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蘑菇带了些干粮,背上袍子皮睡袋和一杆鸟铳,跟着骑黑驴的窦占龙,迎着漫天的大雪片子,顶着呼呼咆哮的北风进了山。窦占龙不说去什么地方,只在头前引路。那雪下的,漫山遍野一片白,把山上的路都盖得溜儿严。两个人一头驴,出了东山林场,也是一路在深山老林里踏雪而行,困了饿了,就在避风的雪窝子里歇脚。这天晌午,终于来到一处山坡。窦占龙勒住驴缰绳,对血蘑菇说声“到了”。血蘑菇举目四顾,此时风停雪住,冰封大地,山上、树上被皑皑白雪覆盖,张开嘴使劲儿喘口气,五脏六腑都觉得舒朗畅快,却看不出与别的老林子有什么不同。

窦占龙下了黑驴,点上烟袋锅子,吧嗒吧嗒抽了两口,吩咐血蘑菇把大肚子蝈蝈从葫芦掏出来放到树上。血蘑菇不明其意,大肚子蝈蝈能活三冬,全凭他揣在身上贴肉焐着,搁树上岂不冻死了?窦占龙说:“舍不得孩子套不来狼,你还想不想发财了?”血蘑菇没再多说,掏出葫芦拔下塞子,心里默念:“大肚子啊大肚子,今天我又得让你帮我一次,万一要搭上你这条小命,那可对不住你了。等我找到马殿臣的《神鹰图》,除掉纸狼狐报了仇,再来下边找你!”那只大肚子蝈蝈一蹦而出,不怕冷似的,落在树干上大声鸣叫,叫过几下,似乎是开了嗓儿,越叫声响越大,如金玉撞击,顺着山势远远传了开去。

血蘑菇正觉纳闷儿,只听高山上传来一声虎啸,震得树枝上的积雪纷纷下坠。他吃了一惊,心想:不好,大肚子蝈蝈叫得太响,引出了山中猛虎!长白山猎户一向将老虎尊为山神,每年开春进山打围之前,先要摆些瓜果酒水,焚香祭拜山神,入冬后封山,留一冬给山神老爷做主,轻易不敢惊扰。血蘑菇也知道下山虎厉害,见了人横吞立咽,势不可当,自己缺了一只右眼,仅凭手上这杆鸟铳,无论如何打不了虎。他偷眼看向身旁的窦占龙,此人一不慌二不忙,蹲在地上稳稳当当地抽着烟袋锅子,那头黑驴同样无动于衷,纵然窦占龙胆大包天,这头黑驴也不可能不怕下山的猛虎啊?他无暇多顾,想先爬到树上暂避一时。可是刚一仰头,树上枝丫乱晃,积雪簌簌落下。血蘑菇心说:邪门儿,老虎怎么是从树上来的?却听“嗷呜”一嗓子,从积雪的树梢中蹿出一头野兽,头圆爪利,四肢短粗,尾长过尺,身上长毛邋遢,哪是什么下山的猛虎,分明是个大花猫啊!血蘑菇一眼认了出来,这不就是那只八斤猫吗?

此猫当年在王八盖子沟金灯庙吓退无数金鼠,趁乱叼起金灯老母的吸金石,钻出墙窟窿一去不返,看来是得了天灵地宝,活过了这几十年。不过猫的脾气秉性改不了,冰天雪地里听到虫鸣,就忍不住出来看个究竟。至此恍然大悟,原来窦占龙要憋的宝是吸金石,得了这件至宝,金子要多少有多少,何止变出一座金山?但是血蘑菇苟活至今,只为了干掉纸狼狐报仇,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吸金石,对他来说什么用也没有。本以为凭窦占龙的手段,尽可以找到金王马殿臣的天坑了,怎知到头来又落了一空!

血蘑菇一直以为马殿臣得了吸金石,才当上了关外的金王,原来吸金石还在八斤猫肚子里。他只不过稍一分神,八斤猫已然跃下树梢,一口吞下了大肚子蝈蝈。血蘑菇心头一凉,以为大肚子蝈蝈完了,可正当此时,猫腹中传来一阵嘟嘟嘟的长鸣。人有人言,兽有兽语,大肚子蝈蝈想从猫肚子里逃出来,八斤猫似乎也觉得不对,张开大嘴嗷嗷乱叫,弓背挺身,尾巴倒立,不住摇晃脑袋,张口吐出一个非金非玉的蛋黄色圆石,正是那块吸金石。八斤猫在地上打了个滚,带着肚子里的虫鸣,一头钻入林中不见了踪迹。这一切发生得太快,血蘑菇呆立当场,转眼间地上只有吸金石了。叼着烟袋锅子蹲在一旁的窦占龙,此时一脸得意,夜猫子眼紧盯着吸金石自言自语:“我得此宝,不费吹灰之力……”说着话脸上五官抽搐,眼珠子越瞪越大。血蘑菇之前留了个心眼儿,总听人说,憋宝的一个比一个贪,得了天灵地宝怎肯与人平分,所以不可不防,可没想到窦占龙见了吸金石,神色变得古怪至极,脸上五官都挪了位。血蘑菇摸不透他的底,哪敢轻举妄动,犹豫不决之际,突然从窦占龙身上跃出一只三条腿的小金蛤蟆,围着吸金石打转。窦占龙则一头扑倒在地,未知性命如何。血蘑菇忙退开几步,暗道一声“古怪”,难道窦占龙身上有只金蛤蟆,让这吸金石吸出来了?没等他明白过来,不知从哪儿来了一个破衣烂衫的苍髯老道,一身火工道人的打扮,到得切近,看也不看血蘑菇一眼,口诵一声道号,指着小金蛤蟆哈哈大笑:“寻你多时了,还不随我回山?”小金蛤蟆却似听明白了,在地上蹦了三蹦,“咕呱、咕呱、咕呱”连叫三声。火工老道袍袖一卷,早将小金蛤蟆收入袖中,径往深林之中,扬长而去了。

血蘑菇使劲儿揉了揉自己的左眼,怎么也想不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呆立半晌无所适从,一低头看见吸金石还在地上,他虽不贪图金子,可这一辈子也没少跟吸金石打交道,终究是天灵地宝,实不忍弃之不顾,再看倒地不起的窦占龙气息早绝。他听说过一些憋宝的门道,相传黄河中的老鳖,每活一百年背壳上多长一道金圈,长出九个金圈,脑袋里就有鳖宝了。憋宝人设法捉住老鳖,在地窨子里剁掉鳖头,用利刃割开自己寸关尺脉窝子,将鳖宝埋入肉中,再涂药治愈,随后在漆黑无光的地窨子里住上一百天,出来之后这双眼无宝不识,不知真也不真?血蘑菇当惯了杀人不眨眼的土匪,对个死人可没有下不去手这么一说,拔刀割开窦占龙的脉窝子,伸手往里一抠,还真有个肉疙瘩,他那一个眼珠子寒光一闪,如同荒坟野草中的一点鬼火,觉得这东西或许有用,当下将鳖宝和吸金石一并揣入怀中,又牵过那头黑驴,驮了窦占龙的尸首下山,想寻处断崖往下一扔,等不到天黑就让狼掏了。

哪知黑驴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仰起脖子“啊呃——啊呃——”狂叫不止。血蘑菇寻思,这畜生一路上驮着窦占龙半声不吭,跟能听懂人话一样,让它往东绝不往西,怎么我一牵就犯了犟脾气?便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子,对着驴屁股上皮糙肉厚的地方狠抽了几下。怎知把那头黑驴打急了,冷不防尥起蹶子,踢了血蘑菇一个跟头,驮着窦占龙的尸首一道烟似的跑了。要不是躲得快,就得让这黑驴踢死,血蘑菇咒骂着追了半天也没追上,无奈只得作罢。

这一连串离奇古怪的遭遇,让血蘑菇提心吊胆了很久,最怕窦占龙死而复生来林场找他。然而星移斗转,日月如梭,过去了一年又一年,始终也没出什么事。血蘑菇得了窦占龙的鳖宝,埋进了自己的脉窝子,加之后来下山打听到的消息,多多少少知道了窦占龙身上的秘密:原来那只三足金蟾,本是龙虎山五雷殿祖师爷身边的一个小物件儿,带着落宝金钱下山,借了窦占龙的形窍,以应四神三妖之劫。只有崔老道认得出它的来头,但是不能说破,一说破金蟾就走了,那还怎么应劫?当然崔老道也并非善男信女,分明是他放了金蟾下山,却担心道破天机遭报应,自始至终装成个没事儿人,不该说的从没少说,应该说的反倒一字不提。这个东西虽是金身,却也贪得无厌,可以剪黑白纸为驴,凭着分身到处憋宝发财,西北角城隍庙掏狗宝死了一个、夹龙山误点千里火夹死过一个、在东浮桥煮石碑填了海眼一个、银子窝门楼逮玉鼠气死一个、铃铛阁摘铜鸟摔死一个、分宝阴阳岭掉入阴山背后吓死一个、三岔河口让分水剑斩杀一个、芦苇城拿金剪刀烧死一个、引马殿臣扛着挑头杆子打坟被狐狸害死一个……死一次金蟾就换一个分身,但被浊世迷心,又受崔老道所误,早已忘却本真,即使从分身上取回鳖宝和一应之物,念及平生所遇的九死十三灾也是恍恍惚惚,最后一个带血蘑菇去找吸金石的窦占龙已经没有分身了,因为鳖宝的灵气尽了,还得再养上几年才可以用。这个人虽然没死,但借窍的金蟾一去不返,鳖宝也让血蘑菇抠去了,所以说从关外逃走的窦占龙——人还是那个人,落宝金钱和烟袋锅子也在,身上的“神”却没了!

血蘑菇虽将吸金石带在身上,仍架不住岁数越来越老,气力远不如前,心知找到宝画《神鹰图》的机会也越来越渺茫了,恨自己这一辈子,这一件事都办不成,心想:“我从三岁那年,就让走长路的拐子卖到了孤山岭,亲娘跳河而亡,亲爹远走他乡,身边至亲至近的人,乃至一个个冤家对头,皆因我死走逃亡。还真让关家老祖宗说中了,可不就是个逮谁坑谁的丧门星吗?谁遇上我,谁就倒霉!我却活得比谁都久,难不成真像我老叔说的,给我在地府中除了名?可这么活一辈子有啥劲儿呢?打小落草为寇当了土匪,在姜家窑丢了一个眼珠子,又被马殿臣追得没处躲没处藏,钻到深山老林中喝脏水吃蝲蝲蛄,下煤窑当过煤耗子,在木营子卖过苦力,抬过棺材扒过坟,带着手下金匪远走蒙古大漠,为了找《神鹰图》投靠伪满洲国,让剿匪部队穷追猛打,上天无路入地无门,扮成个老洞狗子在林场一躲几十年,整天提心吊胆,还有比我命苦的吗?说什么前世因果、夙债相偿,谁又见过上辈子的事?七灾八难怎么就全让我赶上了?老天爷为什么不能睁睁眼、开开恩,让我死前除掉纸狼狐?”

这一年传来一个消息,猎屯来了个名叫张保庆的半大小子,不仅在山里捡到一只白鹰,还误入金王马殿臣的天坑,见到了金王埋下的九座金塔,并且带出了宝画《神鹰图》。血蘑菇打探到张保庆的行踪,下山扮作一个收破烂的,用十块钱从张保庆母亲手中骗走了《神鹰图》。本以为拿到《神鹰图》可以除掉纸狼狐,怎料《神鹰图》已然破损不堪,画还是那张画,画里的神鹰却出不来了。血蘑菇万念俱灰,绝望之余想起在鹰屯的萨满传说中,只有《神鹰图》的主人才可以让宝画恢复原状。张保庆这个小子看似平常,却意外捡到一只罕见的白鹰,并且从天坑中带出了《神鹰图》,鹰屯的老萨满都对他另眼相看,可见这一步奇运,实非常人所有。此外血蘑菇还打听到,张保庆的老娘临盆之际,梦到一个要饭的乞丐撞入门中,随即生下了张保庆,那岂不是金王马殿臣转世?尽管轮回之说不可捉摸,但完全可以断定,张保庆正是《神鹰图》的主人!

血蘑菇本想再次下山去找张保庆,这时候才发觉力不从心,他的年岁太大了,头发指甲全掉光了,皮肉干枯萎缩,五感渐失,身子在一点点变成纸人,再也困不住纸狼狐了。血蘑菇绞尽脑汁想出一个计策,当年他与恶狼搏斗跌入的天坑,那个地方有一座“画树灵庙”。深山老林中大大小小的天坑地洞很多,可不止金王马殿臣埋宝的一个。关东的野山人参俗称棒槌,早在千百年前,这一带就有参帮放山,挖到六品叶的宝参,便捋一把青苔毛子,剥一块桦树皮,一层一层包好了,捧出去献给皇帝。据说深山天坑中有座老庙,俗称“棒槌庙”,萨满称之为“画树灵庙”,历朝历代有神官担当庙祝。庙中供奉着“画树石匣”,那是天造地设的一块巨石,上有灵树图案。由于年深岁久,巨石裂缝中积满了尘土,又有种子落入,以至于从中长出了棒槌树,巨石却没有崩塌。参帮进山挖棒槌,必定到此烧香磕头,帮内赏罚分配大小事宜,均在画树灵庙中进行。实际上棒槌树只是形似野山参的大树,并不是真正的野山参。到了民国初年,有几个得了癞大风而手足溃烂的病人逃入深山老林,躲在天坑附近,因不堪忍受病痛折磨,彻夜哀号惨呼。庙祝看他们可怜,就将他们收留在庙中,又从画树石匣中捉出棒槌虫给他们吃,居然可以缓解癞大风的痛楚。后来消息传了出去,逃到此处的癞大风病人越来越多,甚至有从关内远道而来的,一来为了治病,二来也为避祸,因为患病之人手足溃烂,狮面塌鼻,丑陋可怖,而且传染性很强,自己家里人也唯恐避之不及,所以不容于乡里,往往会被同乡活活烧死,连同病人用过的衣服、被褥、锅碗瓢盆也得一并焚毁。蝼蚁尚且贪生,何况这些人呢?他们住在天坑里,捉洞穴里的蝙蝠、蛇鼠、蝲蝲蛄为食,又开垦耕地自给自足,逐渐在画树灵庙周围形成了一个癞大风村子,打猎挖参的反倒不敢来了。起初这些人感恩戴德,但是久而久之,有几个心术不正的村民以为画树石匣中有宝棒槌,能够让他们身上的癞大风痊愈,庙祝却百般阻拦,不仅不让他们接近画树石匣,还要把他们撵出天坑。于是那几个村民怂恿众人打跑了庙祝,一拥而上去挖画树石匣,由此引发的地震,埋住了天坑入口。血蘑菇在山里那么多年,一直没找到马殿臣的天坑大宅,却在无意中找到了画树灵庙。他听老鞑子说过,历代萨满神官降妖除魔,将收来的悲子烟魂,尽数封入画树石匣。当年那些个癞大风,正是因为惊扰了画树石匣,所以一个也没逃出来。他按老鞑子传授的树葬之法,让自己与画树石匣合二为一,以此困住纸狼狐,又用鳖宝的分身将张保庆引至灵庙,助他一臂之力。这件事血蘑菇用了一辈子也办不成,对张保庆来说却易如反掌,只需张保庆念三遍牌位上纸狼狐的名号即可,事成之后,不仅《神鹰图》物归原主,吸金石

也是张保庆的!关外金王马殿臣富可敌国,也不过坐拥九座金塔,吸金石则是天灵地宝,要多少金子有多少金子,世上再没任何宝藏能够与之相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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