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来,冬去春来,艾绒却始终未能走出那种状态。倒也不显得悲哀,但又很难见到她有笑容。那对水灵的、妩媚的、有时显得有几分蒙的眼睛,已不见往日的光泽。她会常常抱起琵琶,但弹奏时总显得心不在焉。呆滞、木讷,或是没有了心思,或是有心思,却不知心思又究竟在哪里。

杜元潮一踏进这屋里,就会有一种冷清与压抑。艾绒将一天中的大部分时间留在了屋里,世界仿佛就只有屋子那么大。有时,她也会走出家门,但,油麻地一日一换的风景,却并不能吸引她,更不能使她感到动心与欢乐。油麻地的人,常常见到她在那儿愣神:对一只小鸟愣神,对一棵大树愣神,对一片浮云愣神,对几只屁股朝天正伸长肚子在水中觅食的鸭子愣神。有一回,她站在大河边,竟半天不动。风中,白色的芦花纷纷扬扬,落在她头上,落在她身上。人们看到她时,她浑身上下已落满芦花,仿佛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天气里站立了许久。

记得那年刚来油麻地,艾绒最敏感的便是油麻地的季节。在苏州城里,虽说也能感到四季的替换,却不像油麻地这样的清晰与细致。季节在走动,每天都有每天的样子。油麻地的人习惯了,也便迟钝了,但这个从苏州城里来的女孩,却惊喜地看到了每天的消长,每天的颜色,听到了一天不同于一天的声音。她甚至闻到了一天不同于一天的气味———季节的气味。一片新芽,一片落叶,都会使她喜悦。她跟着季节的脚步,走过了一个又一个油麻地的春天、夏天、秋天与冬天。

然而,现在,自女儿消失于这个世界之后,她居然浑然不觉已过去一个秋季,一个冬季,而现在已经到了春季。

这天夜里,她在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中忽然一下醒来了。惊雷!

这是入春以来第一个雷声。第一响雷声就气势不凡。它炸响时,天空犹如一枚巨大的蛋,结实的蛋壳突然破裂了,有无数的碎片迸向四面八方。大地在颤抖,河水在沸腾,草木不禁在哆嗦,一切沉睡的生命,甚至是木头,都似乎突然被惊醒了。

艾绒一下坐了起来,并用双手死死抱住枕头。

闪电在窗子的玻璃上像利剑一般劈刺着。

她用手去摸索着,床是空的。现在,这张床经常是空的。她似乎已经习惯了空床,她甚至不觉得是空床了。但此刻,她却希望能够抓住杜元潮的手,或是钻在他的怀里。她拉亮了灯,屋里空空的。闪电划过时,她看到了椅子与琵琶。

又是几声雷声,一声比一声惊心动魄。

艾绒浑身颤抖不止,但脑子却一点一点地清醒起来。一种鲜活的敏锐的感觉,也在慢慢地苏醒,仿佛一块毫无知觉的冰正渐渐化为流动的春水。她恍惚,是那种睡得太久而终于醒来时却还未彻底醒来之前的恍惚。

雷还在轰鸣,但不再发出巨响。不一会儿,便开始下雨,是那种粗硕的雨。油麻地的人在说到这种雨的雨滴时,说“有头子那么大”。“头子”敲打着屋顶,敲打着头年的残荷,敲打着木船和扣在酱缸上的大斗篷,犹如敲响无数面的鼓,而雷声是一面大鼓。大鼓小鼓一起敲,天地间一派轰轰烈烈。

艾绒不再害怕,她拉灭了灯,倚着床头,听着一天的雷雨。

此时的枫桥,也一样处在雷雨之中。

杜元潮与采芹二人都醒着,却都不说话。枪倒下了,而草丛中的那番汩汩的温热,渐渐变得凉丝丝的,并停止了流淌。

没有拉灯,两人就这样默不作声地躺在黑暗里。

雨越来越大,田野发出一片潮涌之声。

采芹碰了碰杜元潮:“回去吧……”

杜元潮烦躁地掀去被子,将赤裸的身体露在外面。

采芹给他重又盖好被子,不再说什么。

雨下得很猛,但始终以同样的速度在下。雨声却在变———四周的大河小河在不住地涨水。

采芹坐了起来,望着窗外摇晃的柳树,泪水慢慢地流淌下来。

杜元潮长叹了一声,便起身穿衣。

“雨下这么大……”采芹说,声音有点儿发颤。

杜元潮摸黑走向门口。

采芹拉亮了灯。

杜元潮回头看了一眼采芹,打开了门,立即就有一阵风将雨水吹洒了他一脸一身。他看了看黑暗的夜空,冲进雨地里。

采芹立即下床,扑向门口:“拿把伞……”

杜元潮没有回头。

采芹望着他的背影被风雨所吞噬,泪水夺眶而出。

艾绒见到浑身湿漉漉的杜元潮时,正蜷在床的一角,双手抱住两膝。她望着他,泪光闪烁。后来,她将脸埋在双膝间,哭泣起来,瘦削的双肩在哭泣中不住地颤动着。

杜元潮站在床前,低垂着脑袋,地上不一会儿工夫就流了一摊水……

第二天一早,杜元潮还在沉睡中,艾绒就起了床。她打开门时,雨还在下,只是小了许多。她想拿一把伞,到雨地里走一走。这时朱荻洼一瘸一拐地走来了。他从怀里掏出一封信,交给了艾绒。信是艾绒的父母亲寄给艾绒的。朱荻洼走后,艾绒立即将信打开。这是一封长信。其长是前所未有的,其情感之深也是前所未有的。她的父母早已回到苏州城。自回到苏州城那一天,他们就开始呼唤她回去。但她没有回去,因为这里有太多她割舍不了的东西。当同来这里插队的知青一个个离开这里时,她也曾动过回去的念头,但她发现,她像一只鸽子,被无形的绳索拴住了,想飞也飞不起来了。她曾有过一个打算:带杜元潮和女儿一起回去。但她很快放弃了这个念头,因为她知道杜元潮只属于油麻地,他是绝对不会离开油麻地的。后来,她就渐渐放弃了回去的念头,直至几乎再也想不起这个念头。苏州城在她的记忆里,一点一点地淡薄了下去。她已学会了油麻地的土话,虽然这里的人在她说话时仍然可以听出好听的苏州腔调。

她将这封长信看了一遍又一遍。字里行间都是父母的呼唤、苏州城的呼唤与往日时光的呼唤。满纸流淌着让人心动、让人心感温馨的舐犊之情。

她看得泪水盈眶,直到呜呜咽咽地哭泣起来。

雨还在下。透明的雨。大地在雨中泛着绿光。她伞都没打就走进了雨中。雨是凉的。她虽然身体单薄,但却觉得这凉雨使她感到舒服。她就这样在雨中走着,觉得自己的每一根神经正在被凉雨所激活。她几次滑倒又几次爬起来。她似乎很愿意滑倒。有两回,好像是自己让自己滑倒的。滑倒,爬起,再滑倒,再爬起,她的意志就在这一过程中恢复着,并一点一点地坚强起来。她走着,衣服渐渐湿透,紧紧包裹着她修长而瘦弱的躯体,依然乌黑的头发,只是比刚来油麻地时变软了许多,此时,雨水流淌到了那双忧郁的双眼上。她没有用手去撩一撩它们,就让它们稀稀拉拉地遮在眼睛上。那时,她看出去时,世界有点儿朦胧。

到处水汪汪的。

她一直走到大河边。

一夜之间,河面开阔了许多,河水又变得浩荡起来。

岸边的芦苇已经长出细长的新叶。几只出壳不久的小野鸭,在母鸭的带领下,在水面上游动着,随着波浪而沉浮。一只大船沉没了。

艾绒站在水边,望着苍苍茫茫的大河,烟雨中,远远浮现出的竟是苏州城。那城是青色的,犹在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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