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雄义被孟县令放了,按照官府的规定,诬告不实要反座,他知道李仁洪是受了坏人挑拨,要求孟县令宽恕了告诬状的人。孟县令也知道李仁洪是老实人,如按律法处置,诬告要坐牢,心里十分为难,听到陈雄义为诬告者求情,心中的难题解决了,乐得做了一个顺水人情,答应不追究李仁洪诬告之罪。

孟县令详细询问了鱼沱山采石炼铁的情况,了解了陈雄义和鱼沱山兄弟克服重重困难,艰苦创业的经过,十分感动,大声称赞说:“陈壮士,你没有给麻城人丢脸,我也是麻城人,我们不远千里来到四川,在新的家园拼搏奋斗,开垦荒地,开办商店,采石炼铁,让生活一天比一天过得好,陈壮士,本县谢谢你了。”

陈雄义带着小铁匠、陈松和鱼沱山的兄弟离开了綦江县衙门。

普慧大师和乡亲们担心陈雄义,没有回东溪,在周兴的盐引小店里等候,听到县大堂外响起鼓声,派人打听,知道鱼沱山的兄弟们连夜赶来了,乡亲们到县衙门探听消息,听说孟县令把鱼沱山的兄弟请到了后衙客厅,周兴、普慧大师有些奇怪,不过,孟县令客气,说明陈雄义的案子好办,心里高兴,盼着小铁匠、陈松早点出来,问明情况。不想孟县令和陈雄义摆谈起了鱼沱山采石炼铁的事,迟迟不见出来,正等得心焦,鱼沱山的兄弟簇拥着陈雄义出来了。周兴、普慧和东溪场的乡亲个个高兴,一拥而上围住了陈雄义。陈雄义看到众人,非常感动,双手合掌,面对众人深深作了一揖,大声说:“陈某无德无能,能得到众人关心,谢谢了。”

周兴让人在饭店摆了两桌酒席为陈雄义压惊。陈雄义推辞不过,和东溪万寿场的乡亲、鱼沱山的兄弟一起去了,普慧大师挂欠庙里的事,提前回了东溪。酒醉饭饱,太阳已经爬上天空,中午时分了,陈雄义和众人一起回了东溪。

陈雄义和众人刚刚离开綦江县城,罗娟带着霞妹子赶到了。綦江盐引商店一个伙计回重庆办事,向店铺的伙计讲了陈雄义被衙役抓走的事,刚好霞妹子在店里,听到消息吓了一跳,急急忙忙跑回家告诉了母亲。罗娟心里仿佛被人撒进了一把盐,火辣辣的痛,赶紧让霞妹子在轿子行叫了两顶滑竿轿子,急匆匆赶往綦江看望雄义哥哥。

罗娟挂欠陈雄义,也挂欠儿子李忠贵和李忠信,她早就想到东溪看望雄义哥哥和儿子,可是,想到前夫李仁洪也在东溪,罗娟犹豫了。她不愿意见到李仁洪,罗娟为李家上养公婆,下抚儿女,尽管和雄义哥哥有情有义,仍然为李家守住贞节,为的是有朝一日,李仁洪回到麻城有一个家。二十多年了,脸上有了皱纹,头上有了白发,拖儿带女,艰难地寻到了四川。可是,李仁洪早已经有了新的家,女儿都十多岁了。罗娟不能原谅前夫的无情无义,虽然她知道动乱年月,一个男人在异地他乡生活艰难,重新安家也是事出有因,可是心里仍然不肯原谅前夫。罗娟不是耍泼的女人,不能跑到李仁洪的新家吵一阵、骂一通发泄心中怨气,她把怨埋在了心里,夜深人静的时候偷偷流眼泪,默默地承受着命运对她的不公。听到陈雄义被衙门抓了的消息,罗娟再也不能迟疑了,带着女儿匆匆上了路。

罗娟多给了轿夫银子,让轿夫脚下步子迈大一些,早上起早一些,晚上赶一会夜路,头天出门,第二天下午就到了綦江县城,听说陈雄义随着众人已经回了东溪,没有停留,连夜赶往了东溪。

陈雄义回到东溪场天已经黑了,他同小铁匠罗锤去大雄宝殿看望李忠贵和李忠信,陈松和鱼沱山其他兄弟被东溪场的乡亲分别叫回家里歇息。

李忠贵和李忠信十分挂欠陈伯伯,李忠信怪父亲到县衙门告诬状,生气离开了家,到大雄宝殿陪哥哥读书,等候陈伯伯的消息。普慧大师回来了,告诉陈雄义已经被县衙门放了,兄弟俩心里高兴,眼巴巴等着陈伯伯回来。陈雄义进了屋,两兄弟高声叫着扑上去,一个偎依在左边,一个偎依在右边,非常亲热。

李忠信眼里含着泪说:“陈伯伯,父亲恩将仇报,害得伯伯被衙役抓去了。”

陈雄义亲切地说:“好孩子,你父亲是受了坏人挑唆,不要怪他,要怪挑唆的坏人。”

李忠信落水后,陈雄义心里挂念,后来知道被人救起,巫山县遇着李仁洪带回了东溪,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只是很少见面,他仔细打量,看到李忠信脸黑了,身体结实了,心里十分高兴。陈雄义陪着李家兄弟说了一阵话,害怕影响李忠贵早起读书,离开了兄弟俩的房间,回到普慧大师屋里,与小铁匠和大师商量起鱼沱山采石炼铁的事。

陈雄义睡得很晚,刚刚合上眼,听到庙外有人敲门。普慧大师起身开了门,一个十分熟悉的女人声音响起,是娟妹来了。陈雄义又惊又喜,睡意没有了,翻身坐起,穿上衣服要出屋,想了想,犹豫了,又躺回床上,仔细听着隔壁屋里的动静。李忠贵、李忠信闻声跑了出来,李忠贵看见母亲,大声叫着“妈妈”扑了上去,一把抱住母亲,大声哭了起来。李忠信也扑到母亲身前,偎依着哭了起来。

罗娟紧紧抱着两个孩子,想到进川路上船被撞坏,母子分离,一年多来,经常在梦里相见,常言说,儿女是母亲身上掉下的肉,牵挂着母亲的心,现在终于相会了,罗娟鼻子酸酸的,她紧紧咬住嘴唇,不让眼泪流出来,可是忍不住,眼泪仍然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

普慧大师一旁笑了,说:“阿弥托佛,菩萨保佑,母子终于重逢,可喜可贺,施主,重逢是喜,不要伤心落泪了。”

小铁匠也出屋来看,见了霞妹子,心中高兴,说:“母亲,霞妹子,你们怎么半夜赶来了,山上有强盗,遇上强盗就糟了。”

众人一阵劝说,罗娟和两个儿子止住了哭声。罗娟仔细打量两个儿子,都长高了不少,像一个大人了。李忠贵白白的脸,样子十分斯文。李忠信经常在田里劳动,脸被太阳晒得黑黑的。

李忠信擦了擦脸上的泪,说,:“妈妈,我不回父亲那儿去了,跟着罗锤哥哥到鱼沱山,和他们一起采石炼铁。”

小铁匠高兴地叫起来,说:“对,不回李家,李仁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不去给他干活了,到鱼沱山,我教你武艺。”

普慧大师摇了摇头说:“施主,常言说,冤家宜解不宜结,李仁洪和陈施主曾经是结义兄弟,虽然有误会,李施主不是恶人,要化冤仇为友好,阿弥托佛。”

罗娟没有看到雄义哥哥,心里疑惑,询问普慧大师。普慧看出陈雄义有意不出来相见,不明白为了什么,一脸茫然。小铁匠冲进陈雄义住的房间,大声喊叫。陈雄义出来了,眼里闪着泪花,眼神十分复杂,有喜悦,有疑惑。

一对有情人相互痴呆呆地望着,普慧大师知趣地离开了,霞妹子、小铁匠,忠贵和忠信也离开了,剩下了罗娟和陈雄义两个人……

天亮了,李忠信经过普慧大师耐心劝说,终于想通了,依依不舍地和众人分别,回家去了。李仁洪已经听说陈雄义被县衙门放出,知道错怪了义兄,心里忐忑不安,害怕陈雄义报复。儿子李忠信离家去了大雄宝殿,瑛子去叫了两次,李忠信不愿回家。养山蚕正在紧张季节,少了一个劳力,人手更加紧张,李仁洪正在焦虑,李忠信回家来了。李仁洪听说罗娟到了东溪,很想去看一看前妻,可是自己另外安了家,对不起罗娟,心里惭愧,不敢去见。

陈雄义猜不透罗娟在周兴心里的位置,强压住心中的激情,不敢和罗娟过多接触,随小铁匠和鱼沱山兄弟们回鱼沱山了,霞妹子也跟着一起去了。罗娟看到雄义哥哥有意疏远自己,心里很苦,留在大雄宝殿给儿子煮饭洗衣,陪李忠贵读书。

一天,普慧大师在东溪场上化缘,遇上两个女人询问到鱼沱山的路。大师仔细打量,年长的女人三十多岁,小的只有十六七岁,两个女人都走了很远的路,脸上露出疲惫的神色,满是尘土,头发乱蓬蓬的。普慧大师询问到鱼沱山找什么人?年长的女人看到普慧大师忠厚,大胆说了。大师听后心里暗暗叫苦,原来两个女人是鱼沱山山洞垮塌压死的唐大哥的家眷,年长的是唐大哥的妻子唐大嫂,年少的是他们的女儿唐蓉。从唐大嫂说的话中,普慧大师猜出陈雄义还没有派人告诉唐大哥已经死了的实情。

普慧大师把唐大嫂母女领到了庙里,找了一个乡亲赶往鱼沱山给陈雄义送信。罗娟在庙里陪李忠贵读书,大师把她叫到僻静地方,告诉了唐大嫂丈夫已死的事,托罗娟帮陈雄义好好照顾唐大嫂母女。罗娟烧了热水,让两个女人洗了头和脸,换了衣服。唐大嫂母女长得十分好看,唐大嫂黑黑的头发,圆圆的脸,脸儿白白的,眉毛弯弯的。女儿唐蓉比母亲高一些,身材苗条一些,也是弯眉毛,大眼睛,笑起来脸上两个小小的酒窝。

唐大嫂和唐大哥是一对患难夫妻。唐大嫂的名字叫王湘萍,娘家在重庆府西边的荣昌县城,父亲是经销茶叶的商人,母亲在家中操持家务,伺奉公婆。父母三十多岁才有了女儿,捧成了掌上明珠,请了奶妈家中喂奶,父亲疼、母亲爱,爷爷奶奶也喜欢,父亲经商外出,走的时候抱着女儿依依不舍,做生意回家带回好吃的和好穿的,湘萍无忧无患,快快乐乐生活,一年一年长大了,家里请了老师教她读书写字,母亲教给做针线活。可是,十五岁那年祸从天降,八大王打进四川,一次,父亲到川东贩茶,路上遇到乱兵抢劫,身子被一刀砍成两半,同行的伙计把尸体送回家,一家人哭得昏天黑地,十天后奶奶思念儿子,上吊死了。

八大王的兵攻下了荣昌县,乱兵杀人放火抢东西,王湘萍家的房子被烧了,东西被抢光了,爷爷逃难中被马撞死了,一家人只剩下母女两人,随着逃难的人群逃跑。母亲生了病,在一座破庙里拉着女儿的手,流着眼泪说:“湘萍,我不行了,要到阴间陪你爸爸了,剩下你一个女孩子怎么办?”女儿扑在母亲身上大声哭着说:“妈呀,你不能死,你死了,留下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妈呀,你不能丢下我……”

母亲死了,王湘萍知道,动乱中一个小女孩没有办法活下去,在破庙的梁上吊了一根绳子,准备随母亲一起去找父亲,正当身子悬在半空的时候,唐大哥逃难路过,救下了王湘萍。唐大哥的家在大江南岸的南川乡下,很小的时候父母就死了,一个人靠卖力气挣钱生活,给茶叶铺老板当过挑夫,给大江上的船老板当过纤夫,还抬过滑竿轿子。他心地善良,一个人吃饱了全家人不饿,挣了钱揣进荷包,遇上缺吃少穿的,掏出钱就给,后来被八大王的兵抓去当挑夫,给大军运送粮草,路上趁看守的兵丁不注意偷偷逃跑,一路逃难回家,破庙中救了王湘萍。

唐大哥带着王湘萍回到了南川老家,南川也遭乱兵洗劫,老家的房子被烧了,乡亲们有的被乱兵杀了,有的逃进了深山。唐大哥带着王湘萍也逃进了贵州深山,靠吃野果野菜过活,唐大哥对王湘萍很好,有吃的先让她吃饱,晚上睡觉守住破庙门或石洞口,给湘萍遮风挡雨,患难中两个人有了感情,尽管男的比女的大十多岁,还是结成了夫妻,生了一个小女儿。唐大哥非常喜爱女儿,照顾妻子更加周到。王湘萍对丈夫也很好,好吃的留着等丈夫回来一起吃,给唐大哥洗衣做鞋,她完全没有了大户人家女人的娇气,成了勤劳家庭的主妇,一直到动乱结束,从贵州深山回到南川乡下,重新盖起了茅草房,安下了家,女儿唐蓉也一年年长大,成了方圆五六十里的一朵花。

想不到,灾祸再一次降落到不幸女人的身上。

唐大嫂关心丈夫,急着要赶往鱼沱山,普慧大师劝住了,她在东溪场住了一夜,鱼沱山来了人。唐大嫂看到丈夫没有来,心里疑惑,母女俩到了鱼沱山,也没有看到唐大哥。唐大嫂心里非常不安,感觉到丈夫出了事,急着要鱼沱山的兄弟带着去找丈夫。陈雄义知道瞒不住了,只得告诉了实情。

天崩了,地塌了,唐大嫂听到丈夫的噩耗,两眼发黑,一头栽倒在地上。唐蓉扑在母亲身上,大声呼喊着“妈妈”,也哭得死去活来。霞妹子费了很多口舌,劝得唐蓉不哭了,陈雄义让小铁匠找来草药熬成汤喂唐大嫂喝了,女人醒了,她要到丈夫坟前祭拜。陈雄义让人买来了香烛钱纸,陪着唐大嫂母女到了唐大哥坟前。

唐大嫂看见了丈夫的坟,悲痛涌上心头,“扑通”跪在坟前,双手蒙住脸大声哭起来。唐蓉也跪在父亲坟前哭起来。陈雄义、小铁匠、陈松、鱼沱山的兄弟们都到了唐大哥坟前,点燃了香烛,烧起了钱纸,陪着流起了眼泪。

唐大嫂从南川赶到鱼沱山,没有见到丈夫的面,却看到了丈夫的坟,快半年没有见到丈夫回家,送钱送粮的是鱼沱山的兄弟,女人心里起了疑,询问送来钱粮的人,都说唐大哥忙,走不开。唐大嫂带着女儿找来了,可是永远见不到丈夫了。唐大嫂哭着,越哭越伤心,眼泪流干了,声音哭哑了。陈雄义流着眼泪劝说:“大嫂,唐大哥走了,鱼沱山的兄弟们还在,我们一定会像唐大哥一样好好照顾你们母女,人死不能复生,千万不要哭坏了身体。”唐大嫂似乎没有听见陈雄义的话,仍然哭得很伤心。霞妹子拿出手巾帮着擦干净她脸上的泪,说:“大婶,不要哭坏了身体,你生了病,大叔在阴间也不会安心。”

众人一齐劝说,唐大嫂和唐蓉终于离开了唐大哥的坟。天黑了,起风了,呼呼呼响,陈雄义让霞妹子端了饭送给唐大嫂母女,唐大嫂吃不下饭,唐蓉也不吃饭,两个人都在流眼泪。陈雄义带着小铁匠和陈松来劝说。唐大嫂不哭了,呆呆地坐着,望着油灯出神,仿佛痴了,傻了。唐蓉偎依在母亲身边,流着眼泪不说话。陈雄义害怕唐大嫂想不开,让霞妹子在屋里陪着,自己在门外守着,小铁匠和陈松第二天要干活,回自己的茅草屋睡了。

半夜下起了雨,“哗哗哗”响成一片,陈雄义仍然守在门外,衣服打湿了,像一只落汤鸡,天快亮时很冷,陈雄义冻得浑身颤抖,他没有进女人住的屋,也没有离开,在门外草地上坐着,守着屋里的母女俩。

天亮了,风停了,雨住了,东边山头露出了金灿灿的朝霞,把山山水水染成了金黄的颜色,两只喜鹊在茅屋前柳树枝头叽叽喳喳叫得欢。下了雨,茅草屋旁小溪里的水流得更欢,淙淙流水声更响。

唐大嫂哭了一夜,天亮时睡着了,梦中看到唐大哥站在前面,叹着气嘱咐说:“媳妇,你要好好活着,带好女儿,将来给她找一个好丈夫……”唐大嫂流着眼泪答应了。喜鹊的叫声吵醒了她,霞妹子和唐蓉还没有醒,唐大嫂想到小溪边洗脸,刚刚迈出茅屋的门,看见陈雄义蹲在门口,头埋在两条腿的膝盖间,昏昏沉沉睡着了,看样子在门口守护了一夜,刮风下雨也没有离开。唐大嫂惊得呆住了,“扑通”跪倒在陈雄义面前,流着眼泪大声喊:“大哥,你是一个好人,快起来换了湿衣服。”

陈雄义听到喊声,猛地睁开了眼睛,看到唐大嫂跪在前面,想扶她起来,挣扎着站起身,头昏眼花,身子软软的,刚刚站起,“扑”的一声又摔倒了。

唐大嫂慌了,大声喊起来:“唐蓉快来,陈大叔病了,摔倒在地上了!”茅草屋里的霞妹子和唐蓉听到了喊声,醒了,一前一后跑出屋。霞妹子用手摸了摸陈伯伯的额头,火炭一样烫,也慌了,三个女人一起用力,扶起了陈雄义。小铁匠、陈松听到喊声,也跑了出来,大家七手八脚把陈雄义扶到屋里,小铁匠帮师父换上了干衣服,唐大嫂守在陈雄义床前,流着眼泪说:“陈家兄弟,都是我不好,害得你受了凉,生了病。”

陈雄义轻声安慰说:“唐大嫂,唐大哥和我像亲兄弟一样,你放心,以后鱼沱山兄弟有吃的,你们就有吃的。”

霞妹子找了一块生姜和一些辣椒,熬了一碗辣辣的生姜辣椒水给陈雄义喝了。陈雄义挂欠垮塌山洞的修复,挣扎着要起床到山洞去看兄弟们干活。唐大嫂拦住了,叫来了小铁匠,罗锤也要师父休息一天。陈雄义着急地说:“罗锤,山洞没有修复,我心里急,怎么能躺在床上,我要到洞里去,不能干活,给你们看着山洞顶,有泥土石块垮下就喊,让你们躲开!”

小铁匠拍着胸脯说:“师父,你放心,山洞里有我和陈松兄弟,派人轮班看着山洞顶,一定不会有事,你好好休息。”

陈雄义无可奈何,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躺下了。

罗娟在大雄宝殿陪着儿子读书,听鱼沱山来的兄弟讲陈雄义病了,心里焦急,实在忍不住,跟着去了鱼沱山。普慧大师还让她带去治疗着凉发热的草药。罗娟第一次到鱼沱山,山路上摔了两跤,脸上破了皮,流出了血,她咬着牙忍着,跟着鱼沱山的兄弟到了陈雄义住的茅草屋前。

罗娟进了屋,唐大嫂正守在陈雄义床前喂稀饭,女人喂得很细心,一勺子一勺子喂进男人嘴里,陈雄义嘴角沾了一些饭粒,唐大嫂从衣服荷包掏出手帕,轻轻揩去了。罗娟看见了,心里涌起了醋意,觉得唐大嫂对雄义哥哥太好了,会占去自己在男人心中的位置。不过,醋意很快消失了,罗娟知道,陈雄义和自己相处二十年,有情有意。以前因为有李仁洪,只有把情和意深深埋在心里,李仁洪结了婚,有了新的家,她和雄义哥哥结成美满的一对没有了障碍,雄义哥哥误会了自己和周兴的关系,相互间又隔了一层膜,罗娟相信陈雄义会明白自己的心,两人之间隔着的膜会化成水消失。自己不在身边,雄义哥哥生病需要人照顾,唐大嫂细心照顾是理所当然的。

陈雄义看见罗娟来了,又惊又喜,百感交集,眼里有了泪。唐大嫂不知道罗娟与陈雄义的关系,放下稀饭碗,对着进屋的女人轻轻笑了笑,出门走了。

罗娟眼里含着泪,轻声说:“雄义哥哥,你要注意身体,生了病让人挂念。”

陈雄义心里咚咚跳,脸红了,说:“娟妹说得对,我以后一定注意。”

罗娟端起唐大嫂放下的稀饭碗,喂给陈雄义吃稀饭,说:“雄义哥哥,你黑了,瘦了,吃苦了。”

陈雄义心里有甜,也有酸,说:“娟妹妹也要注意身体,什么时候回重庆,我来送你。”

罗娟语气凄楚,说:“雄义哥哥知道我的心,我不想回重庆了,守着小铁匠和霞妹子,也守着你。”

陈雄义叹了一口气说:“鱼沱山炼出了铁,我就给小铁匠和霞妹子把喜事办了。”

罗娟眼里闪着泪花,说:“雄义哥哥,我替霞妹子谢谢你,我不回周兴的店铺了,好吗?”

陈雄义明白了女人的心,可是,他不知道周兴的心,轻轻摇了摇头说:“周大哥救过你的命,他是一个好人,不能让他伤心难过。”

罗娟心里很苦,低着头轻声说:“雄义哥哥,你不要忘了,我们拜过堂。”

霞妹子听说妈妈来了,找来了,打断了陈雄义和罗娟的谈话。女儿高兴地抱住母亲说:“妈妈,你来得正好,陈伯伯病了,小铁匠忙着挖洞采石,我要帮小铁匠洗衣煮饭,没有时间照顾陈伯伯。”

罗娟轻轻地叹了一口气,说:“霞妹子,你不能只照顾小铁匠,忘了陈伯伯。”

中午,小铁匠回到住的地方吃饭,他一身泥,满脸土,浑身是汗,脏兮兮的,在山洞里干活的兄弟们个个都像小铁匠一样,因为下午还要接着干活,只洗了手和脸,拿起蒸好的包谷粑粑大口吃起来。罗娟心疼女婿,把小铁匠叫到一边轻声吩咐:“罗锤,干活一定要小心,不要累坏了。”

小铁匠拍了拍胸膛说:“妈妈放心,我的身体壮得牛似的,不会累坏。”

太阳落山了,山洞里干活的兄弟们出了洞,选一个女人看不到的地方,脱光了衣服,“扑通、扑通”跳入溪水中,洗干净身上泥土,换上干净衣服,回屋吃了饭,干了一天的话,太累了,躺上床一会儿就睡着了。

轮到小铁匠巡逻放哨了,附近福林山有强盗,鱼沱山又来了女人,陈雄义吩咐晚上要派人巡逻,以防歹人捣乱。小铁匠巡逻,霞妹子要跟着一起,两个人一前一后钻进了树林,树林地势高,可以望见周围很远的地方,竖起耳朵可以听到鱼沱山四周的响声。

天黑了,天上闪烁着星星,月亮斜斜地挂在天上,月光下的群山朦朦胧胧,充满恐惧和神秘。

小铁匠和霞妹子背靠着背坐在一棵大树下。霞妹子轻声问:“铁匠哥哥,你们天天搬石头挖土,把手伸给我看,打起茧子没有?”

小铁匠把手伸给霞妹子,说:“男人要干重活,手上都会有茧子。”

霞妹子抓住小铁匠的手轻轻抚着,说:“铁匠哥哥,你手上的茧子好厚啊,你们干活一定很苦很累。”

小铁匠笑了笑说:“年轻汉子,身上有的是力气,苦点累点没什么。”

霞妹子低声说:“铁匠哥哥,你受苦受累,我心疼,我们早一点成亲吧,成了亲,我可以守在你身边,天天给你洗衣煮饭,让你少受一些苦和累。”

小铁匠轻声说:“师父说了,鱼沱山炼出了铁,我们就拜堂成亲。”

霞妹子没有回答。小铁匠把姑娘紧紧地搂在了怀里,轻轻地唱起了山歌:天上有雨它不落,情妹有话她不说,好比绫罗没开剪,好比核桃没剥壳,只怕哥哥瞧不着……

霞妹子把身子紧紧地偎依在小铁匠怀里。

风轻轻地吹来,树林子发出响声,仿佛也在唱歌。

陈雄义住的茅草屋里,罗娟坐在雄义哥哥床边,两个人相互痴痴地望着,心里有甜,有酸,也有苦。

鱼沱山有了女人。罗娟住了好几天,心里有千言万语,不知道怎样对雄义哥哥说。陈雄义病好了,一天到晚忙,更找不到说话的机会,终于带着霞妹子离开了鱼沱山。陈雄义让小铁匠一路护送到了东溪场,叫了滑竿轿子,坐着回綦江县城盐引小店了。唐大嫂和女儿唐蓉留了下来,给兄弟们洗衣煮饭。从前,鱼沱山只有男人,兄弟们十分随便,夏天光着膀子,只穿一条裤衩进进出出,身上有汗了,脱掉裤衩,光着屁股跳进清清的小溪洗澡,有了女人,而且是两个长得十分好看的女人,男人们不敢放肆了,进出穿上了衣服裤子,洗澡要寻一个女人看不到的地方。不过,鱼沱山的弟兄们并没有因为有了女人,生活有了一些不方便而烦恼,反而更加高兴,干活更加卖力气,早上起床总想见到女人的面,听到女人画眉鸟似的好听的声音。休息的时候,想方设法找唐大嫂或唐蓉说两句话。唐大嫂煮饭要柴火,女人气力小,劈不开大木头,争先恐后帮着劈木头。唐蓉要到附近山坡上玩,争着在旁边保护,害怕山道上的荆棘划破姑娘的衣服,用镰刀割干净荆棘杂草,还在险要的地方安上栏杆。唐蓉到小溪边洗衣服,鱼沱山的兄弟们从深山里找来一块大青石板,稳稳地安在溪水旁边。

鱼沱山的兄弟们害怕唐大嫂母女受到伤害,因为唐大哥是为了鱼沱山采石炼铁死的,同时也因为唐大嫂和唐蓉都是漂亮女人,男人喜欢女人,特别喜欢漂亮的女人,这是人之常情。

唐大嫂和唐蓉住在鱼沱山,没有要走的意思。陈雄义不想让她们在深山老林里受苦,把唐大嫂请到自己的茅草屋,关心地说:“大嫂,鱼沱山的生活苦,你还是带着孩子回去吧。”

唐大嫂轻声说:“大哥,你嫌弃我们母女了?”

陈雄义摇着头说:“大嫂,我怎么能嫌弃你们,我是怕你和唐蓉吃苦。”

唐大嫂语气很坚决,说:“陈大哥,你们不怕吃苦,我们母女也不怕吃苦,唐蓉爸爸的坟在这里,他还有很多想做没有做成的事,我们母女什么地方也不去,赖在鱼沱山不走了。”

陈雄义无可奈何,说:“大嫂,你愿意住在鱼沱山就住下,只是要注意身体,千万不要干重活。”

唐大嫂笑了,轻声说:“有陈大哥关照,兄弟们敢拿重活给我们做吗?”

唐大嫂和唐蓉要在鱼沱山长住了,兄弟们听了都很高兴。小铁匠安排两个人为唐大嫂母女搭建茅草屋,兄弟们都来帮忙。搭建茅草屋要木头,兄弟们担心湿木头有潮气,钻进树林找了半天,终于找到一棵被雷劈死的大树,砍下拖回来。小铁匠特意把唐大嫂母女的茅屋建在两间茅屋的中间,左边是陈雄义和陈松住的茅屋,右边是他和兄弟们住的茅屋,还用石块垒成厚厚的墙,用木板做了厚厚的门,既可以防野兽,也可以防歹人。茅屋里的地铲得平平的,铺上从小溪边弄来的细细的沙子,床上铺上厚厚的松树叶子,十分软和。

唐大嫂看到兄弟们为自己搭建茅屋,忙到深夜不休息,心里过意不去,烧了开水,放进山里采来的野茶叶,装进木桶,和女儿抬着送到建房子的地方,大声喊:“兄弟们,辛苦了,快歇一歇,喝口茶润润嗓子。”

唐蓉也喊起来:“大哥哥们,快来喝茶,不要累坏身子。”

一个兄弟笑着大声说:“唐蓉妹子,你的声音真好听,为我们唱一首山歌好不好?”其他兄弟跟着嚷起来:“对!唐蓉妹妹,我们为你搭茅屋,你为我们唱山歌。”“唐蓉妹子,喝一首吧,你唱的歌一定很好听。”

唐蓉有些害羞,脸红红的,说:“我的山歌唱不好,害怕脏了哥哥们的耳朵。”

唐大嫂笑着说:“蓉儿,兄弟们想听你唱山歌,你就唱一首给大家听。”

唐蓉推辞不过,清了清嗓子唱起来:“哥在山上种高粱,妹在河边洗衣裳,哥望妹来妹望郎,一槌打在手指上,只怨棒槌不怨郎。”

兄弟们齐声叫起好来。唐大嫂高兴了,也放开嗓子唱起来:“李子熟了皮面黄,摘个李子把味尝,哥尝一口递给妹,妹吃一口递给郎,巴点口水当蜂糖。”

鱼沱山的兄弟们齐声叫好,更加努力干活,把茅草屋的屋顶盖得厚厚的,屋里弄得干干净净。

茅草屋盖好了,唐大嫂带着女儿住了进去,母女俩给鱼沱山的兄弟们煮饭。唐大嫂是一个勤快的女人,煮好了饭,还有空余的时间,把兄弟们脱下的又脏又臭的衣服找了出来,拿到小溪边洗得干干净净。兄弟们不好意思让唐大嫂洗脏衣服,藏了起来,可是不管藏得多么秘密,仍然被唐大嫂找了出来,洗得干干净净。

唐蓉也找事情做,有一次,她提着篮子到树林里采蘑菇,树林里有很多蘑菇,唐蓉采了一大篮,正专心采着蘑菇,觉得腿肚子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有一些痛,低下头看,原来踩着一条大青蛇的尾巴,被蛇咬了一口。唐蓉吓了一大跳,赶紧往茅屋跑,哭着把肿了的腿肚子拿给母亲看。陈雄义知道唐蓉被蛇咬了,赶紧来到唐大嫂母女住的茅草屋,仔细看了唐蓉被蛇咬的地方,幸好是无毒蛇咬的,陈雄义给她敷上了草药,没有几天,腿肚子上的肿消了。陈雄义害怕唐蓉进树林再被蛇咬,或者碰上老虎豹子,板着脸狠狠说了姑娘一顿,说得唐蓉眼里泪汪汪的,噘起了小嘴巴。

小铁匠要到东溪场办事,唐蓉要跟着去玩,陈雄义知道她在鱼沱山住得有一些烦闷了,同意带到东溪场上看一看,不过,害怕碰上坏人受到伤害,再三叮嘱小铁匠照顾好唐蓉,不要让她一个人逛街。小铁匠答应了,带着唐蓉去了东溪。

唐蓉在深山老林住久了,到了东溪场,看到街上人来人往,觉得很开心,东瞧瞧,西逛逛,每家店铺都要进去看一看。小铁匠记住师父的嘱托,不敢让她一个人在街上逛,可是,要办事情,不能一直把女孩子带在身边,于是带着唐蓉到了大雄宝殿,普慧大师不在,李忠贵在庙里花坛边帮大师浇花,小铁匠把唐蓉留在大雄宝殿帮着提水浇花,一个人到街上办事去了。

唐蓉是一个活泼开朗的女孩,看到花坛里红艳艳、金灿灿的花,高兴地叫起来:“唉呀,好漂亮呀,这么多鲜花!”

有一个长得十分好看的俏妹子陪着,李忠贵也很开心,笑着说:“妹子,你也很好看,像花儿一样。”

唐蓉红了脸,帮着提水浇花,过了一会,忍不住好奇地问:“小哥哥,你不是和尚,怎么住在庙子里?”

李忠贵笑着说:“我在庙里读书,陈伯伯说,庙里清净,正好读书写文章。”

唐蓉有了兴趣,说:“小哥哥,带我到你读书的地方看一看,好吗?”

李忠贵放下浇花的水壶,带着唐蓉进了房间。姑娘看到桌子上放着不少书,尖声叫起来:“小哥哥,这些书你都读过,我只读过一本《三字经》,妈妈教的。”

李忠贵要写文章,唐蓉帮着磨墨,一边磨墨,一边东张西望瞧着屋里的摆设,不小心手上沾了墨,她不知道,用手梳理飘到脸上的头发,弄成了一张大花脸。李忠贵捂着嘴嘻嘻笑起来。

李忠贵和唐蓉认识了,李忠贵喜欢长得好看的俏妹子,唐蓉也喜欢小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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