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仪是驰骋纵横在战国何不潇洒走一回的政治流氓、职业说客、论辩大家,但他早年的那点德性和屁事三岁孩子都知道。说张仪早年穷困潦倒,从他老家魏国去楚国求见楚威王,楚威王没睬他,于是投靠楚国令尹昭阳门下,先混口饭吃填饱肚皮,才知道饱学诗书满腹经纶却是一丁点儿也不管饿的。

那天昭阳家来了一帮客人喝酒,一个个醉五醉六东倒西歪地散了之后,昭阳发现,他的至爱珍宝,就是那块后来闹得沸沸扬扬的和氏璧不翼而飞了,毫无根据地就有人怀疑到张仪的头上。穷人真是倒霉,是啊,来的都是富贵,就你一个寒酸,不是你偷的还能有谁!于是叫了人来,把张仪捆起来打,逼他招供。张仪大喊冤枉,抗议这是什么混蛋理论,我就没拿,怎么承认。如果承认,认了之后怎么办。张仪竟死死活活在棍棒下坚持到了最后,没有死掉,不过人已是奄奄一息了。

张仪被好心人送回家去,一堆模糊血肉,妻子心疼不已,谁知这个流氓张仪刚一睁开眼睛,就唤他妻子过来,让她看他的舌头还在不在。妻子又气又笑,说这书读多了真是害人,你人被打成这样了,还能开得出这样的玩笑。张仪一脸认真,说谁跟你开玩笑,只要舌头还在,这就够了。

这是我们都知道的张仪的一件事,有点我们现在说的知识分子流氓化了,但我们看到张仪也真机智,好心态,大幽默。

后来张仪果真就发了、阔了,他就是以他的那条没有打烂的舌头和超群才华,终于有一天就在秦惠王那里混到了相国的位置。混到相国的位置,除了他的那条没有打烂的舌头和超群才华外,有一个人帮了他的忙,那就是他的同学苏秦。——当然也可能不是苏秦,而是苏秦的哥哥苏历,因为在苏秦一章中我已说过,一九七三年长沙马王堆三号汉墓出土的帛书中,对苏秦一生的记载,证明了战国两个伟大纵横家苏秦和张仪,既不是同学,也不是拜把兄弟。张仪的游说活动要远远早于苏秦,自然苏秦比张仪的年辈要晚许多。为了照顾我们对苏秦故事长期流传形成的固有观念和习惯认可,我还是循着司马迁的记述来说。

在苏秦那年终于说服了赵王之后,六国诸侯实现了第一次合纵联盟,苏秦身佩六国相印,名贯天下,器宇轩昂。但苏秦心里明白,这个新生的联盟是脆弱的,是经不起考验的,最大的危险来自秦国,这就需要找一个能掌控秦国权力的人,他想到了他的同学张仪。

张仪那时正倒霉呢,昭阳使人毒打在他身上的伤口还没有愈合。一个不速之客登门来访,说,你是苏秦的好友,苏秦如今飞黄腾达,红得发紫,你咋不找他助你一臂之力,实现你的远大理想和抱负。张仪义正词严,说我有我的人格尊严,我决不会让苏秦认为我是巴结他。不速之客微微一笑,说此言差矣,苏秦天地一样的胸怀,能掌六国相印,还不能包容你。张仪想了想,便随不速之客就去了。谁知见了苏秦,苏秦不仅没用正眼看他,还让他像个下人坐在堂下,赐以奴仆吃的粗劣饭食。再见他,苏秦就把话说得难听了,说我们同学时,你也算得是才华出众的人,咋能让自己混到了这般穷困潦倒耻辱不堪的地步。我要是给你四处说说,你也许能富贵起来,但你这个样子,的确不值得我收留。说句实在话,我看不起你!随后,张仪像丧家之犬一样,被苏秦一脚踢出门外,撵他滚蛋了。满怀希望的张仪没想到会是这种结果,极度屈辱和悲哀地想了想自己命运,想了想自己的出路。几乎没有出路,苏秦为六国相,哪个诸侯也不会要他,那么只有一个去处,那就是秦国了。

张仪走后,苏秦对他的手下、那位不速之客说,张仪的才能远在我之上,只有他能掌握秦国的权力,左右秦国的局势。我这样待他,我是怕他会在我这里赖着不走,为贪图眼前的小利暂时的富贵而不思进取,成就功业。我故意羞辱他,是挑逗他的愤怒,激起他的斗志,调动他的个性,逼他去秦。不过他现在这个穷酸样,怕是没机会见到秦王的。你安排一下,送给他足够的金钱和财物,再弄辆豪华一点的车子给他,让他马到成功。

之后,在张仪去秦的路上,不速之客就派了人暗地里跟着他,住一个馆舍,和他套近乎,就熟了。那人再编些谎言说些假话找些理由,钱和马车很快就奉送给了张仪。到了最后,张仪要什么,那人就提供什么。张仪警惕了,想这真是奇了,世上竟还有这等好事!就向那人把话说开了,问是谁在背后这样援助他,那人只笑不说。

当然有了这么雄厚的资金和物质做后盾,张仪很快就见到了秦惠王,并被拜为客卿,直接参与国家战略和策略的谋划。这个时候,那人就要向张仪告辞,并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张仪恍然大悟,说苏秦玩的这一套本是我们共同的学术专业,我竟没能领悟到,这证明我不如苏秦。我不如苏秦,苏秦当政,我不仅不能、也无能力破坏他的合纵联盟。

张仪在做客卿的时候是努力的,谨慎的,并逐渐彰显出他咄咄逼人的才智、才能和才华,一跃而为秦相。做了秦相,那他可就牛气了,上任后第一件事是写了书信给楚令尹昭阳,告诉他,你当不会忘记你当年是怎么诬陷我的,也不会忘记你是怎么鞭挞我的,你可要高度警惕守卫好你的国家哦,我这回不偷你的玉了,我要偷你的城邑!——这话说得狠了点,但还是张仪方式的机智、心态和幽默。

说偷他的城邑也没真偷,那不过是个说词和调侃,一直到了公元前三一四年,张仪开始来调戏楚怀王了,以致反反复复把楚国折腾得上吐下泻,欲生欲死。

历史真是麻烦,一切都还要从八年前说起。

八年前,也就是公元前三二二年,屈原告别了家乡,前去楚国郢都。于是,我们望见了那个优游灵秀山水、吟咏华美诗篇,志高虑远、上下求索的瘦细美髯的男子;望见了那个从秭归出发涉香溪而来,着一身华服、佩蕙兰香草的丰神朗秀的男子;望见了那个志烈秋霜、心贞昆玉、高风亮节、不染纤尘的高贵典雅的男子;望见了那个深怀爱国之情、报国之志、恤民之忧、刚正不阿的英豪俊美的男子。

放轻脚步,让我们走近秭归的那个秋天,淡淡的雾霭如淡淡的离愁,屈原带上他的经国典籍和两个随从离开家乡乐平里,姐姐女媭送他,至香溪河畔,将一篓鲜艳的红橘交给弟弟,作为临别相赠。屈原捧着新鲜的红橘,望着柔弱的姐姐,眼睛湿了。母亲死得早,撇下年迈的父亲和年幼的屈原,大他十岁的姐姐女媭就用了她瘦削的肩担负起这个残破的家,让我们心灵为之震撼的是,这个美丽不屈的香溪水做的女子,为了父亲和弟弟,终身矢志不嫁!

屈氏庄园古朴典雅,门上悬着“丹阳世家”的匾额,散发着时光的气息;庄园四周,茂林修竹,桂梅连枝,兰草素馨,橘树成阴。女媭对弟弟关怀备至疼爱有加,在林子间为弟弟种植奇花异草,在荷塘里为弟弟栽种高洁莲荷,与弟弟一起,将屋前屋后栽满了橘树。橘树长大了,橘树挂花了,橘树结果了,弟弟也长成一个相貌堂堂才华出众的俊美的男子。自然陶冶了他的性情,亲情澄澈了他的心灵,书籍丰富了他的生命,当那一首诗情洋溢美不可言的《橘颂》吟诵给姐姐之后,姐姐知道,弟弟要离去了。

要离去了,该离去了,巨大丰满的双翼向高天张开,一翼为楚国的理想,一翼为诗歌的理想,他要迎接与之一起到来的鼓荡的风暴,激情的雷电,呼啸的大雨,以及此一背景下渲染出的生命的炽热和辉煌。故乡也许还不知道,女媭也许还不知道,她爱着的弟弟此一离去,竟是永别!秭归——子规,啼血的杜鹃,你果然是传说中屈原的妹妹幺姑化作的精灵,千百年来凄婉地鸣啼一句带血的呼唤:我哥回来呦——我哥回来呦——我哥回来呦——

告别故乡,惜别姐姐,屈原就到达了楚国郢都,他的儒雅、俊美、才学、见地,打动并征服了继位不久正欲成一番大业的楚怀王,欣然接纳录用了他,任兰台宫文学侍臣,招纳天下才俊贤达,复兴繁荣楚国文化。不论这任命大耶小耶,这职位重耶轻耶,对于初入政坛的屈原来说,它开始并提供了机会和可能。

楚怀王九年(公元前三二〇年),楚怀王大致算了一下,当年苏秦游说第一次六国联盟抗秦被秦瓦解已经十多年了,他突然有了勃发的雄心和野心,他想出面约请六国到楚,实现历史上的第二次六国联盟,借此迈出他政治抱负的第一步。经过思考和分析,六国中恐齐国的阻力最大,齐宣王在继承父王的大业中,革故鼎新,励精图治,齐国继续着它的强国气势大国气象,恃才傲物的齐宣王怕是不会买账。不买账倒也罢了,怀王最怕他将有可能抢在前头做成此事。怀王决定得派个人去齐国试探一下齐宣王的态度和意向,于是果断任命屈原为左徒,出使齐国。

屈原庄严赴命率使团至齐都临淄,去见齐宣王。果如所料,这个齐宣王不仅态度冷淡,且根本就不屑一顾,你说“合纵”也好,“连横”也罢,齐宣王白了眼珠子,以为秦、楚之争,结果无非是纵合则楚王,横成则秦帝,和我齐国有什么关系。那意思是你们自个儿折腾去吧。

齐宣王态度上的藐视与蔑视,暴露出他那会儿过于性情化了,有点儿轻佻,有点儿轻狂,也有点儿轻率;辩手抑或对手间的胜负常常取决于谁先看穿对方,屈原一看,便知他一定能不辱使命,说服宣王。转而又想,这宣王是一位还算有作为的王,怎么会这样啊,他大概是没有认真看清他眼前站着的年轻人是谁吧,故而轻佻;他大概眼中只有齐国小家的勤苦经营,而无天下大势的把握判断吧,故而轻狂;他大概曲解了楚王倡导二次六国结盟的本意多疑猜忌了吧,故而轻率。于是屈原缤纷铺张汉语言的辞采、情采和华彩,逻辑缜密而又诗情洋溢地一番恢弘的论辩和雄辩,高屋建瓴,鞭辟入里,纵览历史风云;善恶利弊,进退张弛,详尽时代变化。说当今天下,七国并雄,东西对峙,秦与六国历史地形成了两大势力范围、两大对垒阵营;秦用商鞅,国力增强,欲望膨胀;世人只知其野心,不明其目的,秦策略上的三部曲首先是分化瓦解离间六国,进而远交近攻,最后分而歼之。说如果这个分析是成立的,那么第一步秦就先攻韩、魏、赵;第二步灭楚,之前它要做的就是完全破坏掉楚、齐联盟;楚与齐,唇与齿也,唇亡则齿寒;楚灭,第三步就该是齐国了吧……说到这里,屈原不再说了,他看见宣王抬起了眼睛,屏住了呼吸,凝集了神思,露出了笑容。

说服并征服了齐宣王,屈原魅力四射回到楚国,密遣使者去韩、赵、魏、燕,约请四位君王赴郢都会盟。楚怀王十一年(公元前三一八年),关东六国君王聚会郢都,实现了战国历史上第二次六国联盟,楚怀王如愿以偿,出任六国联盟纵约长。而屈原呢,也神气着了。如司马迁所描述:“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入则与王图议国事,以出号令;出则接遇宾客,应对诸侯,王甚任之。”

实现六国联盟,六国共同努力为自己创造下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和平环境,这对于楚国,更是黄金般的复兴和发展的机遇,但楚怀王在这个时候突然不知道自己是谁了,以为他这所谓的六国纵约长,真的一下拥有六国之力之威了。楚怀王变得昏庸乃至昏迷,六国联盟了,楚国失去了自己的王,这让屈原始料不及,大为震惊。这官职与权力果然是一副人性和欲望剧烈的毒药么?然而,这个时候,谁也不能阻止这位威风凛凛的纵约长人性与药性的发作了。联盟签约的文书墨迹未干,纵约长便决定要六国发兵联合击秦,并由他亲自挂帅出征。

这是好大喜功,利令智昏;是权力膨胀,急功近利?总之,这是一个幼稚的错误,一个笑话,齐宣王当场反对,说结盟是战略,不是战术;是防御,不是出击;目的是和平,不是战争;是内敛,不是张狂。齐宣王说他是坚决不会发兵攻秦,其他四小国就碍不过新任纵约长楚怀王的面子了,各派了一支部队,在纵约长的率领下,于楚怀王十一年(公元前三一八年)冬天西征伐秦。临时拼凑的军队,一帮乌合之众,其结果可想而知了。大败而归的纵约长脸面丢尽,威望尽失,齐国笑讽,列国抱怨,国人失望。严重的是一仗下来,秦国没费什么劲就完全摸清了六国联盟的根底儿,这更让人不安。

纵约长痛定思痛,从天空回到大地,从虚荣回到现实,在这种情况下这个时候,他最需要有谁来替他承担,给他安慰,给他辅佐,伴他度过人生最暗淡无光的岁月。当他抬起眼睛的时候,还是屈原站在了他的面前。不是屈原,还能有谁!令尹子椒,先王老臣,已是昏庸老朽,用不得也动不得;上官大夫靳尚缺德少才,心术不正,近不得也远不得,楚怀王别无选择。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内,我们看到了这时的屈原,依旧爱其国,忠其王,忧其民,怀着崇高的“美政”理想,并在怀王的支持下,举贤能,明法度,除弊旧,强国力,声名日隆。虽长期司职主持宫廷事务,权力已不在令尹之下,

楚王开始复苏醒来,楚国开始复苏醒来,百姓开始复苏醒来,希望开始复苏醒来。且经过此番努力,屈原觉得推行“美政”、改革楚国的时机到了,这是一个几近绝处逢生务必紧紧抓住的时机,一个理性睿智和激情蓬勃的宏大构想,充满生死渴望和命运期待的变数。一个已知,一个未知。楚怀王听了屈原的设想之后,激动不已,遂密授屈原抓紧起草一部革新楚国政治体制的根本大法,这就是现在我们都知道的那个《宪令》。

心术不正心怀叵测心劳日拙的人更有着嗅觉的敏锐和敏感,屈原只几天没有进宫议事,靳尚便满腹狐疑,变着法儿从怀王那里套出口风,迅速将这天大的秘密通报给了南后郑袖。郑袖这个坏女人心如蛇蝎臭名昭著众所皆知,但她天生丽质,高雅端庄,充满魅力,夺人魂魄,让你没有道理不喜爱她,怀王亦然。在这种女入面前,男人们真是变得没有出息,软弱轻信,失去判断,没有主张。

楚怀王曾经从魏国得一美人,怀王那个喜哟爱哟疼哟,郑袖一看,说好啊,既如此,我比王还要喜爱;对其关怀备至,亲如姐妹。私下里,姐妹间总是要亲密地说一些悄悄话的,郑袖对魏美人说,大王对你真是从头发梢到脚后跟都爱得不得了,就有一点,大王嫌你的鼻子略略高了点。魏美人就天真地瞪大了眼睛满眼的惊诧,问真的啊?姐妹俩就窃窃私语笑作一团。魏美人太过女人的天真,按了郑袖指点,每见怀王就捂了自己的鼻子,怀王迷惑不解,问于郑袖;郑袖故意作为难状,迟迟疑疑地回答,说她是嫌大王口臭。怀王大怒,令武士把魏美人的鼻子割了。

中国历史上总不乏这样的女人,仅只争风吃醋也就罢了,你也没得说,问题是她们一定要参与到朝政中来,屈原们可就有了防不胜防的来自背后与暗处的偷袭。在郑袖得到靳尚确切的情报后,立即去见子椒,三人策谋于密室。最后商定的行动计划其实也简单——靳尚去屈府探听虚实,子椒去使人散布流言,郑袖在王的面前挑唆。这挑唆,这女人极尽妩媚的挑唆终有现场的效果,楚怀王就信了。正道直行的屈原哪里晓得,怀揣倾尽崇高心智的《宪令》文稿匆匆去见怀王,一脸无赖相的靳尚在宫门口伸手拦住了他,向他要其文稿;屈原哪肯,靳尚便上前去夺,完全不要国之大臣的风度。屈原是知道那文稿的机密与重要的,拼死护守,相持不下时,郑袖从宫廷内前呼后拥高贵靓丽地走出,不待言说,令侍卫上前把文稿拿下,并当众展开,让靳尚择其要点念来。靳尚会意,断章取义,大肆渲染,火上浇油,在场的权贵官宦大为震惊,慨然愤怒。

在这种情况下,郑袖这种女人最会把握火候,轻拂华丽的衣袖,对屈原胡搅蛮缠上纲上线大加斥责,单纯可怜的屈原还在据理力争。这时,怀王也从内廷走出,并令宫廷侍卫一把火把《宪令》烧掉,屈原两眼惊恐,身心俱焚,一腔鲜血带着悲怆抑忍在胸腔。

哭无泪,辩无口,吐无言。

解除屈原的左徒职务,这是一种处分,楚国大悦,秦国大悦,天下大悦。屈原被逼而去,张仪接踵而来。张仪来,是来演出一幕构思好的历史大剧。

秦惠文王后元十二年(公元前三一三年),秦王想出兵攻打齐国。其时,六国联盟虽然名存实亡,但楚国和齐国刚刚结亲,攻齐,必先间离楚。秦先公开宣布罢免张仪的相国职务,然后按照剧情要求,张仪就带了几车金银珠宝到楚国来了。见到怀王,张仪把戏做得足,怀王很快进入剧情。张仪原本又有无人能比的铜牙铁齿和辞采纷呈的道白,一下就把演出推向高潮。张仪仿佛内心情感独白,说秦国最喜欢的人,没有能超过楚王你了,张仪即使不当相国,去给人当看门的伙计,我也要挑选你这样的主人;秦王最憎恨的人、张仪最讨厌的人,莫过于齐王了。可惜楚与齐结亲,使秦王不仅不能侍奉楚王,连张仪也不能给楚王看门了。充分表演后进入剧情主题,说大王如能断绝与齐来往,臣请使秦王愿以商、於之地六百里赠予楚国。若此,齐必弱;齐弱,则必为王役矣。这样,东边的齐国被削弱了,西边的秦国则有好处于楚,而楚国呢,得商、於之地,国土更大,国力更强,一计而三利俱至!

只这几句鬼话,怀王就戏剧性地一下要把楚国的相印授给张仪,把个纵横天下的张仪吓了一跳。还没怎么的呢,这就楚国令尹了!张仪自己也觉得这玩笑开大了,遂诡称自己妻儿老小尚在秦国,若在楚国拜相,秦王会加害他们,须把他们悄悄接来后才敢领受。

张仪走后,怀王大摆筵席,群臣皆来祝贺,唯客卿陈轸后到,一脸冰冷。

怀王说,不出一兵一卒,而得商、於之地六百里,寡人自以为智矣!诸士大夫皆贺,子独不贺,是何道理?

陈轸说,我看啊,商、於之地还没得到,怕是祸患要来了,故不敢妄贺。陈轸陈述了他的理由,说秦所以看重楚者,正是因为楚、齐亲盟。今地未得而先绝齐,把自己孤立起来;一旦孤立,秦国看你什么都不是。若是先得地,后绝齐,那秦王是闲着没事派了闲着没事的张仪花钱来楚国没事游山玩水来了;如果先绝齐,后向秦国索地,正中秦王下怀张仪圈套。后果是西有秦患,东绝齐交,北忧韩、魏,楚国将腹背受敌,孤立无援,铁打的郢都也会不攻自破。陈轸有些激动,说大王何故庆贺,我应该提前来给楚国吊丧!陈轸的话气恼了怀王,大吼着让他闭上嘴巴不要再讲话了,说等着看我去得到土地吧。

陈轸不再说话了,屈原拼死又来进谏,说这问题简单得连三岁孩童也能看破,张仪既罢相,那他代表谁来与另外一个国家进行交涉和交易?张口六百里土地,凭的什么?是秦国的国土呢,还是他自家的俸地?张仪卑鄙无耻世人皆知,他是全靠那张嘴巴混饭吃的,他是秦国人豢养的走狗、恶狗、疯狗,张仪不张嘴,张嘴便咬人,大王千万不要上他的当啊!怀王这时完全糊涂了,听不进陈轸,更听不进屈原,很快便与齐国断绝了关系,废除了盟约,还果然天真地派了一位将军随张仪去接收人家秦国的土地。那天,秦王和他的幕僚们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车到了秦国,张仪想这事情就真到了跟前,从哪儿弄地给他。张仪机敏,那戏做得专业,于是临场发挥,假装没拉住车上的绳索,突然跌下车来,受了重伤,急送回家,并以养伤为名,竟一连三个月没上朝。那位楚国的将军便傻等在那里,不知这地是要还是不要,怎么要、问谁要。

楚王继续他的糊涂和天真,想张仪这必是担心我与齐国断交还不彻底吧,就派勇士去齐国骂齐王,齐王愤怒斩断符节,被逼去与秦进行谈判,违心结交。这时,张仪的伤就好了。上朝来,一脸无赖相,对楚国的那位将军说,对不起啊,我有秦王赐给的六里封地,愿把它献给楚王。将军惶惑,说你是不是弄错了,我奉楚王令,来接收商於之地六百里,不曾听说过六里。张仪大笑,众人皆笑,也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将军立即回报楚王,楚王大惊,遂大怒,命将军屈匄率兵进攻秦国,秦、齐联手回击,楚损兵八万,屈匄战死,秦夺楚丹阳、汉中(今陕西秦岭以南,留坝、勉县以东,湖北郧县、保康以西,粉青河、珍珠岭以北一带)土地。之后,怀王咽不下这口窝囊气,又派军队与秦战于陕西蓝田,再败,于是又割让两座城池。

损兵,折将,割地,丢城,一来二往,怀王就没了脾气,只把张仪恨得咬牙切齿骂得狗血喷头。有什么用,眼下还得与秦国讲和,而最为当务之急的是要尽快重新修复楚、齐之间的关系。谁去修复,昭雎认为,非屈原莫属,怀王只得将自疏汉北(今湖北汉水下游的北面)流放的屈原召回,派他第二次出使齐国。

楚怀王十八年(公元前三一一年),秦国得知屈原再度使齐,遂在讲和中提出,用秦国武关以外的土地交换楚国黔中一带的土地,楚王说只要把张仪给我,楚黔中地区我白送给你。秦王没想到会是这样,得黔中,得大利;失张仪,失大义也。要黔中,还是要张仪,秦王痛苦了。正取舍不定骑虎难下时,张仪竟主动前来请求去楚国,并一下说出三条理由,秦强楚弱,我是奉大王之命出使楚国,楚王不敢杀我,这是其一;其二,我与靳尚好,靳尚与郑袖好,郑袖的话楚王言听计从;其三,假如我真的被杀,为秦国得黔中地,我死而无憾!这忠心赤胆表示得让秦王热泪盈眶,但这话说出去了,那你就英勇壮烈地去吧。张仪几乎是怀着侥幸怀着无奈到了楚国,不及风度翩翩地弹去衣袖上的旅尘,楚怀王就把他囚禁起来,并决意杀之。

和事先预想的一样,靳尚这个叛徒暗地里开始了对张仪的营救,并唆使郑袖在怀王面前千方百计千娇百媚千言万语日夜替张仪讲情,说到后来,怀王果然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不仅赦免了张仪,还像过去一样优厚款待之。待屈原以其才华和人品重新修复楚、齐关系回到郢都时,那个被放了的张仪白吃白喝了好些天后,大摇大摆逍遥自在拍拍屁股回秦国去了。

历史上的这件事,之于张仪,是一大幸事;之于楚人,是一大憾事;之于怀王,是一大丑事;之于我,还能说些什么呢。

关于这个政治流氓、职业说客、论辩大家张仪,我还是掐头去尾,单从张仪受秦惠文王委派去六国游说连横说起,进而来欣赏一下堪称空前绝后的中国伟大纵横家张仪的那张泛金烁银、翻江倒海、吞云吐雾的嘴,及其几乎征服天下智性理性、阳谋阴谋间的灿烂游说和言说、精彩雄辩和诡辩、天赋奇才和口才、语言魔术和艺术。从这一点上讲,他是我敬重和神往的另一种类型的中国的士。

张仪游说楚王:君不见大秦国的土地已雄霸半个天下,四境成险要,黄河如带屏,勇士百万,战车千辆,战马万匹,粮食贮存如山;国君贤明威严,将帅智谋勇武,士卒乐于牺牲,法纪律令严明。将未出,其声威便可席卷千山万壑;兵不动,其气势也能折断天下脊骨。倘若对此缺乏明确认识,没有高瞻远瞩,失去果断取舍以致行动迟缓,那么,毋庸置疑,凡后臣服于秦者必先被灭!你们那些所谓合纵的国家或国家的合纵想要与秦国较量,无异于驱羊群去攻猛虎。问题恰恰是,大王你如今不去亲事虎而去亲近羊,我认为这选择,错!

纵揽当今天下强国,非秦即楚,非楚即秦。因此对未来的形势我们完全可以断定,绝不可能有两个强国并存于世。楚若不亲附于秦,秦国就会出兵先占宜阳,将韩国土地切断。然后出兵河东,夺取城皋,韩国必到秦国称臣;魏国就会感到大势不妙,闻风而动,紧随其后。到那时,问题可就严重了,秦攻楚之西,韩、魏攻楚之北,楚国立刻进退维谷,危在旦夕。

再分析你们所谓的合纵,说白了无非是聚集了一群弱小的国家去攻打最强大的国家,都不去权衡双方力量对比而轻易发动战争,国家穷困而又频繁打仗,这是什么策略,这是引火烧身。我听人说,如果你的军事力量比不上别国强大,就不要挑起战争;你的粮食比不上人家多,就不要持久作战,这是最普通不过的常识。而你再看看那些主张合纵的都是一些什么样的人,粉饰言辞,空发议论,溜须拍马,纸上谈兵。平日里,对国君那个奉承啊;关键时,只言其利,不讲其害;秦患突至,国难当头,就来不及应付了。所以我真的恳切希望大王能仔细考虑这个问题。

秦国西有巴郡、蜀郡,用大船装满粮食,从汶山启程,顺江而下,至楚三千余里。两船相并运送士兵,每船可载五十人和三个月的粮食,日行三百余里。路程长是长了一点,然而不费牛马之力。满打满算不到十天就可以到达关。关形势一紧张,那么边境以东所有的国家到时就都要做缩头乌龟据城守御了。他们都自身难保,黔中、巫郡就将非王所有。秦军出武关,南边而伐,则北地绝。我觉得也就三个月吧,就可以给楚国造成危难;而楚待诸侯来救,最低也要半年以上的时间。半年之后,大局已定,胜负早决,有什么用。依靠弱小救助,忽略强秦祸患,这是我替大王最为担忧的啊。

大王还记得你曾和吴国人作战,五战而三胜,士兵全部阵亡;又遣楚军去偏远的地方守卫着那些新占领的城池,可活着的百姓却太辛苦了。功业过大的国君,容易遭到危险,而百姓疲惫困苦就会怨恨国君。你一边守着易遭危险的功业,同时又违背强敌秦国的意愿,我以为你这是在玩火自焚。你还没看到么,秦国之所以十五年不出兵函谷关攻打齐国和赵国,其原因就是因为秦国在暗中策划,有一举吞并天下的野心和雄心。楚国经常给秦国造成麻烦,汉中一仗,楚国不胜,甚至还有七十多位列侯执者战死,于是汉中尽失。楚王大怒,再兴兵袭秦,战于蓝田,再败,这就像我上面所说的是两只猛虎相搏相残,难分胜负高下,结果两败俱伤。这下好了,你们俩打完了吧,韩国和魏国就轻松地用毫发未损完整无缺的国力和军力从后边进攻,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糟糕的了。我再次恳切希望大王能仔细考虑这个问题。

那么换一种思

维和方略,比如秦楚亲善,秦军攻占魏国的阳晋,便锁定天下的胸膛;大王出兵进攻宋国,用不了几个月,宋国就会被一举拿下;继而挥师东进,那么泗水流域的大大小小十二个诸侯国便全部会被大王一网打尽尽收囊中了。这么复杂的形势,这么错综的局面,你看那个大诈骗犯、政治投机商苏秦,真是异想天开也天真可爱得很,居然游说天下,宣传合纵相亲,坚守盟约,想经营整个天下,让诸侯结为一体;到处煽风点火,大搞阴谋诡计。捣腾来,捣腾去,漏子捅大了,最终被五马分尸,把自个儿的性命也捣腾进去了。很明显,他那一套什么合纵了联盟了根本就是行不通的。

如今,秦楚两国连壤接境,从地理形势上也应该是亲近的国家、友好的邻邦,大王如果真能同意我以上的分析和建议,我可以对天发誓保证请秦王派太子来楚国做人质,楚国派太子到秦国做人质,并请以秦王的女儿为大王箕帚之妾,另进献有上万户居民的都邑给你,征收赋税收点小钱只当你洗个澡搓个背的零花,结为兄弟,睦邻友好,再不打仗,永世和平。

楚王大悦,连连称好,分析透彻,论理精辟,高屋建瓴,振聋发聩。说张仪啊张仪,你要是死了,可千万把你那不是人脑子的脑子加上那条刀子样的舌头给我留下。张仪说没问题的。双手抱拳,就此谢过也别过,一路风光去韩国了。

张仪游说韩王:天下大概都知道我的这张臭嘴,满嘴放臭气,但句句是黄金。对不起,恕我直言,你一个小韩国,地势险,环境恶,典型的山区边区贫困地区,麦子都不长,光产豆子,人们吃豆子饭,喝豆叶汤,要是碰上哪一年没收成,人们该怎么过活我连想都不敢想。我估摸,就凭你们国家土地不足九百里,肯定没有储存二年的粮食;大王的士兵,全数也超不过三十万人,这我还把你的那些勤杂兵、后勤人员也都计算在内了。要是除掉防守驿亭和边防要塞的士兵,现在手头上可用的军队不过二十万罢了。这你就不行了,人家秦国是啥概念,带甲百余万,车千乘,骑万匹;军队强大无比,战士威武勇猛,一到战场上,你看吧,他们飞奔跳跃,勇往直前,杀声震天;不知你信不信,他们头盔都不戴,双手带着武器,舍生忘死,扑向敌阵,前赴后继多得没法计算。秦国战马更是精良剽悍,奔驰如电,前蹄扬起,后蹄腾空,一跃就是两丈多远,这样的马多得也是没法计算。

你们山东六国的士兵,只会戴着头盔,穿着铠甲,聚集起来像没头苍蝇一样作战;人家秦国的军队那个酷啊,不戴头盔,甩了战袍,就那样光着膀子赤着身子与敌人殊死搏斗;左手提人头,右手挟俘虏,那要是把秦兵与山东六国兵比,我把它比喻成一个是威猛的大力士孟贲,一个是软弱的胆小鬼;双方重力较量,我还有个比喻,一个是威猛的大力士乌获,一个是小不点的婴儿;如果用孟贲、乌获这样威猛的军队去攻打不听话的弱小国家,我再作个比喻,就像是把千钧之力压在鸟卵上,那一定是不存在有什么侥幸的结果的。可惜啊,那些诸侯、大臣们从来不估量自己国家的贫穷和地方的狭小,却执意听信主张合纵的人的甜言蜜语,什么听我计可以强霸天下,一派胡言,全是假话!不顾国家长远利益而听从须臾游说,贻误人主,无过此也。

我们来简单地分析一下,假如韩不事秦,秦即出兵占据宜阳,切断韩国的土地,东取成皋、荥阳,则鸿台之宫、桑林之苑,就非王所有了。再说,堵塞了成皋,切断了土地,大王的国土就被分而割之。这样来看,问题明摆着,你这几个弱国,谁先事秦谁就安全,谁不事秦谁就危险。制造祸端还想有好的报应,凭啥?你没有计谋,没有实力,又结怨深重,逆秦而顺楚,你不想死,也得死。所以啊,我替大王计划,不如帮助秦国。你知道么,秦国一直处心积虑,所有的希望没有比削弱楚国更重要的了;而削弱楚国,谁也比不得韩国。这倒不是说韩国比楚国强大,而是因为韩国地理位置的关系。怎么办呢,现在你首先向西臣事秦国,转而进攻楚国,秦王必然欢喜不已。进攻楚国,对于你来说,你从中得其土地取得利益;对于秦国,楚被削弱了,客观上相对转移了自己的祸患,秦国就更加高兴。你再想想,我觉得没有比这个计策更绝妙的了。

韩王大悦,连连称好,虽然刻毒,但很实用,虽然尖锐,言之有理。说张仪啊张仪,你要是死了,可千万把你那黑心烂肝肺加上那条刀子样的舌头给我留下。张仪说没问题的。双手抱拳,就此谢过也别过,一路风光去齐国了。

张仪游说齐王:不是我奉承你拍你马屁,天下强国在我狠毒而挑剔的眼里唯齐国也,大臣及其父兄事业发达,殷实富足,然而为大王出谋划策者,皆为一时之说,不顾百世之利。你看看那些主张合纵的人都怎么游说你的,什么齐西有强赵,南有韩与梁;什么齐地,负海之国,土地广阔,人口众多,兵强士勇,即使有一百个秦国,对齐也将无可奈何。大王认为他们的说法很高明是吧,但是你错了,你没有能够认真考虑到许多更为实际的情况。别的不说,你就瞧瞧那些主张合纵的人吧,他们结党营私,排斥异己,谁也休想发表不同的意见和见解,水泼不进,针扎不透,根本没有人也没有办法不认为合纵是可行的。

我听说,齐与鲁三战而鲁三胜,令人大惑不解的是鲁国就这三次胜利,随后就灭亡了。果然是有了战胜的名声,但一个国家因此灭亡却是活生生的现实。这是为什么呢?稍作探究,答案非常简单,齐国强大而鲁国弱小啊。今秦国与齐国比较,我看就和当年齐国和鲁国的情况差不多。再举个例子,那年秦国和赵国交战于漳河边上,两次交战两次打败秦国;在番吾城下交战,两次交战又两次打败秦国。四战之后,赵国兵士死了几十万,可怜还算是保住了邯郸城。四战皆胜这赵国也是有战胜的名声了吧,可是国家却残破不堪了。这是为什么呢?稍作反思,秦国强大而赵国弱小啊。

如今严峻的形势摆在面前,已经无须我这张臭嘴喷得口水乱飞,污染空气,刺激耳膜,影响大王你很好兴致的食欲和性欲。但关键的时刻要做出关键的决断,齐国固然富强,毕竟僻处东海,你是真的信息不通,还是视而不见呢。秦、楚两国嫁女娶妇,已结成兄弟同盟;韩国献出宜阳,魏国接着献出河外,赵拜秦王于渑池,割河间以事秦,大王你还蒙在鼓里呢。不要再听那些说客的花言巧语,继续为非作歹,祸国殃民了。

真的,反正我不管大王你信与不信,反正大王如果不臣事秦国,秦使韩、魏进攻齐国南方,随后赵国的军队全部出动,渡过清河,直指博关,临淄、即墨就不再为大王所拥有。国家一旦被这个进攻,又被那个进攻,慌里慌张到时你怎么想要臣事秦国,恐怕也没有那种可能了吧。因此,希望大王及早认真考虑它。

齐王大悦,连连称好,齐国偏僻,井底之蛙,孤陋寡闻,难得教诲。说张仪啊张仪,你要是死了,可千万把你那恬不知耻三破鞋底也掴不出血的厚脸皮加上那条刀子样的舌头给我留下。张仪说没问题的。双手抱拳,就此谢过也别过,一路风光去赵国了。

张仪游说赵王:不是自信自傲自吹自擂,我张仪也算是走遍天下呼风唤雨数一数二的人物,但我一站在赵王你的面前,两腿就打颤,身子就发飘;敝邑秦王派我这个在你眼里又渺小又卑微又可怜又丑陋的家伙来,是想给大王献上一点点极不成熟但发自肺腑的建议,委屈你无论如何听我把话说完。

大王你知道你所具有的名声和威望么,你率天下诸侯联合抗秦,秦军不敢出函谷关一十五年。大王的声名威震山东,敝邑时时担惊受怕提心吊胆地过日子,屈服得不敢有一丁点儿的妄想。没办法啊,天天就只好去严治军备啊,锻炼武器啊,整顿车骑啊,跑马射箭啊,力耕积粟啊。真可怜,守护在四方边境之内,过着忧愁畏惧的生活,说咱们高兴一下吧,快乐一下吧,轻松一下吧,哪敢!不行啊,我们怕啊,我们深恐大王你责难我们有什么过错和过失。你还别说,秦国真是要深深感激重重感谢你哩,你看,完全凭借着大王你的这番激励和促进,秦国才韬光养晦卧薪尝胆励精图治,一转眼,如今已经举巴蜀,并汉中,包两周,迁九鼎,据守白马津渡。真是对不起,这也是没有办法啊,可怜秦国地处偏远,你又让他们内心压抑愤懑的日子太长太久。真是不好意思,秦国现在就有一支对于你来说不过是一帮残兵败将,驻扎在渑池,妄自尊大地是他们居然还打算渡过黄河,跨过漳水,占据番吾,同贵军在邯郸城下相会;更恬不知耻的是他们居然希望在甲子这一天与贵军交战,美其名曰说是用以效法武王伐纣的旧事,你看这事不知怎地就弄成了这么一种局面。所以秦王郑重地派我这个在你眼里又渺小又鄙微又可怜又丑陋的使臣先来通报大王一声,顺便也和你的左右亲信打个招呼。

大王那么相信合纵联盟,说白了你不就是相信苏秦么。苏秦是什么东西,煽风点火,糊弄诸侯,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结果呢,他让人家在刑场上给五马分尸了。就从这一点来看,你说天下诸侯有可能统一得了么。这不,楚国和秦国已结成兄弟盟国了,韩国和魏国也向秦国臣服了,齐国更慷慨,把盛产鱼盐的地方等于遍地黄金都献给秦王了,这就相当于一下斩断了赵国的右臂。斩断了右臂还和人家斗,失去了同盟又孤立无援,我看这事啊,咋说也让人觉得有点玄!

咱不说别的,就譬如现在秦国派出三支军队:一军塞午道,告齐使兴师渡过清河,驻扎邯郸之东;一军军成皋,让韩、魏军于河外;一军军于渑池,四军相约,结为一体,合力攻赵。我就问你,你说你有什么办法。赵破,必四分其地,利益均摊,皆大欢喜。那赵国可就惨了,所以我想来想去还是不敢隐瞒真情,前来据实相告。我张仪臭名昭著恶名在外臭气熏天也不知你能否听我的建议,反正我觉得你千个计谋万种方略最方便快捷实用有效莫如去与秦王在渑池会晤,面对面,心交心,把话说个明白,口头作个约定,请求按兵不动,不要进攻赵国。我一番苦口婆心,望大王早拿主意。

赵王大悦,连连称好,正备车马,去秦请罪,不意巧合,真是有缘。说张仪啊张仪,你要死了,可千万把你那毒蛇般锐利的眼睛加上那条刀子样的舌头给我留下。张仪说没问题的。双手抱拳,就此谢过也别过,一路风光去燕国了。

张仪游说燕王:我可知道,大王你最亲近的国家莫过于赵国了,但是你果真了解赵国么,我看不见得吧。过去赵襄子把自己的亲姐姐嫁给代王为妻,寡廉鲜耻罪恶目的是想吞并代国。约与代王见面于句注之塞,私下令工匠做了一个金斗,加长斗柄,用来杀人。赵王与代王兴致勃勃地斗拳喝酒,暗地里却交代厨工,待我们酒喝到酣畅时,你就送上热羹,见机行事,动作要快,猛然将斗柄反转过来,击杀代王。老天爷,这赵襄子可真黑啊,这么下三烂的主意他都能想得出来。于是他们喝酒喝到酣畅时,厨工送上金斗热羹来,突然反转斗柄击中代王,代王大声惨叫,当场毙命,脑浆白花花四溅迸射流了一地。可怜赵王的姐姐闻听此事,磨了锐利簪子自杀,鲜血浸染着悲情,一个年轻美丽女子的青春生命鲜活地倒下。大王你应该知道的,至今还有座叫摩笄的山名。代王与其妻的惨死,惊天动地,骇人听闻,天下皆知。

对于赵王这般残暴乖张,六亲不认的人,我就想不明白了,大王你这么心有见地业有建树的英明的王者,怎么还能视赵王可亲乎。赵兴兵攻燕来劫大王,大王倒好,啥话不说,还割让十座城池向他道歉。当然,这都是过去的陈年旧事了,翻过去不说也罢。现在的问题是你看赵王这个王八蛋他已经跑到渑池去朝拜秦王去了,还献出河间一带土地给秦国献媚。这就令形势急转直下了。眼下难就难在假如大王你不事奉秦国,秦国就将出兵直下云中、九原,再让赵国进攻燕国,那么易水、长城说丢就丢去了。不过也有救的,现在的秦赵之间,如同郡县关系,秦国让赵国朝东,他不敢朝西;秦国让赵国打狗,他不敢撵鸡。这个时候假如大王也去虔诚亲和秦国,秦王必大喜,赵国还敢轻举妄动么。这样呢,你便西有强秦支援,南解齐赵之患,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燕王大悦,连连称好,我若蛮夷,不得要领,恒山五城,俱献秦王。说张仪啊张仪,你要死了,可千万把你那一张又臭又脏又恶又毒的嘴巴加上那条刀子样的舌头给我留下。张仪说没问题的。双手抱拳,就此谢过也别过,一路风光回秦国了。

张仪说,屁话!要我什么都可以,就是嘴巴不能给。一张嘴巴,拿下六国,我这该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嘴巴,最灿烂的嘴巴,最奇绝的嘴巴,最值钱的嘴巴。没了我张仪的这张嘴巴,这个时代就不会有如此的丰富多彩,历史就没有这般的灿烂绚丽了。然而令张仪不能预测的是,正待他信心十足地要去向秦王汇报自己一张嘴巴征服天下的丰功伟绩时,噩耗传来,秦惠文王去世了,秦武王即位,改朝换代了。张

仪那时还风尘仆仆热情高涨地正往咸阳赶呢。

张仪先大惊,天啊,我的老天爷!遂大哀,完了,一切都完了!

张仪的先大惊遂大哀是有根据的。秦武王从做太子时就特别不喜欢张仪,觉得他无论如何欺天瞒地,纵横天下,殚精竭虑,为秦卖命,但张仪这样的人对外终究是一个伟大时代和国家的小人、小丑、小走狗、小爬虫。留他,得一时小利,失永久大义;用他,有一时之喜,毁万世基业。既讨厌,也危险。果然待武王一即位,说张仪坏话的人都日夜不停纷纷接踵而来,一致反映张仪这家伙从来不讲信用,反复无常,奸诈小人,无耻之徒。秦国如此重用他,被天下人耻笑不讲,太有损大秦帝国的对外形象。这样的人一天也不能把他留在秦国了。

这情况张仪早想到了,其结果张仪也早想到了。对他更为严重和不利的是,那些听信了他游说的诸侯们,现在听说他和武王的关系裂痕,都纷纷大呼上当,赶快反省悔悟,不经商量,迅速恢复了原有的合纵联盟。张仪凭着他特有的洞察世事的敏感和敏锐,他知道他这一生为之不懈努力的政治理想游说生涯到此要画上一个句号了。荣耀远去,辉煌不再,乃至自己的小命怕也朝不保夕。哦,属于我张仪的一个生动的时代结束了。

张仪略带惊恐和不安的小眼珠诡谲智慧地不停地转动着,他终于找了一个他认为最恰当的时机煞有介事地对秦武王说,大王啊,不管人们在你面前如何污蔑我,诋毁我,陷害我,但我一直寓于心中有个不成熟的计策,还是想最后献给大王。我认为在全面推进吞并六国雄霸海内的统一大业中,有一点我以为至关重要,那就是一定要使东方的几个国家发生大的变故。张仪稍微停顿了一下,观察秦武王的脸色,然后像小可怜虫一样接着说,如今呢,我在你面前就是一泡臭狗屎了,人不人,鬼不鬼的;那几个国家更是恨我,恨不能碎尸万段千刀万剐了我。其中恨得最狠的莫过齐王,不管我将落魄逃难到哪个国家,他都会不惜出动军队讨伐斩取我的人头。所以,为了我矢志不渝效忠的大秦帝国,我甘愿再拿性命牺牲一次,你就让我这个本该千刀万剐死有余辜的人到魏国去吧。我只要一到魏国,齐必攻魏。魏、齐军队城下混战胶着难分,这时大王便可利用这个间隙进攻韩国,入三川,出兵函谷关,不与其他国家交手,长驱直入,进逼周都。周天子定会献出祭器,大王就可挟持朝廷天子,掌握天下地图户籍,一举成就帝王功业!

我们真的叹服张仪的这张堪称奇绝的嘴巴,铜牙铁齿,伶牙俐齿,鬼牙魔齿;论理精辟,无懈可击,逻辑缜密,滴水不漏;铺张语言华彩,充满激情感染,我们再一次被征服,一直没理他的秦武王也被征服,开始从不屑一顾慢慢抬起头来渐到全神贯注最后击掌称快。然后迅速安排了三十辆兵车,把张仪送到了魏国。

金蝉脱壳,张仪抽身而去。

接下来,事情就真的按照张仪的导演一幕幕推进。张仪至魏,齐王出场,果然出动军队开始了对魏国的攻打。魏王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这演的是哪一出,张仪说不必惊慌,我会让齐国自动收兵。说完,眯着小眼睛笑了,那是带了一点调皮一点顽劣的自信。张仪找来一个叫冯喜的门客如此这般秘密交代一番后就派了他到楚国,也不知怎么鼓捣地让楚国的使臣到了齐国。那使臣一到齐国,就对齐王大加嘲讽和挖苦,说这下大王你可算让张仪在秦国有了借口和依托了。齐王大惑。楚使臣就告诉了齐王事情的真相,说张仪离开秦国时,就和秦王密谋约定,让张仪在东方六国制造事端变故,以使秦趁机多割得土地。张仪知道你最恨他,他到哪个国家,你就会攻打哪个国家,所以张仪就让秦王把他送到了魏国,这样齐必攻魏。而在你们双方打得昏天黑地难解难分的时候,秦迅速攻韩,打进三川,出函谷关,直接挺进周都,逼周天子献出祭器,然后挟天子以令诸侯。齐王啊,你可真行啊,张仪把圈做好了,你就往上套;张仪把井挖好了,你就往里跳。你们这厢打得死去活来朋友成对手邻邦成仇敌,张仪那厢不仅得意洋洋幸灾乐祸地看个热闹,秦王还会对他由衷赞叹百般折服。你就是张仪的伙计。齐王听后,大为羞惭,说我差点又上了张仪的当!

关于张仪,后来的历史就变得非常简单了,他出任魏国宰相一年,就死在了那里。其功过是非不再说,真是可惜了他那一张嘴。那用先秦古代汉语文字的抑扬顿挫缤纷华彩激情洋溢作为思想和内心表述的口才,让我们常常瞠目结舌,在一时的慌乱中真的不知说什么好了。

不知说什么好,就什么也不说。张仪纠缠我们的时间太长了,纠缠得战国绚丽多姿,纠缠得六国上吐下泻,纠缠得我们心烦意乱,纠缠得我这本书稿乱七八糟让最初的构思找不着北。

张仪死了,让他安息;张仪累了,让他长眠。

懒得打搅他,不忍打搅他,害怕打搅他。

第一时间更新《铁血战国》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