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保庆知道白糖这一行挣钱多,但他绝不愿意一直干下去,无非是觉得这个行业不体面,将来连媳妇儿也娶不上。白糖告诉他不必担心:“我以前也是这么跟我爹说的,可是我爹跟我说,真要是娶不上媳妇儿,你爷爷、你爹我,还有你这个小兔崽子,都是他妈打哪儿来的?你小子别装大尾巴狼,没钱才娶不上媳妇儿呢,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俩就开着白糖新买的金杯车,接上“大货”早早地出发了。张保庆押车跑长途不是一年两年了,除了运水果,也帮老板运过别的货物,家具、服装、建材、电器,五花八门什么都拉过,绝对算得上是个老手,可还真没运过这样的“大货”,这一次又增加了经验值。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刚一坐上运尸车,他就觉得到处有股怪味儿,这种感觉难以描述,吸一口气整个肺都不舒服,好像自己身上也是臭的,只得不停地抽烟熏味儿。车里头说不出的那个冷,这要是赶上三伏天,连空调都省了。白糖的金杯车改装过,属于非正常专项运营车,除了驾驶室的两个座位,后面的座位已全部拆除,车厢中间摆着一具不锈钢焊成的长方形棺材,跟那种抽屉式冷冻箱差不多,上头打不开,进出口在尾部,里边放着一副不锈钢的折叠担架,运送的“大货”就躺在担架上,用皮条子固定得结结实实。白糖这小子开车也猛,转弯的路口不减速,恨不得直接漂移过去,下坡路段能把金杯面包车开到一百多迈。经过坑洼路段时,车子一旦颠簸,棺材里的担架就会碰撞到不锈钢棺材内壁,发出丁零当啷的声响。白天还好说,到了夜路上,张保庆怎么听怎么不踏实,活像后边那位在没完没了地敲打棺材盖。他在车上坐不住了,就问白糖带没带那根祖传的枣木杠子。

白糖一脸不屑地说:“实话告诉你,后头这位在我们那儿搁了好几天,零下几十度的大冰柜,早冻成冰坨子了。你见过那种冷冻牛肉吗?冻得比铁板还硬,拿榔头往里钉个钉子都费劲儿。一般情况下,人死之后六小时之内变僵,二十四小时之后开始腐烂,搁上七天就得绿了。光靠冷冻可不行,还得打防腐针,从手腕划开一个口子,用针管推进去。如果给活人来上一针,能直接打硬了。咱车上也有这个针,比枣木杠子顶用!”

哥儿俩这么一通神聊,张保庆也就忘了怕。到达目的地之后,把车子停靠在一条小路边上,很快听见远处有人噼里啪啦放鞭炮,走过来几个村民,个个神情凝重,面容悲戚,一看就知道是主家。白糖下车迎上去,简单交流了几句,算了算路程油耗,把多出来的费用退还给人家。又打开后车门,让几个村民从棺材里把尸体抬出来,用他们自己带的棉被紧紧裹住,再用绳子捆扎结实。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走到跟前,背起死尸就往山上走,估计坟地在山上。

张保庆和白糖两人干完活儿,拿了主家给的香烟和苹果,均已又困又乏,抽了几根烟,胡乱啃了半个面包,开上车连夜往回赶。返程的时候,白糖在地图上找到一条近路,说是能少走一百多公里,节约时间还能省点儿油钱。反正是他负责开车,张保庆就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拿着地图,对照经过的路牌,随时给白糖纠正路线。到了夜里十点左右,突然风雨大作、雷霆震荡、暴雨倾盆,正经过黄河大堤附近的一个村子。村子位于刚开通不久的铁路下方,一处河床底下,地势狭长而且特别低,两边的高坡都有八九层楼那么高,也不知道这个村子是什么年代开始形成的,怎么会建在这样的深沟之中。如果赶上黄河发大水,村子里的人哪有活路!

眼看着天上的雨越来越大,瓢泼一般倾泻而下,雨水落在地上激起一尺多高的水雾,路边根本停不了车。白糖挺直了腰板,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往前开,张保庆也瞪大了眼给他看着路。汽车刚出村子不远,迎面是条大河,水势湍急无比,密集的雨点砸在水面上,瞬间与水流卷到一处,掀起层层浊浪。河上倒有一座桥,可他俩仔细一看就傻眼了,几个桥墩是由十几条小船叠起来的,上面铺着木板连成一座浮桥。浮桥很窄,一次只能单向通过一辆车,浮桥在河面上摇摇晃晃,看起来非常危险。他俩坐在车上大眼瞪小眼,犹豫着要不要过去。这时从浮桥另一端过来一个骑摩托车的村民,人和车都包裹在雨衣里,见他们亮着车灯停在桥边,就主动凑到车前,脸贴在车窗上往里看。白糖把车窗摇开一道缝隙,只听那人大声说:“没事,俺们这个桥结实着呢,大货车都能过!”

既然当地村民说这个桥能过车,他们俩也就放了一多半的心,却仍有些迟疑。那位老乡又伸手朝四周围一指,说了一句:“附近没有第二座过河的桥了。”张保庆和白糖一商量,如果掉头回去,等于多跑好多冤枉路,省下来那一百多公里的汽油还得搭进去,那多不合适?看来只能硬着头皮往前开,多加小心就是了。雨夜之中,四周一片漆黑,雨水拍打河面的声音非常大,车灯顶多照到前方几米。白糖从小胆子就大,干的又是这个行当,可以说天不怕地不怕,却唯独怕水,是个到河里就沉底的旱鸭子,没胆子开车驶过浮桥,所以在过桥之前他和张保庆调换了一下位置,由张保庆来驾驶。

其实张保庆心里也紧张,金杯面包车不是摩托车,水流那么急,谁也不敢确保浮桥不会断开。他挂着低挡,谨慎地把车开到浮桥中间,突然一股急流冲到浮桥上,连桥带车猛烈地晃了几下,把白糖吓得直冒冷汗。等张保庆把车子开到浮桥对面,他才把悬着的心放下。

要说也怪了,过桥之后车子总是熄火,他们沿106国道行驶,一路上走走停停,白糖嫌张保庆开车太慢,下车撒了个尿,顺便把张保庆从驾驶座上换了下去。黑天半夜路上没有别的车,他开上车一跑就是一百三四十迈,张保庆告诉他下雨路滑开慢一点儿,他说开得越快越刺激,在高度紧张的情况下,注意力才会高度集中,这样反而安全。真不知这叫什么歪理。开了一阵子可能有些困乏,白糖低头点了支烟提神,再一抬头的瞬间,车前的雨雾中似乎立着个人。白糖打了个冷战,一脚急刹车踩下去,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一阵尖锐的怪叫。张保庆没系安全带,被这始料不及的刹车甩向前方,整个脸贴在了前挡风玻璃上,撞得脑门子生疼,鼻梁骨发酸。车子一停,白糖赶紧拎着手电筒下车查看,前前后后绕了一圈没见着人,车头也没有碰撞的痕迹。

张保庆问白糖:“你是不是看错了?”白糖站在雨中愣了几秒,然后扒掉自己的上衣,扔在车轮前边,也不让张保庆多问,只说:“不要紧,常年跑夜路的司机都碰上过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别的不怕,就怕被缠上,跟着咱俩一起回去!”说完立刻返回驾驶室发动车子,想从衣服上碾过去,可是连续发动了几次,车子怎么也打不着火。白糖这辆金杯是三个月前刚从沈阳提过来的新车,怎么赶在这个时候抛锚了?看了看油表还有半箱油,又寻思路上一直在下雨,会不会是电路受潮出了问题?由于做过改装,电瓶装在车子的后部,检查电路就必须要把后边的棺材移开。

这口棺材里里外外全是不锈钢,死沉死沉的,轻易不挪地儿,他俩怎么搬也搬不动,只能使劲儿往外拖拽。张保庆一不小心碰开了尾部的棺材盖,露出里面的担架。白糖想把担架抽出来,以便减轻点儿重量。他把手电筒夹在腋下,灯光正好对着棺材里面,无意中这么一扫,白糖像是看见了什么东西,气得他拍着大腿狠狠骂了一句。张保庆把脑袋凑过去一看,竟然看到了一只青色的寿鞋,鞋上绣着仙桥荷花。

张保庆也是常年跟车的,知道这种情况是撞“邪”了。如同当年的土匪胡子,跑车的司机也忌讳这个,何况还是死人穿的鞋,那更是邪上加邪!他们俩白天没太留意,怎么把鞋落车里了?二人你瞧瞧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愿意大半夜钻进棺材去捡鞋。还好里头有副担架,张保庆晃动着担架一点儿点儿把那只鞋子钩了出来。白糖用枣木杠子将鞋挑起,使出浑身的力气,远远地甩了出去。他憋了一肚子的气,站在漫天风雨中,冲着扔鞋的方向破口大骂:“去你妈的王八蛋,有多远滚多远!”

张保庆趁机检查了汽车电瓶,发现一切正常,并没有任何故障,又尝试着发动车子,竟然一下就打着火了!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招呼白糖赶紧上车。白糖应了一声,又把手伸到雨中冲洗了几遍,才骂骂咧咧地回到车上,和张保庆换了位置,还是白糖开车。两人从头到脚都淋透了,跟一对儿落汤鸡似的。白糖说身上穿着湿衣服,不能这么阴着坐上一宿,那多难受!他就把衣服全脱光了,显出满背刺青——整幅的《神女跨虎图》。别人刺青都是一个美女跨在一头猛虎背上,他这后背上刺的却是一个美女跨在两头猛虎上,周围有牡丹花,上边是日月神鹰,正经的老活儿,看上去特别唬人。他光着个大白屁股叼上一支烟,抱起方向盘正要开车,可比说得都准,刚把鞋扔掉,一上车就接了个电话。白糖一本正经地应了几声,挂断电话冲张保庆“嘿嘿”一笑,说了句:“走吧,要发邪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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