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中四年十月初三,天气祁寒,长安城笼罩在迷蒙的雨雪之中。

这一天,奉调出关的泾原(治所在泾州,今甘肃泾川县北)节度使姚令言率领五千士兵经过京师。由于在天寒地冻中跋涉多日,这支军队显得疲惫不堪。队伍中还夹杂着一些半大的孩子。他们是士兵的子弟,反正留在家乡也没饭吃,索性就跟着部队一块走,以免冻馁而死。

行经京师时,这支队伍中的所有人几乎都怀着一个相同的期待,那就是希望朝廷能给他们一份优厚的赏赐。

可是没有。

负责犒劳的京兆尹王翃仅给他们准备了一顿简单的饭菜。士兵们开始抱怨,紧接着就出现了骚动。有人踢翻了饭菜,咒骂道:“我们就要死在敌人手上,可连饭都不让我们吃饱,凭什么让大伙拿小命去对抗白刃?听说皇宫中有琼林和大盈两座宝库,金银布帛堆得像山一样高,不如去把它劫了再说!”

士兵们一呼百应,立刻披上铠甲、扛起军旗,锣鼓喧天地涌向长安城。其时节度使姚令言正在宫中辞行,闻讯疾驰出宫,在长乐阪(长安东面)遇上了哗变士兵。马上有人搭弓上箭朝他射击,姚令言抱着马鬃突入乱军中,大声喊道:“诸位犯了大错!东征立功,还怕没有荣华富贵吗?为什么干出这种灭族的事来?”

可这个时候,节度使的话已经没有人听了。乱兵们强行簇拥着姚令言,吵吵嚷嚷地继续向长安冲去。德宗紧急下令赐给每人两匹绢帛,可传令的使臣当即被丧失理智的乱兵们射杀。德宗再派宦官前往宣慰,乱兵已经冲到了通化门外(长安东北第一门),宦官还没宣旨就被乱刀砍死了。德宗大恐,又下令装上满满二十车的金银绢帛赐给他们。

此时乱兵已经冲入城中,喧声震天,二十车财宝也阻挡不住他们。京师民众惊慌逃窜。士兵们大喊:“你们不必害怕,从今往后再没人向你们搜刮了,也没人要你们缴纳税间架和除陌钱了!”李适再派普王李谊和翰林学士姜公辅出宫安抚,乱兵已经列阵于皇宫的丹凤门外,数以万计的长安居民聚集围观。

德宗李适慌忙下令禁军紧急集合,抵御乱军。

可是,德宗皇帝的命令下达了多次,却始终不见一名禁军前来护驾。负责传令的宦官窦文场和霍仙鸣哭丧着脸慌慌张张地进来回报——皇上,根本无兵可调啊!

李适傻眼了。

怎么回事?朝廷长年累月供着这帮养尊处优的禁军,如今大难临头,居然无兵可调?

其实这并不奇怪。

李适所拥有的也仅仅是画在纸上每月照领薪饷的禁军名额,除了眼前这帮值勤站岗的之外,他并未拥有真正在职的禁军兵员。这问题就出在神策军招募使白志贞的身上。

由于亲眼见识过肃、代两朝宦官执掌禁军所带来的种种祸乱和危害,德宗李适深刻汲取了前朝的教训自登基之日起,便把禁军兵权从宦官手上收了回来,交给了他认为更值得信任的朝臣白志贞。他以为这样一来,他就能避免被人操纵和胁迫。可他并不知道,白志贞一方面隐瞒了数年来神策军东征的阵亡人数,另一方面又接受那些处于征召之列的富家子弟的贿赂,用他们的名字替补。这些纨绔子弟虽然名列军籍,人却天天待在长安的商埠坊间做生意,一天也没进过军营,所以事到临头,天子根本无兵可调。

司农卿段秀实曾经察觉到这种异常现象,上疏德宗说:“禁军不精,兵员严重不足,万一有变,如何对付?”可是德宗却依然信任白志贞,对此置若罔闻。

天子又怎么可能料到,好不容易痛定思痛,把禁军兵权交给了朝臣,最后竟然还会招致这样的恶果!

就在德宗李适茫然无措时,乱兵已经砸开皇宫大门蜂拥而入。宦官窦文场和霍仙鸣召集了一百多名宦官侍从,拥着德宗、太子、公主、诸妃、诸王从禁苑北门仓皇出逃。

此时此刻,李适的心头蓦然涌出和当年的代宗皇帝一模一样的感慨——危难之际,还是宦官最贴心啊!

当这样的感慨发自于天子肺腑,我们便完全有理由相信,不久之后李唐王朝的中央禁军必将重新回到宦官的手中。而随着新一代权宦的崛起,相同的历史将又一次循环上演。我们更会不无悲哀地发现——这样一种令人沮丧的轮回无异于帝国政治罹患的一种不治之症,或者说是唐朝中晚期根本无法逃避的宿命。

天子一行由普王李谊为前驱,由太子李诵持刀殿后,奔进禁苑时,正逢郭子仪的儿子郭曙带着几十名家丁在打猎,郭曙见状匆忙护驾;而正在军营中教练射击的右龙武军使令狐建闻讯,亦率领四百多名士兵前来支援。

天子李适就在这些人的簇拥下狼狈逃出了长安。他是继玄宗和代宗之后,大唐历史上第三个被迫逃离帝京的天子。

这是帝国历史上又一个难以忘却的耻辱,同时也是德宗李适自即位以来所遭受的最惨重的一次失败。

暮色徐徐笼罩了前方的大地,也渐渐覆盖了身后的长安。李适策马狂奔在苍茫的天地之间,全身弥漫着一种痛彻骨髓的沮丧。

这是一个有志中兴却无力回天的天子灵魂深处的沮丧。

这种沮丧注定将弥漫他的一生。

与此同时,长安城开始了一场大暴乱。

百官中的绝大多数官员和皇宫中的大部分亲王、公主都没来得及逃走。宰相卢杞和关播翻过中书府的院墙,与翰林学士陆贽、京兆尹王翃和禁军将领白志贞等七八名大臣相继逃出,在咸阳追上了天子一行。

乱兵们欢呼喧叫着冲上含元殿,大喊:“天子已经出奔了,我们该各人自求财富了!”于是他们争先恐后地冲进府库大肆劫掠。部分乱民也趁机冲进宫中抢夺财物,那些没能冲进宫中的乱兵就在大街上公开抢劫,各坊居民只好成立自卫队自保。

整个暴乱和抢劫活动足足持续了一夜,皇宫的所有金银财宝被洗劫一空。

泾原节度使姚令言知道这回有一百条命也不够抵了,索性一条道走到黑,他和乱兵们商议:拥立此时正赋闲在家的太尉朱泚为他们的首领。朱泚就是幽州节度使朱滔的哥哥,也是幽州的前任节度使。自朱滔叛乱后,他便被朝廷剥夺了职权,遣归私宅,形同软禁。

半夜,朱泚在乱兵的拥护下进入了含元殿,当夜宿于殿中,自称“权知六军”。

十月初四,天子从咸阳逃到奉天;初五,部分文武官员陆续到达,左金吾将军浑瑊也率部赶到奉天,人心才逐渐平定。

而这几天,已经有相当一部分富有声望的朝臣向朱泚劝进,怂恿他篡位称帝,随后又有凤翔和泾原大将张廷芝、段诚谏率兵前来投靠。朱泚自以为众望所归,开始对百官下达命令,同时设置六军宿卫,一切仿照天子之制,称帝之心昭然若揭。

十月初七,逃亡到奉天的大臣劝皇帝加强奉天守备,防止朱泚派兵来攻。卢杞闻言却咬牙切齿地说:“朱泚的忠贞,满朝文武无人能及!我愿以身家性命担保,朱泚绝不会造反!”而德宗也大致同意卢杞的看法。

可没人料到,就在第二天,野心勃勃的朱泚就用他那震惊天下的举动狠狠地甩了这对君臣一记响亮的耳光。

建中四年十月初八,朱泚进入宣政殿,自称大秦皇帝,改元应天。翌日,朱泚任命姚令言为侍中、关内元帅;李忠臣为司空兼侍中;源休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判度支;其余附拥他的朝臣亦各有任命。此外,朱泚又册封朱滔为皇太弟,并遣使送信给朱滔,说:“三秦地区(陕西中部)不日即可平定,黄河以北,就靠你剿灭残敌了,当择期在洛阳与你会面。”朱滔接信,欣喜若狂,立即将信在军府中传阅,同时通牒诸道,毫不掩饰他的志得意满之情。

伪朝既立,李唐宗室的灭顶之灾就降临了。

源休劝朱泚诛灭滞留在京师的皇族,让天下百姓对唐室绝望,同时杀戮立威。朱泚遂下令屠杀了李唐的郡王、王子、王孙共七十七人。

此时,被围困达数月之久的襄城陷入了内无粮草、外无援兵的困境,哥舒曜迫不得已,只好放弃襄城撤至洛阳。李希烈旋即占领襄城。而驻扎在魏县与河北诸镇对峙的李怀光、马燧等人在接到天子流亡、朱泚篡位的消息后,皆痛哭流涕。随后,朔方节度使李怀光与神策都知兵马使李晟分南北二路率本部西向长安勤王,河东节度使马燧率本部退防太原,河阳节度使李艽率本部退防河阳,昭义节度使李抱真亦率本部退防临洺。

突然遭此重大变故,唐朝政府军不得不收缩战线,从主动进攻转入了战略防御。

十月十三日,朱泚亲率大军直取奉天,准备一举消灭德宗皇帝和他的流亡政府。浑瑊等人率众力战,将领吕希倩、高重捷等人先后阵亡。朱泚军日夜猛攻,奉天城危在旦夕……

战乱的烽火仿佛突然间燃遍了帝国的四面八方,而且直接烧到了天子的眼皮底下,大唐王朝陷入了自“安史之乱”平定以来最黑暗的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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