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单鼓也是走江湖的。总说行走江湖,江湖有多大呢?按江湖中人的说法,“江有两步长,湖有一步宽;江中无根草,湖中一条鱼”。这是说江湖是一步一步走出来的,走到什么地方,什么地方就是江湖。闯江湖到的地方越多、走的路越远,越受江湖人敬重。“江中无根草”这句话,指行走江湖的都是无根草、苦命人,身不由己,随波逐流。“湖中一条鱼”则是说江湖人像鱼离不开水一样离不开江湖,生在江湖,死在江湖。江湖一大什么鱼都有,五个手指头伸出来不能一般齐,有好鱼就有恶鱼,江湖中的人也是一样。什么人是江湖中的人呢?宽泛点儿说,“士农工商”四民之外的都是江湖人。很早之前有“海湖”一说,专干“坑蒙拐骗、偷窃抢劫”的勾当。江湖中人不犯王法,海湖中人正相反,后来都归为江湖了,所以说江湖中龙蛇混杂,其中不乏真有本事的,也有很多是混迹江湖。真正的高人,无一事不懂,无一事不明,经的见的事越多,越不肯显山露水,一怕招人嫉恨,二怕仇人上门。无论好人坏人,做了恶事都怕遭报应。江湖上的事,也真说不清,有的就那么邪乎!

在当时来说,江湖上有这么一伙人,称为“厌门子”。在南方也叫压门子,到了北方叫厌门子,写出来都是“厌恶”的“厌”字。这些人神出鬼没,行事并无一定之规,不仅各有绝活儿,身份也杂,有盗墓的,有贼偷,有木匠,有土匪强盗,有阴阳仙儿,三教九流干什么的都有。领头的多是旁门左道,善使“神术”。这一门子的人,平时不联络,各有各的营生,有事则聚,无事则散,全听领头的调遣。一般的小活儿不干,干就干大买卖,一桩买卖短则一年半载,长了十年八年也是它,专坑那些大地主、当官的、有钱人。

小六子跳单鼓的时候,结识了一个厌门子,彼此臭味相投,一来二去成了酒肉朋友。此人见小六子一肚子花花肠子,不似安分守己之辈,又是个无牵无挂的穷光棍,便在酒桌上拉他入伙,带他拜见领头的。那是一个南方人,成天啃鸡爪子,诨号“鸡脚先生”,三十来岁,面黄如蜡,长了一对斗鸡眼,两个小眼珠子贼光闪烁,下巴上留着几绺山羊胡,身量不高,说话慢条斯理,舌头不会打弯儿。据说他踏过鬼山,蹚过冥河,有一身走阴串阳的本领。这一次也是碰巧,领头的为一桩买卖藏身于同伙家中,见小六子能说会道,又是本乡本土的人,当有可用之处,于是让他起咒立誓,一同做这桩买卖。

厌门子要做什么买卖呢?原来当地有一户从关内迁来的宋财主,早在一年之前,宋财主的媳妇儿死了,宋财主请地师选一块风水宝地埋葬。地师带宋财主寻遍周围的沟沟坎坎,终于选定一处所在。宋财主怕不稳妥,私底下又找另外一个地师来看,也说这是风水宝地,前有案、后有靠,左青龙、右白虎,可助人财两旺,富贵显达。宋财主放下心来,将媳妇儿安葬于此。怎知从此之后,家里一件接着一件出事,房顶漏雨、骡马受惊、后院起火、半夜闹黄鼠狼子、走山下边山上都掉石头,倒不是什么大事,可挺让人糟心,折腾个没完。宋财主求神拜佛都不顶用,他这样的土财主,钱越多心里头越发虚,整天怕钱跑了,再加上十分迷信,以至于食不知味、夜不能寐。

便在此时,鸡脚先生扮成一个阴阳仙儿,穿一件皂色长袍,鼻梁子上架着一副水晶镜片眼镜,手里揉着俩铁球,在宋家门口转悠。宋财主刚一出门,便与阴阳仙儿撞了个满怀。鸡脚先生“哎哟”一声跌坐在地,手里的铁球也掉了。宋财主忙上前扶住。两人一对眼神,鸡脚先生大叫一声:“这位老爷,你印堂发黑,元神涣散,东岳西岳斜纹深陷,山根之上密布阴云,必是宅中有事,恕我直言,此事不破,怕要死人!”

宋财主吃了一惊:“何出此言?我家里能有什么事?”

鸡脚先生道:“不瞒老爷你说,我看你眉精眼细,是个白手兴家之人,本应安享后半生,怎料家宅不安,恐会祸及满门。”几句话戳中了宋财主的心窝子,他额头鬓角直冒汗,瞅这阴阳仙儿年纪轻轻,说得可是真准。

大门前不是讲话之所,他将鸡脚先生让到家中落座,又是递烟又是倒水,好酒好肉地款待,恳求阴阳仙儿指点迷津。鸡脚先生吃饱喝足,砸吧砸吧嘴,掐指巡纹推算了半天,故弄玄虚地对宋财主说:“宅子分阴阳,你这件事不在阳宅,许不是阴宅坟地出了岔子?”宋财主脸上变颜变色,求鸡脚先生去他媳妇儿坟上看看。鸡脚先生端起酒碗一口喝干,让宋财主头前带路。到了坟地上,鸡脚先生手持罗盘,迈开四方步,前后左右看罢多时,倒吸一口凉气,瞪着眼睛问宋财主:“谁给你选的地方?这个地方东有双岔河,卧着一条龙;南有锅盖山,落着一只凤;西有蜈蚣岭,趴着一条虫;北有塔头沟,藏着一条鱼。这是龙凤虫鱼汇聚的宝地,你家坟穴正在宝地当中,占据形势,辈辈发财,代代当官。”

宋财主顺着鸡脚先生手指的方向,往东南西北四面乱瞧,晕头转向地问道:“既是宝地,那咋还这么不顺心呢?”鸡脚先生皱着眉头摇晃着脑袋:“坏就坏在东边这条龙上!它不在河里待着,偏偏来占你家坟地,成了一条地龙。按说有了这条地龙,形势格局仍是极贵,怎么看都是块风水宝地,却埋不得女子!只因这条地龙是公的,你把你媳妇儿埋在此处,不是等于让她跟地龙过了吗?它迟早害得你死无全尸,连带你的后人也不放过。否则,等你百年之后也埋在此处,这个媳妇儿归谁?”

宋财主听得心惊肉跳,求鸡脚先生大发慈悲,救他一命。鸡脚先生说难倒不难,却须破财免灾,当即吩咐宋财主备好一应物品,又找来几个帮手(其实全是厌门子的同伙)在宋财主媳妇儿的坟前搭了个台子,一丈多宽,两丈多长,号称“骟龙台”,两把给牲口去势用的刀子磨得飞快,放在台子中间。厌门子一众人等断断续续折腾了一宿,围着坟头钉下十八枚大铁钉。

转天早上辰时,正当云蒸龙变,鸡脚先生手持桃木剑,焚香烧纸,开坛作法。周围来了许多看热闹卖呆儿的老百姓,都想看看阴阳仙儿怎么“骟龙”。鸡脚先生冲围观的人说:“各位,地龙已被擒住,有没有不惜力气的过来帮帮忙,摘下龙卵子宋财主有赏!”一听说有赏,当时就出来几个卖呆儿的闲汉,小六子也混在其中。鸡脚先生给他们一人分了一把铁锹,手指坟前一片蒿草,说了个“挖”字。几个人将信将疑,往下挖了得有一丈来深,挖出来的全是胶泥,不见有何异状。小六子装作撂挑子,把铁锹往地上一扔:“我说先生,你那法术灵不灵啊?到底让俺们挖啥啊?这都挖了多半天了,八字也没见着一撇啊!你这儿使唤傻小子哪?”鸡脚先生催促道:“接着挖,接着挖,下边准有东西!”众人又往下挖了三尺,果真刨出两个斗大的圆石,大小相仿,溜光水滑,布满细纹,一个不下几十斤。小六子挠了挠头,随即瞪圆二目,大惊小怪地叫道:“哎呀妈呀,这是龙卵子!”在场之人无不骇异,这地方从没出过这样的石头,而且连泥带土,地头上又长了草,肯定不是刚埋下的,可见是天造地长,并且一长就是一对儿,大小也一样,再没见过这么出奇的,不是“龙卵子”又是什么?鸡脚先生大喝一声:“闪开了!”话音未落,使了一招“癫狗钻裆”,猫腰低头,两把骟龙刀从胯下飞将出去,插入泥土之中。小六子嚷嚷道:“都说天底下的事,信则有不信则无,可是有的事,你信不信它都有!今天真是开了眼,咱没见过真龙,见着了龙卵子,不也是沾了龙气?”

所谓“眼见为实”,再加上小六子帮腔作势,紧着在一旁打托,围观百姓尽皆叹服。宋财主原本只信八成,此时已信了十二成,瞅见“龙卵子”连吓带气,两条腿都软了,万幸鸡脚先生摆下骟龙台,给恶龙去了势。他庆幸之余,掏钱打发了卖力气干活儿的闲汉,又按鸡脚先生所言,拿出大批钱财,交由鸡脚先生做功德,给他消灾免祸。鸡脚先生告诉他:“眼下不是心疼钱的时候,倾家荡产也不打紧,等把这个事破了,老爷的富贵不可限量。”宋财主连连称是,恨不能把自己的心肝肺腑也摘下来,卖了钱拿给鸡脚先生。

其实从头到尾,全是厌门子布的阉龙局。当初给宋财主看风水的地师,也是厌门子的人,他是真会看风水,精心选了块风水宝地,不怕旁人验证。两个“龙卵子”是他们从关内带来的花卵石,当地山里方圆几百里没有这样的卵石。宋财主的媳妇儿下葬不久,擅长盗墓的同伙在坟前打洞,将花卵石深埋地下。过去一年之久,石头与泥土长在一起,上边也已蒿草丛生,再加上挖洞的手艺出众,埋上之后外人根本看不出痕迹。宋财主家出的那些糟心事,皆为厌门子暗中搞鬼,怪事越多,宋财主越是疑神疑鬼,到最后不得不信。

鸡脚先生得手之后跟同伙分赃,分到小六子手上的钱最少。分赃多少讲究先来后到,这也是厌门子中的规矩。小六子不敢多说什么,却心有不甘,窥见鸡脚先生身边有一部古旧残破的《厌门神术》。他趁着分赃那天,鸡脚先生灌饱了黄汤,倒在炕上不省人事,悄悄从古册上撕下一页,记下三两招旁门左道的邪术,也等于没白忙活。厌门子讲究干大买卖,做事缜密周全,捺得住性子,三年五载做不上一次,做一次足够吃三五年。何况领头的鸡脚先生并非真让小六子入伙,用完他就完了。小六子没了饭辙,还得跟着跳单鼓的四处跑。

关外自古有斩瘟断疫之俗,这一年塔头沟老关家也请了跳单鼓的消灾,来的正好是小六子这拨人。腊月二十七下午,小六子跟着跳单鼓的掌坛来到关家大院。以前只在院子外面溜达过,进来还是头一次,进门后绕过花墙影壁,瞅人家这个大院套,大得没边了,一水儿的青砖大瓦房,房屋均有回廊相连,院落之间有垂花大门,要是没人领着,三绕两绕就蒙圈。别人看了顶多眼馋,小六子却暗憋暗气,恨得直咬牙。

关家的大管家叫关长锁,不到四十岁,为人老成持重,从小在关家长大,跟着老爷学种烟、晒烟,还在县城的关家货栈学过买卖,老关家里里外外的大事小事,均由他一人操持。对大户人家来说,趋吉避凶属于头等大事,关长锁早派人将院中收拾齐整,黄土垫地,正位上摆放供桌,供着神像、家谱,供桌底下的箩筐里扣着一只大公鸡。

跳单鼓的掌坛换上行头,头戴黑色八角帽,耳边缀一个红绒球,身穿黑色对襟扣襻武生服,腰缠红带,挂着腰铃,斜背明黄色挎包,脚踩云勾鞋,脸上涂唇敷面,额间勾红。几个跟班也是描眉打脸,披红挂绿。掌坛的手摇羊皮太平鼓,伴着锣鼓点唱起九腔十八调:“文王鼓,柳木圈,上头拴着八根弦,八根弦分两面,四根北来四根南。四根朝北安天下,四根朝南定江山。中间安上金刚圈,上面串上八吊钱,八吊钱分两半,敬了祖宗敬神仙……”嘴里紧忙活,身子也不闲着,一会儿坐在椅子上,一会儿蹿到供桌前,几个徒弟跟在他屁股后头随声唱和。关家大院上上下下两百多口子人来了一多半,挤在周围看热闹,喝彩声此起彼伏。

大户人家请单鼓,讲究请十二铺,从开坛鼓开始,把天上的神仙、地下的亡人、家里的列祖列宗,全请过来赴宴,其中穿插二十四节气、天干地支、十大贤良等唱段,最后来上一段“送神”,将这些神灵挨个儿送走。到别人家跳单鼓兴许还能敷衍了事,跟老关家可不敢胡乱对付。掌坛嗓子都唱劈了,连着唱了半天一宿,趁天光未亮,小六子把箩筐里那只大公鸡拎出来,手起刀落斩下鸡头,鸡血往供桌前一淋,以此驱邪挡灾。掌坛接过管家关长锁给的赏钱,带着几个跟班告辞离去。

可不作怪,转过年来,关家老太爷坐在家中无疾而终。要说这个老爷子已经七十多岁了,在那个年头可以说是寿终正寝。按照关外的风俗,一家老小、使唤用人都换上丧服,老太爷口含制钱,头朝西停在炕前床板上,取下祖宗板用红布包好,也搁在床板上。床板不能走屋门,得卸下窗棂子,等到大殓之日,关长锁叫几个长工帮忙,由这几个长工把老太爷从窗户抬出去,再行装殓入棺。关外用的棺材又叫“鞑子荷包”,棺盖状如屋脊,中间隆起,两边倾斜,上尖下方,棺材头上钉着风火翅,挂一块貂皮,从内到外彩绘日月星辰,棺底铺上谷草、栗树枝子。下葬之时,孝子站在棺材两侧,只见头顶不见面目。一行人浩浩荡荡奔了坟地,将老太爷埋入祖坟。回来服丧百日,没等脱去孝服,老太爷的长房长子——关家大爷也过世了,此后又莫名其妙死了两口人。半年之内,老关家没了四口人,关长锁没干别的,净忙活白事了,成了棺材铺的老主顾。

所谓“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越是大户人家,越不能少了当家做主之人。关老太爷在世时,已安排了大儿媳妇儿当家。大儿媳妇儿如今也有五十多岁了,办事公道,素有威德,上下人等没有不服气的,都称她为“大奶奶”。大奶奶手段向来了得,心知接二连三地死人绝不寻常,便闭门焚香,摆出从娘家带来的一个金丝楠木匣子,跪下磕了

三个头,恭恭敬敬打开小铜锁,请出一个画轴。画轴白玉做轴头,古檀为轴身,展开来有两尺宽,四尺长,画中一物周身灰毛、牙尖嘴利,半似狼半似狐,名为“纸狼狐”。大奶奶把纸狼狐挂在墙上,她则盘腿打坐、闭目冥思,让保家的纸狼狐去查一查此事。这一查不要紧,敢情年前请跳单鼓的来家里做法事,有人暗中做了手脚,并没有把活公鸡的头剁掉,那只公鸡不死,老关家还得死人!

可这个人是谁呢?怎么跟老关家这么大仇?大奶奶再让纸狼狐查下去,得知此人是双岔河对岸的老祁家小六子。这小子一直以为是老关家坑害了他们家,借厌门子中的损招下了“鸡头殃”,接连害死老关家四口人。既然结下了死仇,那有什么可说的,大奶奶以牙还牙,命纸狼狐去勾祁家小六子的三魂七魄。

再说这个小六子,年前在老关家跳完单鼓,出来天刚蒙蒙亮,抱着那只半死不活的公鸡躲进山里,找了个破马架子窝铺容身,拿一枚大针穿过红线,把鸡脖子上的刀口缝合,当祖宗一样供着,他吃什么,给鸡吃什么。果不出他所料,老关家一个接一个地死人,坟地上的野草都踏平了。小六子自以为大仇得报,怎知好景不长,接下来他夜夜梦见纸狼狐,一觉醒来浑身盗汗,气色一天不如一天,谁见了都说他一脸死相。小六子自知大事不好,他心里头又有鬼,不敢跟跳单鼓的掌坛说,怕掌坛知道他暗中使坏不会轻饶。小六子思来想去,记起行走江湖这几年听说的事。猫儿山一带有个跳萨满的神官本事不小,请神送鬼的手段了得。他急匆匆跑去求那位神官救命。萨满神官听出蹊跷,问他到底惹上了什么人。驱遣纸狼狐会折损自身阳寿,不是死对头,可不会用纸狼狐来对付!如今性命攸关,小六子不敢隐瞒,把前因后果怎么来怎么去,仔仔细细地说了一遍。神官听罢,闷头抽了几口旱烟袋,这才对小六子说:“你这件事我管不了,纸狼狐乃奇门神物,我未必对付得了,何况过错在你不在关家,你爹种黄烟败家,又不是老关家设的套,你却用厌门子的损招给人家下了鸡头殃,以至于引火烧身。除非你把那只鸡宰了,上老关家去认个错,求人家把你饶了。”小六子心里凉了半截儿:“老关家让我整死了四口人,我抱着一只死鸡找上门去,能饶得了我才怪,您这不是给我指道儿,是把我往死路上送!”

过了没两天,小六子那只大公鸡就死了。他跑也没地方跑,躲也没地方躲,甭管上天入地,纸狼狐都能找着他。天上下雨地下滑,自己跌倒自己爬,索性也不躲了,在林子里找了个大树杈子,解下裤腰带往上一搭,系成个死扣,脸冲老关家那个方向,当了个吊死鬼。三天之后,有个打猎的进了树林子,抬眼看见树上吊着个人,已被群鸦啄成一具白骨。道是人走出来的,辄是车轱辘轧出来的,凡事都有个前因后果,虽然老祁家人死绝了,两家人的冤仇,却仍没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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