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蘑菇用两个金粒子买了条命,捂着脸上的血窟窿,忍着钻心的疼痛,跌跌撞撞逃出姜家屯。听到身后马蹄声响,转头看见马殿臣骑马追出来,一枪一个打死了放跑他的两个崽子。他心慌意乱,连滚带爬躲入山沟,侥幸没让马殿臣追上。血蘑菇心知马殿臣眼里不揉沙子,只要他还没死,必定会派人追杀,自己往哪儿跑,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狠心梁马殿臣。你孙猴子的筋斗云翻得再远,终究蹦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不如来个灯下黑,躲在孤山岭下的金眼子中避一避风头,下一步再往深山老林里逃。等到天黑透了,他来到孤山岭下,找个金眼子钻进去,躲了三天三夜,渴了喝脏水,饿了逮蝲蝲蛄吃。这东西看着恶心,实则无毒,按乡下迷信的说法,吃蝲蝲蛄还可消灾治病。土匪落草为寇,难免刀枪之伤,多少都会些治伤的土法子,趁天蒙蒙亮偷偷爬出金眼子,揪了几把菩萨草,放在嘴里嚼得稀烂,一半咽进肚子,一半揉成团敷在眼窝中。关外深山老林里常见的林蛙,俗称“油蛤蟆”,满语叫“蛤什蚂”,母蛤蟆也叫“老母豹子”,产卵前肚子里有油,抠出指甲盖儿大小一块儿,用开水一冲,能胀成一大碗,实为上等补品。前清时慈禧老佛爷每天早晚各造一顿,到六七十岁两个眼珠子还是贼亮贼亮的。血蘑菇伤口渐渐愈合之后,趁天黑爬出去,扒开沟边潮乎乎的草丛、土穴、石头缝儿,见到从冰水拔凉的泥地里蹦出来油蛤蟆,血蘑菇就扑上去捉住,生吞活嚼扔进肚子。

而今他也想明白了,这是金灯老母使的坏,可是空口无凭,谁能相信他的话?要说从此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一来怕躲不过绺子的追杀,死得不明不白;二来不愿背上横推立压奸杀民女的恶名,死了还得让人戳脊梁骨;三来他打小落草为匪,说的是胡子话,吃的是胡子饭,除了当土匪不会干别的,在外又无亲无故,根本没有落脚容身的去处。血蘑菇遭此巨变,觉得眼前并无一条活路可走,有心一死了之,可是金灯老母不仅害得自己抠下一颗眼珠子,还整死了老鞑子和白龙,此仇不共戴天,反正就这一条命,死也得拽上金灯老母,不过那个老耗子神出鬼没,实不知如何找寻。

血蘑菇还有一桩心思未了,当年老鞑子下山办事,遇上八九个逃兵洗劫平民百姓。老鞑子路见不平,开枪打跑了逃兵,救下一个寡妇,岁数也不小了,自称打关内来的,家破人亡无处投奔,愿意跟老鞑子做个伴儿,也等于寻个依靠。老鞑子可怜她孤苦伶仃,山上不能有女眷,就把她安置在老家猫儿山,搭伙过日子。老鞑子是个老光棍儿,而今有个女人做伴儿,他自己也挺知足,每到下山猫冬的时候,就带白龙和血蘑菇“回家”。血蘑菇称之为“婶娘”,他浑身上下的鞋帽衣服,从头到脚全是婶娘一针一线亲手缝的。血蘑菇打小没爹没娘,拿婶娘当亲娘一样对待。婶娘也疼血蘑菇,娘儿俩感情极深。

当土匪没有不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啸聚山林等同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定哪天就得搬家,因此无多有少,总会攒下几个逃命钱。之前迟黑子赏的金子,血蘑菇自己不舍得用,埋了两粒在金眼子中应急。躲进金眼子这几天,他把两个金粒子挖了出来,想到老鞑子和白龙均已不在人世,担心婶娘无依无靠冻饿而死,打算去看看婶娘,也不露面了,留下金粒子就走。

血蘑菇打定主意,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挨到天黑爬出金眼子,避开巡山的土匪,朝分赃聚义厅方向跪倒在地,给迟黑子连磕三个响头,抹去泪水下了山。偷偷来到婶娘的住处,看篱笆院中那两间小土坯房,还是当年老鞑子带着他和白龙,燕子垒窝似的,一锹泥一把草搭成的。往年下山猫冬那几个月,血蘑菇和白龙住西屋,老鞑子和婶娘住东屋,真跟一家人似的。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老鞑子带着小哥儿俩去集市上买来一应物品,天黑后祭祀灶王爷,在灶台旁供奉上关东糖,一家四口跪下来念念有词:“请灶王爷灶王奶奶保佑,上天言好事,回家保安康。”这就开始过年了,婶娘蒸了几大锅黄黏豆饽饽,金灿灿、圆鼓鼓,煞是好看,搁院子里冻成冰疙瘩,随吃随蒸,能吃两三个月。到了腊月三十,对子、福字、窗花、挂笺儿把门楣、门框、窗户全贴得满满当当,大门口放一根拦门杠,院子里铺上芝麻秆、秫秸秆,踩上去噼里啪啦作响。天一擦黑儿,小院儿中立起一根灯笼杆,挂上大红灯笼,老鞑子带着白龙和血蘑菇烧香磕头,迎喜神、接财神。婶娘包上整整四盖帘儿饺子,一家人盘腿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围着炕桌吃饺子。吃完饺子还有花生、瓜子、核桃、榛子,一宿也吃不完,屋子里的长明灯一直点到天亮。血蘑菇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没当成,落草为寇的土匪没当成,老百姓的日子也过不上了,呆立在婶娘家门口思绪万千,一阵茫然;再瞅瞅婶娘住的小土坯房,八下子透风,连墙都快倒了,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正当此时,忽听身后有脚步声踢踏作响,血蘑菇是惊弓之鸟,担心马殿臣来追他了,忙转过头看,来的竟是金灯老母!他心头一紧,以为金灯老母要来加害婶娘,立时红了眼,下意识往腰里一摸,才想起来没有枪。情急之下冲上前去,伸出双手狠狠掐住“金灯老母”的脖子,磨牙凿齿怒斥道:“你个老耗子,害死我老叔还不够,还要来害我婶娘!”“金灯老母”两手乱摆,口中哼了几声,双腿一蹬没了气息。血蘑菇长出一口气,心说:可把这个仇报了。怎知再一看,哪有什么金灯老母,横尸在地的分明是疼他爱他的婶娘。血蘑菇大叫一声,扑到婶娘身上痛哭流涕,此时此刻,真觉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么一来,不仅对不起婶娘,更对不起老鞑子。他这边一叫一哭,不免惊动了屯子里的人,血蘑菇只得冲婶子的尸首磕了四个头,失魂落魄地躲入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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