干这一票买卖,可不够吃喝嫖赌造一辈子的。血蘑菇身为匪首大元帅,还得想方设法让崽子们吃香喝辣。探得“南甸子”有一股烟匪,首领报号“燕巴虎”,乍听以为是老虎,实则是蝙蝠,又叫“盐变蝠子”,说是耗子吃盐齁着了,胳肢窝生出翅膀子蹿上了天。这人得有五十来岁,长得獐头鼠目、瘦小枯干,到哪儿都爱披一件黑布斗篷,“欻拉”一抖挺威风。手底下三四十个崽子,强占了周围一片田地,逼迫农户们砍了庄稼改植大烟。大烟又叫“黑货”,他的货一半卖给周边县城里的雾土窑大烟馆,一半以低价卖给江北的各大绺子。那个年头黑白颠倒,关外偷偷摸摸种大烟的农户不在少数。跟棉花地、高粱地中间开出一小块儿,不显山不露水,神不知鬼不觉,外人不走到近前看不出来;要么种在四面残墙没有房顶的破屋子里,种完了把墙洞垒死,需要浇水就搬梯子上墙头,等到收成时再凿开,多为自种自用。关外有句话“吃块儿大烟救人命,抽上大烟要人命”,熬好的大烟膏用油纸包裹严实,塞进炕洞里,或吊在背阴的房梁上。吃五谷杂粮谁没个三灾六难、头疼脑热?肚子疼得满炕打滚,嚼上黄豆粒大小的一块儿大烟,过一会儿就不疼了,该干什么干什么。种大烟倒也不难,这东西不着虫子,也不用上肥,只是犯王法,老百姓不敢种,种出来也不敢卖。王法管得了平民百姓,可管不了烟匪。以贩植烟土为主业的土匪,称为“烟匪”。燕巴虎就是江北最大的烟匪,盘踞南甸子二十余年,各个绺子要抽大烟都得从他这儿拿货。

血蘑菇扩充了势力,腰杆子也硬了,继而盯上了燕巴虎的买卖。大烟不同于坟中的金砖,掏完就没了,地里的大烟收完一轮,还能接着长,是个长久进项。并且,把持了烟土的贩卖,可以跟江北各个山头的胡子搭上关系。论起大烟瘾,没人比得上燕巴虎。当初为了抢地盘,腿上挨过一枪,虽说腿保住了,却落下个治不了的病根儿,赶上阴天下雨就钻心地疼,只能靠抽大烟顶着。越抽瘾越大,索性抢下块地盘自己种大烟,自给自足。血蘑菇当下谋划一番,报出金蝎子的匪号,谎称要以重金购买大批烟土,诱燕巴虎下山相见。燕巴虎觉得金蝎子这股金匪挑号不久,南甸子又是自己的地盘,料想对方不敢耍花样,便带着几个手下出来相见。突然间伏兵四起,血蘑菇一枪崩了燕巴虎。其余烟匪均为乌合之众,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燕巴虎捏酥了,我们愿意归顺大杆子!”血蘑菇让他们带路,前往南甸子烟田。只见罂粟花开得争奇斗艳,一眼望不到头,脚底下蒸腾出一股子异香,使人身子发飘,头壳子发晕。当地烟农见来了这么多土匪,个儿顶个儿明插暗挎带着双枪,吓得躲在窝铺里不敢出来。血蘑菇命手下告诉这些烟农,这一片地仍种大烟,这个章程不改,不过金匪与烟农二八分账,卖掉烟土挣了钱,金匪占八,烟农占二。烟农们忙活一年能有两成收入,已比之前多出十倍不止,一个个感恩戴德,都把血蘑菇当成活菩萨来拜。种大烟难在收割,大烟骨朵一熟,必须立刻割下来,一天也不能耽误,而且最怕下雨。等到罂粟花凋落,泛着光泽的大烟骨朵支棱起来,由青绿变成碧翠,烟农们一手提个小铁罐子,一手拿着小刀,在大烟骨朵上轻轻一划,用小铁罐子接住奶水般的汁液。接满了倒入大盆,放在太阳底下晒透。变成淡褐色之后,用大锅熬开,再晒干,就成了黑中泛黄的大烟膏,不干不硬不脆,凑近了一闻,有股子煳芝麻的香气。血蘑菇抢下燕巴虎的地盘,收了大烟,熬成大烟膏,包上油纸,整整齐齐码放在背阴的屋子里。他吩咐手下带着上等大烟膏去拜山头,报上金蝎子的匪号,出货比燕巴虎低了一成,买卖搁一边,为的是交朋友。经过这一番折腾,血蘑菇彻底在江北站稳了脚跟。很多土匪都听说了金蝎子的匪号,相传此人手段了得,黑的黄的两路买卖通吃,出手阔绰,还挺够朋友,但是极少有人见过他。只因血蘑菇深居简出,整天躲在山上拜金灯老母,从不轻易抛头露面,对自己的过往一字不提,更让手下崽子和同道觉得他高深莫测。

不过天底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马殿臣的绺子越来越大,势力渐渐覆盖到了江北,探得一只眼的金蝎子就是血蘑菇,亲自率四梁八柱过江,放火烧了南甸子的大烟田,赶跑了烟农,又追得血蘑菇东躲西藏,如同丧家之犬一样狼狈。血蘑菇暗暗发狠:“搁从前我得喊你马殿臣一声叔,如今你马殿臣非把我赶尽杀绝,那只能有你没我、有我没你了!”他也知道自己不是马殿臣的对手,明着斗不过就来暗的,重金买通孤山岭上的土匪,打听出马殿臣要去二道沟砸许家窑,便给许大地主通风报信,事先布置埋伏,来了个关门打狗,将马殿臣生擒活捉,押入省城大牢等待处决。

马殿臣这杆大旗一倒,孤山岭上的四梁八柱和一众崽子均作鸟兽之散。血蘑菇这才得以喘息,又把南甸子的烟农挨个儿找回来,再次恢复了烟土生意。经历了这些年的诸多变故,血蘑菇的为人更加阴郁隐忍,对金灯老母的供奉更为虔诚,拜完金灯老母,他就躺在牌位旁边抽大烟。耗子都喜欢闻大烟味儿,上了瘾断不掉。过了这么一阵子,血蘑菇说金灯老母又给自己托梦了,此后带着手下钻金眼子,调耗子兵拿疙瘩,得到的金子比以往多出数倍。

他手下的崽子们叹服不已,觉得这位大元帅整得挺玄乎,说不定真有些道行,更加死心塌地给他卖命。没出半年,这一伙金匪再次发迹,鸟枪换炮,置办了许多快枪快马,把持着江北十几条金脉。血蘑菇的喷子硬、管儿直,自然局红,金子越挖越多,匪号也越来越响。他的话却越来越少,有时候一连多少天不说一句话,偶尔说句话还云山雾罩的,谁也整不明白,没事就给金灯老母烧香。过去的匪首大多沉默寡言、故作高深,为了不让别人摸透自己的底细,他手下的金匪也对此见怪不怪。烧完香磕完头,血蘑菇常骑着马到处乱转,崽子们以为大当家的出去找金脉,谁都没多想。

只说有这么一天,血蘑菇骑马下山,一路上逢山看山,逢水看水,行至途中,无端刮起一阵怪风,卷着白雾,飒飒作响,马匹受了惊吓,险些将他从马背上掀下来。血蘑菇暗觉古怪,四下里看了多时,见一处山裂子深不见底。回去对手下的崽子们说:“咱们接二连三地拿疙瘩,全拜金灯老母所赐,众所周知,金灯老母的庙在孤山岭剪子口,但是年久失修,金身塑像也倒了,早已断了香火。我有心另选一块宝地,再造一座金灯庙供奉金灯老母,不知各位兄弟意下如何?”一众金匪齐挑大拇指赞叹:“如此一来,金灯老母必然保佑我等多拿疙瘩,但不知大元帅选中了哪块宝地?”血蘑菇走到金灯老母的牌位前面,烧香磕头带上供,乌烟瘴气地折腾一溜够,这才告之众人:“前些时日,我去山里找金眼子,见王八盖子沟深山古洞中有一座老庙,虽也年久破败,砖头都酥了,用手指一戳就往下掉渣儿,不过那个地方山深林密,易守难攻,周围的金脉也多,我寻思着就该把金灯庙造在王八盖子沟!”众金匪轰然称是,连说:“大元帅圣明!”

血蘑菇派出两个伶牙俐齿的崽子,以盖房子为由,诓几个泥瓦匠进山沟干活儿。两个崽子很快找齐一伙木工泥瓦匠,带着瓦刀、抹子之类家伙什出来,半路上被五六个别梁子的金匪截住。那些个老实巴交的泥瓦匠只得束手就擒,眼睛蒙上黑布,倒捆双手,坐上两辆大车,在山里绕了一天,拉进王八盖子沟。金匪把这些人轰下大车,松开眼睛上的黑布,见匪首面容苍白,一只眼泛着金光。泥瓦匠们都知道江北的胡子不开面,杀个人如同捏死只臭虫,心里直犯毛愣,连忙跪下给匪首磕头。又听说金匪要修庙,你瞧瞧我,我看看你,皆是一头雾水。虽不知这是什么章程,可也不敢多问。

此地背靠两脉青山,山青石白,当中的古洞不见天日,前面是一潭碧水,清清亮亮,方圆百十里渺无人烟,四周围尽是野树杂草,常有獐狍野鹿乱窜。因为山势十分险要,采药打猎的从不敢往这一带走。洞口处有一座残破庙宇,山门朽坏,宝顶塌了一半,大殿地上全是荒草,神像灰头土脸,面目已不可辨。

血蘑菇传下令去,先搭起几个马架子窝铺,当成木工泥瓦匠的住处。他让人把庙门换个方位,扒掉破庙的残墙,接下来垒砖砌墙、挂柁上檩。血蘑菇倒没亏待这些人,吃的喝的都不差,唯有一节,哪个也不准多嘴多舌,否则枪子儿不长眼。泥瓦匠没干过这样的活儿,可是不敢不从。其中一个木匠发觉古怪,金匪备的木料不对,木梁木门全是柳州木,那是棺材料,造庙可不合适。又有人发现,用来铺筑大殿过道的金钱,均为锈迹斑斑的“古渡钱”。古人乘船渡河,常过渡口抛下一两枚铜钱,以此买通鬼神,以免风波之险。后世挖河改道,会有人捡出沉在河底的古钱来卖,历朝历代的都有,道士作法的金钱剑最适合用这些古钱,因为是通过鬼神的。大伙儿不明所以,怎奈匪首有言在先,谁也不许多说多问,否则格杀勿论,因此不敢多言,该砌墙的砌墙,该勾缝儿的勾缝儿。忙了一个多月,古庙修整一新,庙堂东西窄南北长,庙门上高悬“金灯庙”横匾,将能工巧匠打造的金身塑像置于庙堂正中,坐于莲台之上,朗目疏眉,面色红润,玄色绢帕包头,灰袄灰裤描金边走金线,外罩藏青色斗篷,脚下一双金花绣鞋,左手托着一块吸金石,走了八道金漆。塑像前铺设帷幔宝帐,摆放供桌香烛,地上古渡钱铺道,后墙架了通天梯,大殿宝顶上还搭了灯架,千盏油灯长明不灭,那叫一个亮堂。众金匪围在庙门口赞叹不已,说:“咱大元帅真是能成大事的人,方圆几百里从没见过这么排场的庙宇,金灯老母不保佑咱还能保佑谁?这叫舍不得金子弹,打不着金凤凰;舍不得媳妇儿,逮不着二流子。江北的金疙瘩从今往后全是咱的了!”

血蘑菇选良辰、择吉日,恭请金灯老母入殿。召集一众金匪,在金灯庙外面空地上跪倒一大片,各举三炷香,祈求金灯老母保着他们多拿疙瘩。也如数给了众泥瓦匠工钱,这些人落在金匪手中本以为凶多吉少,能保住命就不错,想不到还能给钱,自是感恩戴德。从这一天起,血蘑菇一个人住在金灯庙后殿,给金灯老母塑像前点燃三炷大香,香火昼夜不断,庙堂中香烟缭绕,熏得人睁不开眼。血蘑菇也跟中了邪似的,整天给金灯老母磕头上香,大烟枪不离手,脸上没个笑模样。其余的崽子全让他打发下山,回南甸子盯着大烟生意,只留下其中那个二毛子给他烧火做饭、送吃送喝,谁也猜不透他心里想什么。金灯老母之类的地仙,可不比大罗金仙,没有多大道行,尤其贪恋供奉,又染上了大烟瘾,让血蘑菇拜得神魂颠倒,早忘了自己姓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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