刑过不避大臣,赏善不遗匹夫。

智术之士,必远见而明察,不明察不能烛私;能法之士,必强毅而劲直,不劲直不能矫奸。

与死人同病者,不可生也,与亡国同事者,不可存也。巧诈不如拙诚。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

利之所在民归之,名之所彰士死之。

思虑熟则得事理,行端直则无祸害。

小信成则大信立。

以肉去蚁,蚁愈多,以鱼驱蝇,蝇愈至。

千丈之堤,以蝼蚁之穴溃;百尺之室,以突隙之烟焚。

欲称尔身,先称尔君,欲富尔身,先富尔国。

心无结怨,口无烦言。

远水不救近火。

左手画圆,右手画方,不能两成。

……

另外,令我感兴趣的还有《韩非子》中的大量的成语典故和寓言故事,如“自相矛盾”、“守株待兔”、“讳疾忌医、“滥竽充数”、“郑人买履”、“孤掌难鸣”、“欲速则不达”、“老马识途”、“画鬼最易”等,几乎妇孺皆知,经常为我们信手拈来。

寓言是我们这个世界最古老的文体之一,从公元前三千年左右古代巴比伦苏美尔人的楔形文字书写中记载的哀悼牧羊神坦木兹的寓言算起,寓言应该有五千年的历史了。我们知道,在公元前六世纪左右,诞生了古希腊的《伊索寓言》和古印度的寓言巨著《五卷书》,而在中国,一下涌来先秦诸子上百家寓言大师和巨匠,极尽寓言文学之鼎盛。从而中国与古希腊、古印度并称为世界三大寓言发祥地。这其中有人统计过,《韩非子》中有寓言

达三百二十三则之多!

是啊,不能言说,性格孤独,补偿反应,不能去喧闹地方光彩夺目,不能在集体场合论说雄辩,只一个人躲在屋里,在昏黄的灯光下痛苦和幸福着自己的智慧和文字,不断在自己缜密的逻辑推理和冷峻的思想论证中插进妙趣横生的寓言故事,不能说不是他的一种特别性格、特别方式的自慰、自足与自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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