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 大性情·东西对峙 第八章 战争童话

田单首先是个智慧的人，然后才是个领兵打仗的人。当他去用智慧打仗的时候，他就成了中国历史上著名的军事家。

我们知道，齐国的田氏王族就是齐国的天，就是齐国的地，田氏在齐国天大地大。不过，田单只是这个天大地大的王族的远房亲戚，沾一点边儿，仅此也让他在齐湣王那里混了个临淄市佐理市政的官署属员当当。田单天天就那么跟在人家后面东颠西跑的，没发现他有什么军事才能，大家认为这个田单最多就是有点小聪明，爱动脑子，爱琢磨个事。在乐毅率联军攻齐的时候，田单就表现了一次他的聪明和机警，田单当时一看大势不好，马上行动，十分迅捷，带族人逃到了安平（今山东益都西北）；并判断按照齐国目前的情况，安平怕是也保不住的，这就有了我们都知道的那个田单让族人都锯去车轮轴头的故事。

当时，他让族人把车轮轴头锯去的时候，大家还不理解，后来在乐毅大军攻来，人们在拼命拥挤着逃跑的时候，才发现长长的车轴头带来了灾难。你碰我，我撞你，卡在一起，以致人仰马翻，生生被燕兵擒了去。而田单家族，因锯去了那长出的轴头，又裹上了牢固的铁皮，顺利地从人与人的拥挤中、车与车的夹缝间，没有遇到任何麻烦逃窜而去即墨。这个事情让很多人把他给记住了。

淖齿杀了齐王，王孙贾又杀了淖齿，即墨大夫又战死，一城人无所主张时，有人就把田单推举了出来，理由就是他把车轮轴头锯了。在那样特殊时刻，没有思考余地，就你了，众人举手同意，拥立他为将军，田单一下就被推到了历史前台。这是齐国最为黑暗的时期，田单需要认真而又智慧地想一想。拥立我为将军，那就将军吧，可是，我这个将军的军队呢，就那临时拼凑起来的杂牌军，也算是军队？那是从根本上无法去与乐毅打拼的。怎么办，那就与燕国打一场智慧的战争，田单就开始了他的装神弄鬼造谣惑众煽风点火，上演了一场既好看又好玩的历史大剧、战争童话。

田单听说了燕昭王去世后，燕惠王继立，骑劫一直存欲代乐毅之心，这回便有机会与可能了。田单就到处扬言，说昭王在位时，乐毅想做齐王，碍于面子，故一直按兵不动，等待时机；现在好了，他要攻城了，即墨要沦陷了，我们齐人一直担心害怕的一天就要到来了。云云。田单的险恶用心很明白，他就是要讨厌的乐毅走，让可爱的骑劫来。

像是计划安排好的，讨厌的乐毅就走了，可爱的骑劫真来了。骑劫一来，就完全改变了乐毅原来由攻城为攻心的战略，立即调动大军，围城三匝，全力攻城。

田单早晨起来散步，见人便煞有介事地说：这真是天意啊，我昨天夜里做了个奇怪的梦，上天告诉我说，齐定复兴，燕国必败。还说，他马上就派个神师来帮助我们。田单说得神奇，说得认真，大多听者当场就信了。这时从人群里蹦出一个活泼泼机灵可爱的小兵来，趴到田单的耳朵边小声说：你看我可以当神师么。田单愣了一下，马上一把把那个活泼泼机灵可爱的小兵拉住，对众人说：你们看，说来就来了，这就是上天给我们派来的神师！随后就把活泼泼机灵可爱的小兵带了去，依照他所能想像得到的神师的样子给小兵五彩缤纷地打扮起来。这么反复一折腾，正处于战争灾难乞求神灵护佑的即墨百姓就真的信了。信了，就好办了，那我田单就让神师代我而令，不用做工作，便能有效地统一人们的思想和行动。不久，田单让人传达神师的命令，说全城人必须于每顿饭前把米面饭食作为祭品挂到自家的屋檐下、庭院中，祭祀伟大的齐国先祖。这样，先祖就会显灵帮助我们。

神师的命令，谁敢不听，家家都照着做了。这下，可让鸟儿们兴奋了，一群群从城外飞来，掠过天空，一日日不断聚而增多，一城鸟语喧闹，精灵翔舞，蔚为壮观。这立即引起了燕军将士的关注和惶惑，原就听说上天派了神师助齐，现在又看到了那么多的鸟群去城里朝拜，看来这是真的了。谁能打败神师呢，于是军心动摇。

田单分析认为，这火候还不到位。兵临城下，破城在即，齐国的兵士民众好像仍不能燃烧起他们的激愤。而物极必反，哀兵必胜；士以义怒，可与百战。田单说我要激将他们，激怒他们！便私下派人到燕军那去，说田单与齐人龟缩城里，不是怕战败，而是怕被俘，怕俘虏后燕军割掉他们的鼻子，拉去示众。如果现在燕军就这么做吓唬他们，即使田单不出来投降，恐怕他的兵士们杀了他也要出城投降。这话很快传到了骑劫的耳朵里，他正为迟迟攻城不下而着急烦恼呢。这骑劫果然可爱得很，对谣言不加任何推断，就觉得这不妨是一个办法，立即下令割去齐国俘虏的鼻子，拉到城下展览。城内的兵士民众一看，马上就激怒了，下决心粉身碎骨死守城池，以免被燕军俘去割了鼻子。

光下决心死守城池还不行啊，要让他们奋起与燕军进行战斗。田单私下又派人到燕军中去，说城中人家，祖坟都埋在城外，天天担心一旦被燕军刨了祖坟，哪还有脸面活在世上，更不要说打仗了。这话又很快传到了骑劫的耳朵里，对谣言不加任何分析推断，立即下令把齐人的祖坟刨了。城内的兵士民众一看，再次被激怒了，纷纷请战要与燕军拼死一搏，坚决为祖先雪耻复仇。

田单感到，火候到了，齐国的兵士民众激愤的情绪已经到了顶点，大反攻的时机成熟了。而且，即墨被困三年，弹尽粮绝，这城无论怎么固若金汤也再难以守下去了。田单精选强壮者藏于民间，而让老弱妇幼轮流守城，然后派使者去燕军送投降书。接到田单的投降书，骑劫全面显示出他的天真可爱来，拿了酒来与兵士们开始提前庆祝胜利。

田单一家一家打了借据，共借得民间黄金千两，派了城中的真富豪假富豪真假富豪偷偷于夜间出城，把那些金子作为贿赂送给燕将，并浑身筛糠表演出很害怕的样子，说求求将军们，到城破的时候，一定要网开一面，保全我一家老小的生命安全。将军们用手摆弄着那些黄灿灿的金子，说这样吧，发给你们每家一面小旗，到时候插在自己家的门上，作为标记，我们会吩咐士兵给你们特殊关照。那些真富豪假富豪真假富豪再表演出低三下四的样子千叩万谢。据此，燕将军们紧张疲惫的精神猛然松弛下来，觉得这长达三年围城的辛苦终于就要结束了，这胜利的一天就要来到了。

田单安排人把城中的黄牛全部集中起来，让人数了数，竟有一千多头。田单满脸兴奋，感慨万端地拍了拍一头牛的脊背说，好个俺山东肥硕健壮的黄牛！然后大声对手下人说，按照我和你们说的那样，把它们全部都给我好好打扮打扮。

一帮人就开始按田单的安排，给那些黄牛打扮起来。打扮完了，再一看，这哪还是什么俺山东肥硕健壮的黄牛，整个一千多头五花八门的充满丰富想象力的妖魔怪物。每头牛的身上都裹上了衣裳床单被面布料，上面画满了不同构思不同风格不同表现手法创作的浓妆艳抹的花纹；牛犄角上都捆着锋利的尖刀，尾巴上都绑了浸满了油脂的芦苇，像拖了一条大扫帚。那些兵士们画了牛后，就画自己，脸上身上也画得五彩缤纷的。那些牛们面面相觑，不知这田将军装神弄鬼的把我们都折腾成这样究竟想干什么。

一青年的牛说，将军不是叫我们去参加化装舞会吧。

一中年的牛说，还化装舞会呢，按约定，将军明天就要出城到骑劫那投降去了。

一少年的牛说，我刚才听他们讲，好像今晚上要用我们大摆火牛阵，袭击燕军。

一老年的牛说，孩子们，那我们可要好好干，不能给田将军丢脸，也显显俺山东黄牛的威风！

这牛们说着，天就黑了，田单让人把城墙打开许多洞口，赶着那些牛出得城来，在靠近燕军大营的时候，一起把牛尾巴上浸了油脂的芦苇用火点着。这火一烧，群牛惊骇，一路狂奔，直冲燕营。那化了妆的五千壮士披坚执锐，紧随其后。

燕军以为战事已经结束，只等田单明日出城来降，没一点防备，都放心地早早睡去了。忽闻蹄声骤急，奔驰而来，猛然惊醒，披挂上阵，揉了揉还没完全睁开的眼睛看了看，立即惊呆。只见一大群怪物长了尖刀的犄角，拖着燃烧的尾巴，呼呼生风，狂奔摇曳，铺天盖地而来，夜空亮如白昼；又有一大群妖魔鬼怪张牙舞爪尾随其后，便想起曾传闻城中上天派了神师助齐，如今果然应验了。于是，燕军大乱，纷纷逃跑；跑不及的，或被火牛踩死撞死刺死，或被那群妖魔鬼怪刀斧砍死，那场面眼花缭乱惊心动魄。而田单呢，继续着他的装神弄鬼，领了老弱妇幼从城中鼓噪而来，敲锣敲鼓敲盆敲碗，大凑热闹，烘托气氛，把他一手潜心构思、精心策划、别出心裁编排导演的一幕充满未知与悬念的大剧推向高潮。

骑劫战死，田单大胜，兵败如山倒，最终的结果是，齐国的那七十余城失而复得。

一个战争童话，一个真实故事，一个历史传奇，一个中国古代军事史的典型战例。然而这一场大劫难终还是让齐国在历史上彻底倒下它数百年来在东方巍然屹立的强盛和傲岸，战国中期东西对峙、秦齐双峰并立的格局随着大哉强齐的轰然倒下而发生了严重的倾斜，人们转过脸来，看到秦国在华夏中国的西部如高原雄狮般昂起高傲的头来。

田单把齐国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功高于天，军中将士俱推其为王。田单说，开玩笑，我为王，那法章往哪摆？咱还是别装神弄鬼了，我也受不了那罪。弟兄们，赶快准备一下，弄排场一些，去莒州把那龟孙子接回来吧。那个龟孙子，就是齐襄王法章。

龟孙子齐襄王法章接回来后，封王孙贾为亚卿；封田单为安平君，食邑万户。安平这个地方我们已经知道，就是田单让田氏族人全部锯去车轮轴头的地方，从现在看，那应该算是他成名的地方。

一切安置停当，法章披红挂彩一脸幸福地去接他青枝绿叶的太史女。

太史说，为何来接我家小女？

法章说，我俩曾定有私立婚约。

太史说，为何哄瞒老夫？

法章说，因是危难时期。

太史说，到了什么份上？

法章说，俺们……啥都做了。

太史说，混蛋！不明不白，暗下苟合，非我太史女也。

不管老头子怎么暴跳如雷，几近气绝，也挡不住已是齐王的当年的那个在他家种菜浇园的小伙子把他家闺女娶走，并立为太后，是为君王后，在先秦史上十分著名。两口子经常回家去看望老人，太史誓死不见，而且一生；拐了弯儿使人前去奉其官禄，太史坚辞不受，那是真倔。

关于太史女君王后，《战国策》记载了她晚年两个很有趣的小故事，一个是秦始皇派人给她送去了一只玉连环，想考验一下这个据说足智多谋的老太太。老太太先把玉连环拿给群臣看，都摇头说不知道怎么解开；老太太笑着把玉连环取了过来，放在案几上，用木棰轻轻一砸，玉连环就被砸开了。对秦国使者说，告诉你们大王，老太太我一不小心把它解开了。再一个是老太太病重不起，临死前对儿子齐王建说，大臣中有可重用的人。齐王建说，那我给记下来。等他取了笔和木简来，老太太说，坏了，老妇我已经忘了。

这有趣可爱的老太太，也算得上是个性情中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