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殷红豆去拿多宝阁上的三个盒子,其中有一个在高处, 她踮起脚尖, 两手伸得老高, 才能勉强够着, 木盒子挪动到格子边缘摇晃两下, 似要掉下来一般。

傅慎时紧握着扶手,鼻腔里吐着重气,他声音微浊地吩咐时砚道:“去帮她。”

时砚应诺, 转身站在多宝阁前, 十五岁的少年虽然生得文弱净白, 但是身量不算矮, 长臂一展,轻轻松松就摸到了木盒子, 他的下巴仰起来的时候,整个人比殷红豆高出一个头, 就像是一棵大树护着小树苗一样。

殷红豆费尽力气的事儿, 时砚轻而易举就办到了。

傅慎时的手不自觉地移动到双膝上去, 轻轻地包裹住硌手的膝盖骨,许是凉风不知道从哪儿溜了进来,他的眼睛有轻微的刺痛感。

盒子一一摆在桌上, 殷红豆并未察觉傅慎时的丝毫情绪,她欢喜地打开盒子,期待着里边的好东西。

三个盒子打开,殷红豆惊讶地“哇”了一声, 淡淡的墨香味儿扑鼻而来,和劣质的香气区分明显,而且每一块墨都光滑细腻,触之如指腹游走在完美无瑕的肌肤上,非常舒服有手感。

傅慎时瞧着殷红豆脸上的笑容,手上力气松开许多。

殷红豆小心翼翼地看完了好几块儿墨,突然发愁起来,看起来都价值不菲,也不知道哪一个更值钱,到底挑哪一个好呢?

她抬起头,向傅慎时求救:“六爷,这奴婢怎么挑啊,都好喜欢啊。”

傅慎时扬眉看她,是都喜欢吗?他淡声道:“只准挑一个。”

殷红豆撇撇嘴,愁眉不展。

傅慎时道:“轻弹墨锭,清脆为优,发闷为劣,掂量墨锭,坚实坚硬为佳。”

其实还有两个步骤,看和闻,不过傅慎时的墨都是好墨,那两个步骤压根用不上。

殷红豆按照傅慎时说的方法,一个个地试,她还是头一次干鉴定的活儿呢,而且都是品质上等的玩意,过程颇为享受。她最后选定了两个墨,似乎听起来和摸起来都差不多,想来价值相差无几,不过她还是想挑最贵的一个。

她举起左手小盒子里的墨锭,歪着头问笑他:“那……奴婢就挑这个了?”

傅慎时两手交握着,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殷红豆见他不答,轻哼一声,正要做决定,傅慎时却问挑眉她道:“确定了?”

“……”

她的手顿住了,本来确定,但是被傅慎时这么一问,又不确定了,殷红豆低头看着两块墨锭直发愁。

也不知道两块墨锭差价多少,倘或选了另外一块,岂不是要亏上几两银子?或者还不止呢!

傅慎时压住扬起的嘴角,再问她:“确定了?”

殷红豆利落地将左手地墨放进盒子里,选了右手的墨,傅慎时可不是小气人,既然他都那么问了,肯定是右边的更值钱!

她拿好墨,重重地点一下头,道:“确定了!”

傅慎时又换上如常冷淡的面色,极淡地“嗯”了一声,便叫她将东西都收拾起来。他眨了眨眼,又道:“不早了,我要去歇息了。”

殷红豆得了好东西,心情很好,应了一身道:“六爷先走,奴婢熄蜡烛。”

傅慎时走后,殷红豆简单收拾了一下书房,临走前看了一眼更漏,竟然比平常早半个时辰,她心下微动,拿着好墨锭,锁上门回房休息去了。

后来的几天里,殷红豆和从前一样伺候,但是她发现傅慎时心情很不好。

倒不是要发脾气和生闷气的那种不好,他也不折磨人,一如既往地用膳,不过食量委实很小,只有平常的一小半,他也不大说话,或是听殷红豆说话逗趣儿的时候,只是动动眉毛,有时丁点儿表情都没有,仿佛木头人一样。

殷红豆有时发现傅慎时常常失神,盯着一页书看很久,她倒是从未见过他这副样子,一时间不大琢磨得透。

下午,她亲手熬了暖胃的银耳红枣汤给傅慎时,试探地问了一句:“甜汤可还入口?”

傅慎时还未回答,如意便来了。

如意笑着进了书房,唤了一声“六爷”,便看向殷红豆温声道:“月例银子要下来了,夫人顺便赏赐了一些东西给丫鬟们,另还有一些要紧事交代各院,我看廖妈妈不在,你随我一道去吧。”

殷红豆头皮一紧,月例银子大都是如意直接送过来,可很少叫人去领过,而且她虽然是重霄院的大丫鬟,管着院子里大小事务,但大夫人有事从来只交代廖妈,便是廖妈妈不在,也不会交代她。

如意这话,破绽百出。

分明是秦氏指名要见她。

殷红豆没忘记上次去秦氏院里的场景,秦氏连她的面都没见,她只好站在院子里,像一块石头一样看着丫鬟婆子们来来去去,她就这样站到日落西山,站到天色黑透的时分。

等她回重霄院的时候,根本站不稳了。

权势带来的看不见摸不着的压迫感,始终像一把锋利的剑悬在殷红豆的头顶,隐有越来越近的趋势。

她脸色稍稍发白,表情微僵,不知道如何答复如意的话。

傅慎时开了口,他瞧着如意,声音发冷,道:“想必母亲交代的都是要紧事,红豆年纪小,不堪用,廖妈妈一会儿就来,我让她去。”

如意笑一笑,并未反驳,道了声“好”,便要离去。

殷红豆送如意出了书房,如意站在廊下,盯着她略微泛红的手,拉起来仔细看,道:“怎么冻着了?上回叫你去我那儿取膏子你也不去,这回可好了,真要用上了。”

如意的手很柔软,也很有力气,殷红豆被她地抓着,轻易挣脱不开。

殷红豆到底还是抽回了手,干笑道:“没事儿,这都已经好了。”

如意笑吟吟地看着殷红豆,温柔的目光带着些许逼迫感。

傅慎时的声音在从书房里传来:“时砚,去前院叫人备马车。”

殷红豆眼珠一动,立刻顺着傅慎时的话,道:“六爷今儿要出门,我怕是没空去取,我一会儿叫丫鬟代我去拿。”

如意柔面含笑,道:“我道是你自己去,还能与你说上几句话,既别的丫鬟去,我打发丫鬟给你送来便是。”

“那便……谢谢如意姐姐了。”殷红豆声音很轻,带着一缕颤音。

如意还是那副笑脸,点了个头就走了。

殷红豆倚在门上,两腿都软了。

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不过幸好秦氏还没有打算来强的。

她忐忑地进了书房,与傅慎时两个相处无言。

时砚很快便回来了,道:“六爷,前院备好了马车。”

傅慎时的轮椅经过殷红豆的身边,斜了她一眼,道:“还站着干什么?去房里把我的钱袋子拿着走。”

殷红豆低头“哦”了一声,麻溜地跑去拿上银子,随同傅慎时出府。

这还是她第一次跟着傅慎时正正经经的出去。

上了马车,殷红豆问傅慎时:“六爷,咱们要去哪里?”

傅慎时阖上眼皮子,道:“随处转转吧。”

所以,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

大半日下来,主仆三人真就是随处转转,逛遍了几个坊,听了满耳朵贩夫走卒的吆喝声,看进了无数店铺的招子。

蹉跎到下午,傅慎时叫时砚去书斋里买了几本书,也不至于空手而归,他和殷红豆就坐在马车里等着。

要说倒霉起来,喝凉水都塞牙。

主仆二人坐在马车里,竟听见从书斋出来的人闲谈道:“大理寺左少卿的女儿方小娘子要嫁给那个残废了。”

“哪个残废?”

“还有哪个,长兴侯府的那个呗。”

“啧,这么可怜,岂不是下半生都毁了?”

“那自然是。不过那方小娘子是不是有什么隐疾?她一个嫡女,做什么想不开要嫁去侯府作贱自己?”

“谁知道呢,许是有不足之处吧。”

“……”

见过方素月的殷红豆觉得,就眼前看来,这位姑娘没有任何疾病,显然是被路人曲解了。

但是这种曲解,很可能会伴随方素月一生。

闲杂人的声音渐行渐远,马车里的傅慎时纹丝不动。

殷红豆两手捏着拳头落在膝盖上,扭头看了傅慎时一眼,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或许这时候说什么都不好。

待时砚上了马车,主仆三人一道回了重霄院。

傅慎时比之前更安静了,他皮肤瓷白精致,纹丝不动的时候像一个乖巧的泥胎木偶。

殷红豆换了热茶进去,她没有走,也没有要坐下来学写字,她屏息凝神地在旁听候差遣,方听见傅慎时轻声地问道:“你上次说,叫我立业可还记得?”

傅慎时眼珠子动了动,缓缓转头看向殷红豆,淡声地问道:“你可想过我立什么业?如何立业?如何守业?立了业又如何?”

他这一连串的发问,叫殷红豆心里一下子明朗起来,原来这么多天,傅六在琢磨的就是这事儿!

殷红豆心里隐隐有热气升腾,她身为奴籍,不得自由,甚至连婚嫁之事都不能自己做主,好不容易从傅二手中死里逃生,秦氏又盯上了她,刀尖舔血的日子,太难过了。

傅慎时虽有意庇护她,终究只是一时之举,她不过一个小小丫鬟,绝对成不了秦氏控制他的强大阻碍。有那么一天,秦氏完全不考虑傅慎时心情如何,到那时候她又何去何从?

而傅慎时与她可以说是同病相怜,他虽然锦衣玉食,却一样不得自由,娶什么人得有秦氏做主,做什么事说什么,都要考虑家族颜面。

傅慎时迫不及待要挣脱侯府的禁锢却无路可投,殷红豆迫切地想逃离这个鬼地方,两个人的心思是一样的。

她郑重而严肃地道:“奴婢有一法子,若六爷若愿放下身段破釜沉舟,奴婢以为此举可行。”

傅慎时目光灼灼地直视着殷红豆,沉默了半晌才道:“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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