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秋初,关外的天气凉飕飕的,早上山风一吹,能刮起人一身鸡皮疙瘩。老鞑子带上白龙、血蘑菇,爷儿仨装扮成收黄烟的客商,套上一辆大车,马粪兜子里暗藏短枪、短刀,上边盖了半兜子马粪。老鞑子坐在车辕子上,挥起鞭子“啪”的一声脆响,鞭鞘轻轻往回一钩一带,口中拖着长腔吆喝一声“嘚儿——驾”,牲口四蹄蹬开,车轮滚滚向前,下山直奔塔头沟。白龙坐在车上哼着小曲儿:“日头出来照西墙呀,东墙底下有阴凉,酒盅没有饭碗大呀,老娘们儿出嫁前是大姑娘啊……”一旁的血蘑菇眼神儿发拧,紧锁双眉,脸憋得通红,一声不吭。关家大院在本地首屈一指,土匪讲黑话叫“关家窑”,到那疙瘩不用打听,远远望见一个大院套子,墙高壕深,布局森严,四角炮台耸立,门口吊桥高悬,两边摆放两只大石狮子,雄狮在东雌狮在西,雕得活灵活现,狮子嘴里含着一个圆球,真叫一个气派。血蘑菇思绪如潮:“我原是地主家的少爷,怎么就成了落草为寇的胡子?”他心里头又是愤恨又是委屈,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老鞑子瞧出血蘑菇的心思,低声对他说:“再咋说你也是老关家的人,咱又是耍清钱的绺子,可不兴滥杀无辜。”血蘑菇点头道:“我听老叔的。”

关家大院钱多粮广,雇了许多看家护院的炮手、棒子手,况且墙高壕深,上百土匪也未必近得了前,老鞑子却有办法。正赶上收头茬儿烟的季节,从四面八方来关家大院收烟的客商络绎不绝。他自己扮成收黄烟的商人,头顶瓜皮小帽,一身青布裤褂,腰里别着短杆烟袋,上面吊着个烟荷包;血蘑菇和白龙扮成两个伙计,也规规矩矩、像模像样的。他们赶着大车上门收烟叶子,身上又没带刀枪,瞒过盘查的炮手不在话下。

秋天正是下烟的时候,关外交通不便,尽管老关家的黄烟名声在外不愁卖,但对上门收黄烟的客商一概恭恭敬敬,不曾有半分怠慢,皆因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做生意以诚信为本,远来的即是客,买卖不成仁义在,没这点过人之处,也不可能置下这么大一份家业。主事大管家关长锁在老关家干了一辈子,如今头发花白,腿脚也不那么利索了,脑子可还是那么好使,一瞧老鞑子的穿着打扮,就是个跑生意做买卖的,再听老鞑子说起黄烟的品种,像什么黄金叶、小叶黄、大青筋、蛤蟆头,如数家珍一般,销路、价码更是门儿清,不过这个人的脸儿生,往年没来过,便多问了几句。

老鞑子说打十年前就在塔头沟一带收黄烟,老关家的烟名气太响,那时候本小利薄,不敢来收,最近两三年赚了点儿钱,人往高处走,今年这才认定了关家大院。老鞑子一边挑黄烟,一边指点血蘑菇和白龙,说的全是内行话:“这关东烟好不好,一是看烟叶薄厚,二是闻味儿够不够香,还得装烟锅子里吸一口,把烟闷在肚子里,再从鼻子里返出来,如果这个时候出来的烟仍是熏心醉鼻,那就是一等一的好烟叶子……哎哟大管家,整个关东山也没有比您更懂烟的,您看我这是班门弄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圣人门口卖字画,这叫什么事儿啊!让您见笑了。”

大管家倒不在意,干了一辈子黄烟的买卖,这套生意经可听不腻,怎么瞅怎么觉得眼前之人就是个收烟的老掌柜,更无半点儿疑惑,把老鞑子爷儿仨带到西跨院,上等黄烟都在那边。几个人往里一走,只见院子里、屋檐下,全是搭起来的烟架子,一绳一绳的烟叶晾在架子上,白天太阳暴晒,晚上露水浸润,就像抹了金漆、抹了香油一般。仓房里一捆捆黄烟用草帘子包好了,扎成两三百斤一个大烟包,狗咬纹式的交错摆放,摞得跟小山相仿。血蘑菇看得心头起火,暗暗思酌:“就凭这家底儿,十根金条都不想掏?害得我当了这么多年土匪,生在你们老关家我可是倒了大霉了!”老鞑子见风使舵,能说会道,跟管家聊得火热,口头定下四百斤黄烟,瞅见日头已经往西沉了,便悄悄给管家塞了几块银圆,赔笑说道:“您看光顾着说话,天色可不早了,道路偏远,这当口出去恐怕无处投店,赶上眼下这兵荒马乱的,万一遇上胡子,我们爷儿仨可对付不了,还得劳您多费心,留我们在关家大院借个宿。”大管家收了好处,就安排他们仨在牲口棚中对付一宿。

白龙把大车赶进院子,卸了车辕,喂上牲口。爷儿仨在牲口棚里吃了几口随身带的干粮。老鞑子叮嘱血蘑菇,那个老祖宗供了保家的纸狼狐,你纵有黑蟒鞭在手,也须多加小心。血蘑菇摸了摸腰里的鞭子,使劲儿点了点头。待到夜半更深,从马粪兜子里取出短刀短枪,摸黑从牲口棚中出来,抓住一个倒脏水的老妈子,捂住嘴拽到无人之处,刀尖顶着嗓子眼儿,问清了老祖宗住在哪屋,出哪门进哪门怎么走、什么地方有炮手、什么地方有狗、打更巡夜的在什么位置,然后捆成五花大绑,堵上嘴扔到墙脚。三人避过巡夜的棒子手,七拐八绕来到老祖宗住的香堂。借着月色细瞧,四扇木门做工考究,下半截雕刻如意云纹,上半截木棱拼花外面糊着高丽纸,刷着桐油。扒着门缝往里看,屋中设一座香案,墙上悬挂一幅古画,一尺多长,纸张已然泛黄,画中一物,周身灰毛,牙尖嘴利,一半似狼一半似狐,形如纸折,四周遍布符咒,香炉里点了三炷香,屋内烟雾缭绕、阴气沉沉,两边摆设点心馒头,香案一角放着一盏油灯,地上是个炭火盆。蒲团上盘腿坐着一位老太太,背对着屋门,甭问这就是关家老祖宗,老得都快成人干儿了,身穿黑衣黑裤,宽袍大袖,头上绾着发髻,口中哼哼唧唧听不清在念叨什么。

老鞑子和白龙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在门口把风。血蘑菇咬了咬牙,伸手推门,屋门没插着,吱扭扭一声轻响,打开了一道缝。血蘑菇闪身而入,抬手抖开黑蟒鞭,啪的一声甩将出去,鞭鞘在老祖宗身上缠了一圈。老祖宗年岁太大了,再加上事出突然,盘坐在蒲团上躲闪不及,被黑蟒鞭死死缠住,惊骇之余,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血蘑菇另一只手拔出明晃晃的短刀,上前用刀尖抵住老祖宗的脖颈,厉声问道:“你认不认得我是谁?”老祖宗定了定神,喘了口气,借着油灯的光亮,侧歪着身子仔细端详,哪儿来这么个愣头青?虽然从未见过此人,可又觉得格外眼熟,思来想去恍然大悟:“你是大兰子下的孽种!我咋就整不死你呢?”

血蘑菇怒火填膺,打从记事以来,头一次见到自己的血肉至亲,对方竟然骂自己是孽种,咬牙切齿地问道:“我也是这家的人,三岁就落入土匪窝,咱们再没见过面,我到底干过什么对不起老关家的事?你凭什么把我当成孽种?”血蘑菇心神激荡,一颗心怦怦狂跳,拿刀的手直哆嗦,接着问道:“你不掏钱赎我也就罢了,为何一门心思置我于死地?还有比你更狠心的吗?我娘……是不是也让你逼得投了河?”

老祖宗啐了一口,疾言厉色地骂道:“你个小王八犊子,还敢来问我?要不是你,你娘能投河吗?”

血蘑菇怒道:“我娘投河时我才三岁,分明是你蛇蝎心肠容不下她,死后还抛棺在荒坟凶穴,你怎么能这么歹毒?”他有心一刀捅死这个老祖宗,却说什么也下不去手。

常言道“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老祖宗活了这么大岁数,经得多见得广,已然看透了血蘑菇不敢杀自己,一张老脸上布满了杀机:“不把你这讨债的孽障除掉,老关家迟早让你祸害得家破人亡!”

血蘑菇越听越怒,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没忘老鞑子交代的话,心想:我三岁上山落草为寇,连个名姓也没有,只得了一个匪号,在别人眼里我是打家劫舍的土匪,我却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勾当,一向跟着大当家的替天行道,不曾坏过绿林道上的规矩,不能你说我是妨人的孽障,我就是了,如今我若是杀了你,岂不被你言中了?他心灰意懒,不想多做纠缠,砸香堂的心思也没了,收了黑蟒鞭抹身就走。老祖宗暗中思忖,此人这一走无异于猛虎归林,将来短不了纠缠。她见血蘑菇心神不宁,暗觉机会来了,口中念动法咒:“五雷请将,金刀斩头!”霎时间一阵怪风卷地,老祖宗脸色苍白如纸,画中的纸狼狐已经入了她的窍,一下立起身来,抓起桌角的油灯,举过头顶砸向血蘑菇。谁料灯油卷着火苗滚落了下来,燎着了自己的袖口,灯油随即倒灌下来。老祖宗浑身起火,瞬间烧成了一团,惨叫声中满地打滚,引燃了供桌上的帷幔,一时烟腾火炽,烈焰飞空。

血蘑菇心乱如麻,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守在门口的老鞑子和白龙发觉屋内火光冲天,急忙踹门闯入,将血蘑菇拽到屋外。只听大院中巡夜的急打梆子,高叫“走水”,三个人不及多说,喊一声“扯呼”,往外就跑。老关家仓房环列,黄烟堆积如山,到处是过火之物,大院里挖了八道土沟防火,墙根儿底下、犄角旮旯都有存水的大瓦缸,然而此时月黑风高,风助火威、火趁风势,从屋顶上过火,一烧就是一大片,这边还没来得及扑救,那边已经着了起来。火头越烧越大,火势蔓延迅速,熊熊烈火照红了半边天。整个关家大院一片大乱,上下人等争相逃命。爷儿仨混在当中一路狂奔,跑到墙角下解开老妈子的绑缚,冒烟突火冲出关家大院。三个人也顾不上大车牲口了,一口气蹽出三五里,回头再看,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关家窑已成一片火海。经此一事,老关家一蹶不振,后来又遭乱军洗劫,人几乎死绝了。血蘑菇也认命了,从此死心塌地在山上当他的土匪,这才引出“调兵挂帅,摆阵封神”一连串奇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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