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天下第一不识抬举之人叫段干木,战国初期魏国名士,德才兼备,名头与声望很高,藏身小巷里,就是不做官。但他就偏偏碰见了魏文侯魏斯,这是一个贤明的领导,礼贤下士,知人善任,口碑很好。尤其他的好学,他的谦虚,在历史上是出了名的。好学、谦虚的魏文侯先后正式拜有三位老师,一位是孔子的弟子卜子夏,一位就是子贡的弟子田子方,还有一位就是子夏的弟子段干木。三位皆出儒门,后人称他们为“河东三贤”。(河东,即山西运城一带,位于黄河之东,故名)对此,中国现代著名历史学家钱穆指出,魏文侯以大夫僭国,礼贤下士,以收人望,邀誉于诸侯,游士依以发迹,实开战国养士之风;同时于先秦学术兴衰关系极大。魏文侯实为借国力以推行儒教的第一人,为儒学发展史上的第一大功臣。

细节是一个人不戴面具的文化表情,是一个人最细腻生动的部分,所以在这里,我还是来先叙述几则魏文侯的极具生趣的小故事,再来说我们要说的段干木。

田子方在魏文侯面前多次情不自禁地赞美一个叫溪工的人。

魏文侯说,这个叫溪工的人是你的老师么?

田子方说,不是,是邻居。

魏文侯说,那你没有老师么?

田子方说,有啊,东郭顺子。

魏文侯说,这就奇了,你这么不厌其烦地夸赞一个邻居,而你的老师却只字不提。

田子方说,我的老师,我不能提,因为他太完美,太朴真。相貌普通,内心自然;顺应外在事物,又能保持固有真性;心境清虚宁寂,又能包容世俗清浊;外界事物不能合道,便严肃指出使之醒悟,从而使人的邪恶之念自然消除。我做学生的,不知怎么去称赞他,他高拔的人生境界,令我叹为观止,没有言辞……

田子方说完就走开了,魏文侯坐在那里却傻了,神情恍惚,若有所失,整天不说话。身边的大臣可吓坏了,不知该如何是好。最后还是魏文侯自己开口了,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自我感叹,对大臣们说,高深不可测啊,实在是高深不可测啊,德行完备的君子啊!起初我总认为智者的思想言论和圣人的仁义品行算是最为高尚的了,如今我听说了子方老师的情况,我真是浅薄无知而不知道该做什么了,嘴巴也像被钳住了一样而不知说些什么了。我过去所学到的不过都是些死搬硬套、毫无生气与价值的东西,至于魏国我也只是它的拖累罢了,我是怎样也达不到那种崇高的人生境界了啊!

——这个魏文侯,谦虚好学且能立志高拔。

魏文侯有艺术天赋,酷爱音乐,请了乐师来演奏古琴,乐师的名字叫经。音乐一响,就撩拨得艺术的魏文侯不能自制了,随着美妙的音乐手舞足蹈起来,并伴随着旋律唱和道,让我的话啊……没有人……能违背啊……

乐师经听了先是别扭,再是恶心,继而愤怒,他突然停下不弹了。想这么好的音乐怎么能和上这么无耻的话啊,这是对艺术的亵渎,对审美的调戏,对神圣的玩弄。经热血冲顶,一跃而起,愤然举起琴来砸向文侯。但情绪过激,动作过猛,竟没砸到,把文侯的帽子砸破了。文侯大惊,说:你、你、你一个乐师,一个臣子,敢砸你的国君,该当何罪!

左右马上附和说,烹刑!

遂就有卫兵上来抓捕了乐师,乐师说,我想说一句话再死。

文侯说,可以。

乐师说,从前尧舜为王时,唯恐自己的话别人不反对;桀纣为王时,唯恐自己的话别人会违抗。我砸的正是桀纣,不是我的国君!

文王笑了说,放了他,是我错了,我该砸。将琴悬挂在城门上,用作我犯过错误的凭证;砸破的帽子也不要补,警示我,让我改正错误。

——这个魏文侯,谦虚好学而又头脑清醒。

还是与音乐有关。

那天,魏文侯与田子方一起逍遥饮酒,快乐清谈,酷爱音乐的魏文侯是不能没有音乐的,于是叫了乐人来演奏。文侯刚饮罢一杯,就停在那了,用耳朵辨别了一下,说:不对,钟的声音不和谐;再听了听,说,左边的声音高了。

田子方笑了,笑得很夸张,差点喷出饭来,文侯不解,问他笑啥。田子方答曰,我听说君王贤明就关心政事,堕落就偏爱音乐,你对音乐已经十分醉心而沉迷了。而我觉得好笑的是你竟还能听出来左边的声音高了。文侯腾地一下就脸红了,说,你提醒得好,我当引以为戒。

——这个魏文侯,谦虚好学还能收放自如。

魏文侯问先秦大医学家扁鹊说,你们弟兄三人都精于医学,谁的医术最高呢?

扁鹊回答说,是我的两个兄长。

魏文侯大惑,说这就奇了,你的两个兄长医术最高,那么为什么他们都没你的名气大?

扁鹊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我大哥能从病人的神情中一眼看出征兆,未有形即治之,故名不出家;我二哥能从病人的毛发中一眼看出症象,故名不出乡;我呢,是在病人病重了,才来下重药,动大手术,救病人于垂危,挽生命于死亡,反而闻名天下了。

魏文侯听了扁鹊的解释,立即想到了人才的名与实。

——这个魏文侯,谦虚好学而能举一反三。

那天,魏文侯与掌管山泽园圃和田猎的官员——虞人约定同去附近的一个山上打猎,魏文侯也有疏忽的时候,竟把与虞人的约定给忘了,快乐地在宫里与几个大臣聊天饮酒,欣赏乐舞。文侯兴致极好,大臣们更是欢悦畅饮,正在这时,天突然下起雨来。文侯朝窗外的雨望去,一下就记起来今天是他与虞人约定打猎的日子,慌忙放下酒杯,站起身来,令人备马,去取弓箭。正高兴的臣僚们懵了,问下这么大的雨,主公急着要到哪里去?

文侯说,不下雨我还记不起,一下雨才想起来今儿个我和虞人约定了去打猎。

大臣们说,酒正饮得酣畅,天又下着大雨,打猎可以改天再去无妨。

文侯说,固然酒饮得快乐,但君子一诺千金,故我不能失约。于是魏文侯冒雨出宫与虞人一同打猎去了,历史也为我们留下了一个“冒雨期猎”的好典故。

——这个魏文侯,谦虚好学而且诚信守用。

一个叫宋陵子的人,家贫如洗,却十分快乐,魏文侯有点鄙视他,说:你难道要这样穷一辈子么。

宋陵子白了他一眼,说:你操的哪门子心。前几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一个养了九十九只羊的富翁,就是有了这九十九头羊,闹得他一天到晚就盼望着去哪再弄一只羊来,好让自己的羊变成一百只。想来想去,就想到隔壁那个贫穷的老人,他家不是有一只羊吗,于是就兴冲冲地跑去找那穷人,请求他把那只羊给他。你听明白这个梦没有啊。

魏文侯摇了摇头,说:不明白。

宋陵子说:这么简单的道理你都想不明白,还来教训我。如果富翁还有求于别人的话,那你就很难说这世界上到底谁富谁穷了。这就是说,富有的人并非真正的富有,贫穷的人也并非真正的贫穷。

魏文侯沉思了一会,说:你说的道理未免偏颇,但你教会了我应该怎样辩证地看待问题。

——这个魏文侯,谦虚好学更能抓住本质。

魏文侯见箕季家的墙坏了却不修补,很是困惑,问其故,箕季说没到时候。说完,又把一个葫芦瓢作为赠礼送给了魏文侯。魏文侯再次困惑,回去后拿着葫芦瓢翻过来看,转过去瞧,突然就明白了,说了一句深刻无比的话来:墙坏不筑,教我无夺民功;贻我瓠羹,教我无多敛百姓。原来一堵破墙、一个普通人家的葫芦瓢竟是暗示我应该俭朴廉政,切勿奢侈浮华,时刻想到百姓,才能管理好国家哩。好个不修墙还有理的懒人箕季!

——这个魏文侯,谦虚好学还能将理论升华。

魏文侯那天在路上看见了一个背柴禾的人反穿着皮袄,那会儿他是百思不得其解,他要问问这个奇怪的家伙的奇怪的穿着。那人解释说,你没长眼睛啊,你没看见我背着柴呢。我把有毛的一面穿在里边,这样毛毛就不会被柴禾划掉了。

魏文侯明白了,觉得这是一个有思想的人,过了一会他觉得又不对了,说:问题是你把有皮子的一面露在外边,一旦被柴禾刮破了,剩下的那毛毛长在哪上面呢(成语“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的出处)。

背柴的人被问住了,他觉得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才是个有思想的人。

是的,眼前这个莫名其妙的家伙是个有思想的人。有一回一个地方超额完成了国家的税收指标,当地官员趾高气扬,朝中大臣纷纷称贺,魏文侯静下来想了想,他想到了那个背柴禾的人,有了忧虑,说:国家就是毛毛,老百姓就是皮子;收了太多的税,皮子损伤了,那就是“民之不存,国将焉附;国之不存,王将焉附?”

——这个魏文侯,谦虚好学并能用于实际。

孔子的孙子子思见魏文侯说,大王广招人才,何必舍近求远,魏国的苟变就是一个难得的军事人才,为何不用。

文侯说,我知道,苟变的确是个难得的将帅之才,但调查发现,苟变在担任乡下税务官时,曾吃过老百姓两个鸡蛋没给钱,不能用。

子思说,将帅之才和两个鸡蛋,孰重孰轻?

文侯说,是啊,将帅之才和两个鸡蛋,孰重孰轻?

——这个魏文侯,谦虚好学但又不失原则。

现在来说段干木。

这个不识抬举的段干木,魏文侯听人说起过,也有人向他推荐过,魏文侯便一心想见识一下这个段干木究竟是怎样一个奇才奇人。他坐着车子左转右拐摸到了一条据说是段干木居住的小巷子里,段干木早也听说了这个魏文侯想要见他,但不知什么原因,他就是不想见他。听到门外魏文侯来时的车马响动,段干木翻过院墙跑了。接连几次,文侯一到,他就翻墙,这就吊足了魏文侯的胃口。想我这是慕其大名而来拜访,又不是通缉要犯来拿你归案,跑什么跑。魏文侯真是无奈,只好每次经过段干木门口的时候,都起身站立,手扶车栏,伫立仰望,充满敬意。并俯下身子贴在车子的前横木上,极其虔诚地向他神往的段干木行注目礼。

他的仆人困惑了,觉得无论怎样,主人都有点低三下四了。魏文侯说:你懂个什么,我看你这一辈子也就只能给人当仆人了。段干木是大贤大德之人,深怀高洁君子之道而不出来做官,甘于寂寞深居陋巷而声名传至千里,我怎么能不俯身表示恭敬。段干木有德,我有势;段干木有义,我有财;势不如德贵,财不如义高,我怎么能不俯身表示恭敬!

过了几天,魏文侯突然想明白了,不要车马,拒绝随从,放下臭架子,做贼似的一个人去了那个僻静的小巷,叩开了简陋的木门。段干木毫无防备,就被堵在了屋里。进门后,魏文侯便上前施礼求拜,段干木有些感动,在与之交谈中,倾其内心所有。文侯当即请他做相,段干木坚辞;安排俸禄薪水,段干木不要;文侯只好拜他为老师,并常去拜望请教,尤其国家重大事项,请他决策。这事一传开,正如上文说到的,政治家翟璜、李悝,军事家吴起、乐羊都来投奔,为魏效力。所谓战国初期,魏国最强,不是得之于名分,不是得之于土地,而是人才!就连当时的秦国想进攻魏国,有人出来就这么劝止说,魏君贤人是礼,国人称仁,上下和睦同心,不可对他图谋。因此,千百年来,魏文侯都是我们津津乐道的礼贤下士、知人善任的榜样。

哦,对了,就是那个翟璜在为魏相时,他注意到了一个被很多人忽略了的细节,那就是魏文侯拜段干木为老师后,段干木每次来讲课讲话、训话时,魏文侯都像个小学生毕恭毕敬站立在那里,从不坐下,站累了也不敢坐下。翟璜很不高兴,因为魏文侯每次召见他时双腿盘踞随便坐在堂上和他说话。

文侯沉下脸来说,翟璜,你没事找茬啊。你哪能和我的老师段干木比,开玩笑,我老师我给他官他不做,给他俸禄他不要;而我知道你想做官,我就让你做宰相;我知道你想要俸禄,我就让你领到了上卿的俸禄。给了你官,给了你高薪,你还想多要一份我的最高礼节,你贪得无厌哩。如果你要我的礼节也可以,那你把你的官职、俸禄还给我。

历史真是极具趣味,既有段干木这样的屡翻墙头躲避领导的天下第一不识抬举之人,也有翟璜这样不加遮掩伸手要官要权要俸禄要面子的人。但偏就有魏文侯这样的领导,有人不识抬举,我偏要抬举你;有人要我抬举,我偏不理睬你。

关于段干木,后世有人说,无论他在历史上名声有多大,他本质上其实是个市侩。

查了一些有限的资料,段干木祖籍河东无疑,其出生地,一说安邑(今山西运城安邑镇);一说芮(今山西芮城)。有趣的是,两地现均有一个段村,且都有段干木墓冢和祠堂,在安邑,还有上段村、下段村之分

段干木生卒年代不详,大致是生于春秋末或战国初,卒年当在魏文侯前,那么就是说,不会晚于魏文侯去世的公元前三九六年。

段干木的青年时代正处于中国社会由奴隶制向封建制过渡的大变革大动荡时期,新兴的地主阶级如魏文侯们,迫切需要大量的政治军事人才保“家”卫“国”;天下的士们激动了,这给他们提供了施展生命才华的无限机会和实现人生抱负的广阔空间。然而,不知那会儿段干木怎么了,他竟迷上了市场买卖和马匹交易,并骄傲地成了一位职业的马匹交易经纪人。《淮南子》云:段干木,晋国之大驵也,而为文侯师。驵者,马侩也,即马市的中间介绍人。这说明他在做魏文侯老师之前,段干木是个市侩,还是个颇有名气的专业市侩。因此,这让年轻时的段干木在传说和记载中名声很坏,这一方面反映了战国早期人们对此种职业的鄙夷;同时也反映了段干木浪迹市井,沉溺交易,精心算计,不免染了一身商人奸诈的恶俗和习气。在《吕氏春秋》的记载中,就没放过他,把他同大盗出身的颜涿,暴(力)者出身的子石,钜狡(猾也)出身的索卢参等划为一类,统称之为“刑戮死辱之人”。

大约到了三十岁时,段干木揣着他鼓鼓囊囊的钱袋,踏实而快意地畅游于西河(今陕西东黄河以西一带),他遇到了儒学大家子夏。

子夏,姓卜,名商,字子夏。孔子晚年的得意门生,曾被孔子赞为文学第一,小孔子四十四岁。种种原因,子夏在孔子去世之后便离开了鲁国,先在卫国为卫灵公做些事情,然后应邀去魏国西河讲学,得魏文侯的强力扶持,于此创立了历史上著名的儒家“西河学派”西河之民一度将子夏视为孔子再生而尊敬之,子夏也成了当时各国士人的灵魂宗师和精神坐标。因此,段干木当即便和田子方一道投身于子夏门下,学习儒学。在那种氛围中,段干木苦心修研,脱胎换骨,学识大有长进,德行得到淘洗,“有文有行”,“怀君子之道”,遂“声驰千里”。梁启超热情评价:当孔子之在世,其学未见重于时君也。及魏文侯受经子夏,继以段干木、田子方,于是儒教始大行于西阿(河)。

然而,谁都不会想到,段干木在学成之后,一回到现实中来,很快就恢复了他原有的生活状态和生活习性,又跑到马匹交易市场去了。有人便认为他所谓“官之则不肯,禄之则不受”,一生“守道不仕”,甚至不识抬举屡翻墙头,多半与此有关。

这本是一个人的生性和癖好,反而成就了他在历史上的不朽名声。

人有厚德,无问其小节;而有大誉,无疵其小故。对于已成为先秦名士的段干木,他的那些市侩的小恶俗小习性,我们就不必与他较真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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