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黑子他们在山上落草为寇,虽然号称替天行道,可再怎么说也是土匪,东北话讲叫“胡子”。当时的关外遍地是胡子,杀戮朝廷命官、劫掠府库财物,干的全是掉脑袋的勾当,不是迫于无奈,没人愿意走这条路。话又说回来,土匪也得有个奔头,所谓“杀人放火受招安”,还有一句老话“不当胡子不当官,不下窑子不为太太”,自古以来,当胡子落草为寇,大多是奔着招安去的,混个高官得坐、骏马得骑的不在少数。无奈生不逢时,赶上天下大乱一天一换旗的年头儿,司令满街走,土匪多如毛,今天招安当了官军,说不定明天又改朝换代了,还得再去当土匪,与其折腾来折腾去,倒不如一直在山上当胡子。

像血蘑菇和白龙这样的崽子,除去在砸窑之时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给大当家的前挡后别,平常还得把风放哨、铡草喂马,干的都是辛苦活儿。上一次爷儿仨大闹龙江县城,替绺子立了威,大当家的破例开恩,让这小哥儿俩去白河县城“走亲戚串门子”,对于山上的土匪来说,绝对是一桩肥差!

怎么叫“走亲戚串门子”呢?土匪还有亲戚吗?其实说白了,就是找地主大院的炮手、县城里的保安队收钱。无论官府的保安队,还是给地主看家护院的炮手,无非也是混口饭吃。这些人都有两个“东家”,一是那些大地主、当官的,按月给他们关饷钱,无多有少,这是明的。暗地里还有一个“东家”,就是土匪。拿保安队来说,他们私底下跟土匪串通一气,土匪佯装进城砸大户,双方打得越热闹越好,但有一节,只开枪不死人,子弹全往天上打。不懂其中门道的人都以为是保安队打跑了土匪。土匪故意丢下三五匹老马、十来件衣物,让保安队捡回去邀功请赏。土匪也不能白跑一趟,两边拿这笔赏钱对半分账,谁也不吃亏。这就叫“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儿。

到了约定分账的日子,白龙和血蘑菇起了个大早,如同出笼的鸟儿,打马扬鞭上了官道直奔白河县城。远远望见一座城楼子,下半截以青石为基,上半截用青砖砌成,牢不可破。城墙上垛口齐整,远端设有角楼。城门大敞四开,三丈来宽的护城河上吊桥平放,骑驴的、挑担的、推独轮车的、拉板车的、赶大车的、坐小轿的,从城门洞中进进出出。早有保安队的人穿得整整齐齐,候在城门口远接高迎。两人走到近前,先把枪支和短刀交给保安队的人,拿个兜子装起来,临走原样奉还。此乃约定俗成的规矩,以防他们喝多了酒在城里闹事。保安队的人带他们哥儿俩过吊桥进了城。别看这个县城不大,却是交通要道,从关内来做生意的商贾络绎不绝,饭店客店一年到头忙多闲少,虽是县治,尤胜州府,比龙江县城热闹十倍。血蘑菇和白龙的眼都不够使了,瞅见啥都觉得新鲜,城隍庙、土地祠、药王庙、地藏庵、县衙门、守备营、警察署分立两厢,一水儿的青砖灰瓦、敞亮大门。越往前走越热闹,道路两侧有的是做小买卖的,车马喧闹,行人穿梭,烧锅、油坊、染坊、皮坊、山货店、成衣店、首饰店、药铺、铁匠铺、饭馆、茶楼、烟馆、妓院、客栈、大车店,五行八作的商铺店面应有尽有,这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保安队的人把他们俩带到一家饭庄子,是一座二层楼房,位于大片平房瓦屋之间,抬头看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长顺馆子”,煎炒烹炸的油烟香味儿扑鼻而来。店伙计把众人让到楼上雅间,递过热毛巾,先沏上香茶,摆上四个压桌小碟儿,分别是糖蒜、雪里蕻、地葫芦,以及切成细丝的芥菜疙瘩。没过多会儿,七冷八热摆了一大桌子,像什么熏鱼酱肉、松花香肠、水爆羊肚、血肠白肉、锅包肉、熘肉片、红烧肘子、四喜丸子,特别是炖菜,酸菜炖五花肉、小鸡炖榛蘑、排骨炖豆角、鲇鱼炖茄子,大盆大碗地端上桌子,呼呼冒着热气,满屋子飘香。俗话说“姑爷领进门,小鸡吓掉魂”,在关外请客离不了小鸡炖榛蘑,鸡必须是长到一百天的小笨鸡儿,加上关东山的野生榛蘑,紧烧慢熬,炖得酥烂入味,吃上一口就停不下来。长顺馆子还有一道风味菜,叫作牛羊锅铁,端上来一个炭火炉,架起锅铁片,涂上牛腰窝油,切好的牛羊肉片在锅铁上烤熟,蘸着用酱油、辣椒油、卤虾油、韭菜花、芝麻酱调成的小料来吃。伙计又抱来两坛上等“龙泉酒”,本地烧锅自酿,清亮透明、酒香绵厚,敞开了随便喝。保安队吃饭不用给钱,全记在账上,到年底下给不给就不一定了,反正饭庄子老板绝不敢去要账。

白龙和血蘑菇平时在山上顺垄找豆包,土坷垃里刨食,捞不着什么嚼裹儿,咸菜疙瘩都舍不得大口吃,酒倒是有,是老鞑子自己用土法子酿的苞谷烧,喝一口感觉嗓子眼儿往外冒火。这一次可逮着了,不错眼珠盯着一桌子菜,哈喇子流到了下巴颏儿,头也不抬可劲儿造,顾不得猜拳行令,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到最后嘴都喝麻了,吃得沟满壕平,盆干碗净。酒足饭饱之后,跑堂伙计从街对面点心铺叫来四样小点心——牛舌饼、鸡油饼、海棠果糕、芙蓉糕,再递上来热毛巾、牙签、漱口水,保安队的人备上大烟枪,从堂子里叫来几个姑娘陪着,唱小曲儿喝花酒。血蘑菇和白龙是来者不拒,拒者不来。到最后不能忘了正事,保安队的人给足了该给的钱,还给这哥儿俩一人封了一个红包。

两个人心满意足,由保安队的人送出城门,顺原路打马回山。血蘑菇平时在山上吃不着好的,又正是能吃的岁数,在县城中贪嘴吃多了熘肉片,骑着马一通颠簸,肚子里的东西翻江倒海,半道上跑肚拉稀。他怕耽误了差事被大当家的责罚,就让白龙带上钱先走,自己在后边慢慢儿嘎悠。

他们这个绺子占据一座孤山岭,山头又高又陡,形同一把锥子,上顶着天下杵着地,谷深数里像个口袋,两侧山连山水连水,岭连岭沟接沟,堪称天然屏障。左近有个地方唤作“剪子口”,传说这一带有吸金石,无论山坡、石缝、小沟岔,到处是金疙瘩。清朝末年挖出过金脉,出过“狗头金”,留下许多大小不一的金眼子,以及一座供奉“金灯老母”的小庙。关外挖金之人向来尊耗子为仙,据说金灯老母就是只大耗子,金帮下金眼子之前,必先备下供品,什么饽饽馒头、好酒好肉、香油果子都少不了,由金把头率众焚香跪拜,求金灯老母保佑他们多拿疙瘩。后因关外战乱,金帮的人都被打散了,长年不见人迹,庙宇失了香火,而今山墙半塌,门歪窗斜,残破不堪,四周长满了蒿草,荒凉中透着一股子瘆人的寒气。

分赃聚义厅就在破庙后的孤山上,血蘑菇捂着肚子一路往回走,行至破庙附近,本想继续赶路,不料起了一阵怪风,卷起阵阵白雾,紧接着风云突变、闷雷滚滚,天黑得如同抹了锅底灰,正所谓“老云接驾,不是刮就是下”,料是行走不成,只得把马拴好,跑入供奉金灯老母的破庙中躲避。老话儿说“二人不放山,一人不进庙”,皆因没了香火的破庙中,常有贼寇强人落脚,行路的孤身一个去庙中投宿,万一遇上歹人,恐受其害。血蘑菇本就是杀人越货的土匪,倒没这个忌讳,只怕屋顶塌下来,把自己砸在下边,便蜷缩在供桌下闭目养神。脑袋里头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掩上的庙门突然让风刮开了,打外边进来一个黄袍老道。可也怪了,孤山岭下连个打猎的也没有,哪儿来这么一个牛鼻子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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