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 领风骚·独自称雄 第四章 幽默大师西门豹

邺城（今河北磁县东南邺镇）这个地方之于魏国，属边远地区、贫困灾区，实在不指望它对国家有什么贡献，但它夹在韩、赵之间，战略上却意义重大不可忽视。

我们知道，先前的赵都，南是朝歌，东是汤阴，皆为魏国控制的重要军事重镇；其西是巍巍太行山，阻隔限制了发展的空间。赵便把国都一下迁到了邯郸，这立即引起了魏文侯的高度警觉。而邺城正在邯郸的正南方，战略上它无疑成了魏国的北方堡垒，也是抑制赵国南进中原的关隘屏障。魏文侯十分清楚地知道，这样一个地方必须有一个得力的人去把守治理。反复权衡，最后选定了声名赫赫的西门豹。

公元前四二二年，魏文侯任命西门豹为邺令。临行前，魏文侯作为他的领导，总是要老生常谈交代上几句，让他去了一定要完成他的功业，成就他的名声。云云。

西门豹说，你能不能说点新鲜的，管用的，你就只会说完成你的功业啊，成就你的名声啊，但怎么完成，怎么成就啊。

魏文侯说，那好吧，你要让乡邑中的老年人承办诉讼之事，有读书人来，你就常向他们咨询打听四方贤良之士，而且要像对待老师一样对待他们。哦，还有，对那些好掩人之美而扬人之丑者，一定要根据事实亲自进行考察，做出判断，因为很多事情在很多时候总是似是而非的，就像狗尾巴草的幼苗就很像庄稼的禾苗；毛色黑中带黄的牛就很像老虎；白骨弄不好就会被误认为是象牙；瑊石认不准就会当成了白玉……哎，算了，我看干脆还是我去得了。

西门豹说，不过是和领导幽默一下了，好心情才有好状态，好状态才有好业绩，我心里有底的。

魏文侯说，我也和你幽默一下了，好业绩才有成就，好成就才有好名声，我心里也有底的。

二人握手相别，握出了一片心情的放松和欢乐，待西门豹到邺城一看，浑身凉了，心没底了：整个邺地，市面萧条，荒无人烟，一片凄凉。问故，才知全是什么给河伯娶媳妇闹的。

这故事是大家都熟悉的，就是那地方有一条漳河，年年山洪暴发，泛滥成灾，说水神河伯每年都需要有一位漂亮姑娘嫁给他，才能保佑风调雨顺，不遭水患。为此，好多人家尤其有女儿的人家都纷纷逃避到外地去了，成片成片的地就荒了。不仅如此，给河伯娶媳妇，老百姓还要交给巫婆、乡绅上百万的钱！在当地这就有了一首传唱的民谣：不嫁河伯，大水成河；嫁了河伯，肥了巫婆。

西门豹感到了问题的可笑，这河伯原是水神一族，不娶神女娶凡妇，真是有病，需要看心理诊所了；当然西门豹也感到了问题的严峻，在相当一段时间内他不辞劳苦，深入基层，走访百姓，彻底弄清楚了事情的原委和真相，并开始着手来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巧合的是没过多久，就又到了给河伯娶媳妇的日子了。举办这么大的地方活动仪式，不仅大小官吏、乡绅衙役一起到场，还聚集了众多看热闹的群众，隆重庄严，气氛热烈。那么身为地方首要的西门豹，也早已接到了报告和邀请，他决定不仅自己要亲自出席作重要讲话，还要亲自主持今天的这场特殊的“婚礼”仪式。

西门豹是邺的县令，这地方最高的行政长官，在场官吏见他来，慌忙上前迎接，并把大巫领来参见。西门豹用眼睛瞄了瞄，什么大巫，原来是一个极丑陋的老妖婆子，身后跟了二十几个花枝招展装神弄鬼的女弟子。西门豹一脸庄严，说，好吧，有劳大巫，请你把河伯夫人带上来，我看看长得俊不俊。女弟子们便把一个哭得泪人样的姑娘带了来，西门豹认真端详了一会，煞有介事地惊叫着说，啊哟，不行不行，河伯夫人一定要端庄漂亮才行，这姑娘照多了说也就中等，配不上，配不上。停顿了一下说，大巫啊，你今年的这个工作可是没做好啊。我看这样吧，还是有劳你辛苦一趟，替我向河伯报告一声，就说我县令一定要再挑个更窈窕妩媚水灵标致一点的姑娘，过两天给他送上。哎，让他可别太急啊。遂把手一挥，早已安排好的兵士们一拥而上，没等大巫反应过来，她就被抬起扔河里了。

西门豹站在河边一脸焦急，专心致志地那个等啊，直到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唉声叹气地说，啊哟，这个大巫，果然是上了年纪，办事怎么这么拖拉，半天了，成不成你捎句话来啊。我看，还是请大巫的大弟子去催一下吧。遂把手一挥，兵士们再一拥而上，抬起大巫的大弟子扔河里了。

西门豹还是站在河边焦急等待，直到等得有点不耐烦了，如法炮制，把大巫的二弟子、三弟子先后扔河里了。之后，西门豹突然一拍脑袋，后悔不迭，连连摇头，说你看我好糊涂啊，大巫和弟子都是女的，女的怎么能行呢，她们可能在河伯那里根本就说不清楚。我看还是请你们几个乡绅辛苦一趟，如何？那些乡绅们早吓坏了，赶紧要溜，哪能溜掉，西门豹遂把手一挥，兵士上来抬起那几个乡绅扔河里了。

西门豹在河岸上还是一脸焦急地等待，来回踱步，心急如焚的样子，又是一惊一乍地说，哎呀呀，你看我又糊涂了，刚才派去的几位乡绅岁数太大了，我看……话没说完，一旁的那些乡绅官吏、里长衙役腿就软了，一起趴在地上磕头求饶……

开始于一场闹剧，结束于一场喜剧，西门豹以其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生动而幽默地对群众进行了一次现场的无神论教育，破除人们的迷信思想。而在思想统一之后，西门豹便领导当地群众在漳河两岸开挖了十二道水渠，分洪除涝，灌溉农田，成千秋功业，人称“西门渠”。幽默的是，老百姓由对西门豹从认识到喜欢，再从崇拜以至到了迷信了，“西门渠”到了汉朝的时候，政府要从那里修筑弛道，邺地老百姓就不愿意了，说这是西门豹留下的，神圣不可侵犯，政府只好放弃。老百姓还修了西门豹祠堂祭奠他，干旱之年还在此磕头烧香求雨，再一次幽默的是，有一年怎么求也求不来一滴雨水，有人一怒之下，把个西门豹祠堂给折了，反过来幽了西门豹一默。

西门豹治邺的故事在司马迁的《史记》中是由一位晚他数十年的叫褚少孙的汉朝博士补写的，并把它列在《滑稽列传》中。什么是滑稽，而什么又是幽默，咱还是不去区分它，倒是司马迁解释滑稽列传的题旨时，先引用孔子的话，而后说“天道恢恢，岂不大哉！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是啊，天地之间的道义确实宽广无边，堪称伟大，但言谈虽细微，如能切中事理，也可排解纠纷。文以载道，司马迁阐述了滑稽和幽默的深刻内涵，真是经典。当然，西门豹的幽默无疑是政治大家的幽默，怕是一般人做不来的。它不仅需要智慧，更需要一个人必须具有高度的自信。

自信是一种素质。

西门豹这边忠于职守，勤恳为民，精心治邺，河清海晏；那边却有一帮人与朝中大臣沆瀣一气，不断向魏文侯告他的黑状。那年年底西门豹壮怀激烈回去述职，谁知魏文侯不接见他，且不给出任何理由和解释，组织部门就去把他的官印收回了。

西门豹只稍稍作了分析，滑稽地笑了，说我只管拉车，不抬头看路哩；我只知道工作，不知道走关系哩，贤德澄明如日月光华的魏文侯麾下怎藏了这帮乌龟王八蛋！他们去邺督查调研，我不就是没给他们好招待么，走的时候不就是没给他们塞两个零花钱么。说来也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全是靠了感情和金钱维系；感情也要投资的，关系是要做的，是要不断进行打理和疏通，金钱是敲门砖，通行证，你一个子儿都不花，还要人家说你好话，你西门大人可真会开玩笑。况且你清正廉洁刚正不阿把个三老、乡吏的财路断了，那也就等于是把朝中的那些乌龟王八蛋的财路给断了；那么你断了人家的财路，人家就断你的前程。这世界真好玩，究竟谁幽默了谁，还真说不清楚。好哇，西门豹说，跟我玩这一套，看谁玩过谁！于是西门豹想方设法见到了魏文侯，向魏文侯说，我过去整个一个傻冒，根本不知道怎么治理一个地方，现在经过一番反省，痛定思痛，知道该怎么做了。我请求你还我官印，让我再去邺县，如果出一点差错，愿受腰斩处死。

魏文侯一感动，就把官印还给了他。

西门豹回到邺县，就不再是原来的西门豹了，他出台了各种赋敛的办法，加紧征集搜括民财，建了高级馆舍，铺陈豪华，灯红酒绿，魏文侯派来检查工作的钦差大臣一到，西门豹就让他们白天有美酒，夜晚有美色，睡着了有美梦，临走时，车子上和腰包里都塞得满满的了。有的还真整出感情来了，拥抱着西门豹舍不得离开，一声拜拜，热泪盈眶。西门豹也是热泪盈眶，那泪是苦涩的，嘲讽着说，一个个人五人六道貌岸然的，几个我牙缝剔出来的肉花花，就把他们喂饱了，摆平了，向我摇着尾巴，巴儿狗一样！一年后西门豹回去申报政绩，没想到魏文侯亲自出来迎接，十分隆重，并颁发了嘉奖令。

这么滑稽的事情，幽默的西门豹怎么也幽默不起来，他没去接那嘉奖令，而是上前向魏文侯拜了两拜说，往年我替你治理邺县，清正廉明，惩治腐恶，守土有责，爱民富民，你竟说我治理不善，夺掉我的官印；现在我替你的心腹治理邺县，只要你的心腹欢心，我什么坏事都干，百姓遭殃，民不聊生，敢怒不敢言，你却向我施礼。那你这就是直接在教我不要为你和你的国家尽职，而要为你的心腹尽心就行了；那样，我不仅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都能干，而且还能得到你的褒奖。但我西门豹打死不做这样的官，也不能这样来治理邺县，所以，这次你不收我的官印，我也主动上交给你。

魏文侯听了西门豹的一番陈述，一下明白了，再次上前向西门豹施礼，坚持挽留他继续治理邺县，并答应了西门豹提出的要那些乌龟王八蛋退还贿赂金等一应条件。西门豹接过官印再次回到邺地，废除那些苛捐杂税，把退回的贿赂金发还给百姓，如实说明原委并赔礼道歉，邺县重现当初的生机和景象。果然，邺地还真成了典型示范，邻县百姓纷纷搬迁到邺城安居，邻县县官也慌了，纷纷来向西门豹学习请教。看着那些县官一脸虔诚的样子，西门豹直想发笑，说啥经验也没有，你们缺乏幽默感。说完，再想想自己治邺的前前后后，也糊涂了，充满自嘲，说这世事如戏，亦真亦假，谁知道究竟谁幽默了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