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永安这种流离失所的灾民之众,想要对抗仙乐皇城军队,无异于以卵击石,螳臂当车。

然而,无路可退之人,就是有着以卵击石和螳臂当车的勇气。一场骚乱后,几万永安人终于离开了城门,撤出一段距离,换了个地方安营扎寨。

他们就是不肯走。走在路上说不定也要死,在这里耗着大概也是死,有什么区别?凭借之前国主发放的水粮,野外的树皮、野草、菜根、虫蛇鼠蚁,以及积压了多日的怨气和不甘,这些人以超乎想象的顽强生命力,硬是死死地扛着。几天后,匆匆凑出来的千余人仗着些锄头、钉耙、石头、树枝,杀回来打了一场。

虽然这一场打得是乱七八糟,输得是一败涂地,一千多人里死伤过半,但也不是一无所获。郎英一个人冲进了城楼,扛了几大袋米粮和几捆兵器回去,虽然负伤惨重,却反而激起了一众亡命之徒的斗志。

此时,他们的性质更接近于强盗。一次,两次,三次。仙乐的士兵们发现,这群“强盗”在迅速进步。

原先毫无经验的散乱袭击者们渐渐摸索出了门路,来的人一次比一次更为棘手,回去的人则一次比一次多,还有源源不绝的新一波灾民闻讯涌来加入,壮大他们的队伍。仙乐国内为如何解决这些“强盗”吵得天翻地覆,而在这样荒谬的战斗进行了五六场之后,谢怜也再也无法作壁上观了。

他多日不曾去上天庭报到,这次一回仙京,闷声不响直奔神武殿。闯进去时,君吾坐在上首,一众神官都在俯首听命,似乎正在商议要事。若在以往,谢怜是会另择他日再访的,但如今,他等不了了,单刀直入,开口便道:“帝君,我要回人间去了。”

众神官皆是一惊,随即掩口不语,不想过多展露情绪。君吾思忖片刻,从宝座上站起身来,温声道:“仙乐,我大概知道发生了什么,不过,你先冷静。”

谢怜道:“帝君,我此来非是为询问,而是为告知。我的子民正陷于水深火热之中,请恕我冷静不能。”

君吾道:“世事自有定数。你可知,你这一下去,便是犯禁了。”

谢怜道:“犯禁便犯禁!”

闻言,众神官神色骤变。还真是从没有哪位神官,敢理直气壮、掷地有声地说出这句话。即便君吾再青睐这位年纪轻轻便飞升的仙乐太子,他也未免过于大胆了。

随即,谢怜欠身俯首,道:“请您网开一面,给我一点时间。既已开战,死伤无可避免,但如果我能平定这场战事,让最少的人死去,把事情控制在最小的范围内,战事结束后,我一定自愿回来请罪,届时任由您处置。无论是将我压在山下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我绝不后悔。”

说完,他维持着俯首的姿势,向殿外退去。君吾道:“仙乐!”

谢怜足下一顿。君吾望他,叹道:“你救不了所有人的。”

谢怜缓缓直起身子,道:“能不能救得了所有人,我要试过才知道答案。就算天说我一定要死,那把剑不将我穿心而过,钉死在地上动弹不得,我就还是活着的,我就还会拼着一口气,挣扎到底!”

这一次重回人间,和以往每一次都不一样。谢怜觉得有什么东西被抛下了。有些轻松,又有些沉重。第一步,他便迫不及待地先回了皇宫。

国主与皇后在御书房后,神色凝重疲倦,低声说话。谢怜来到门外,先略略紧张了片刻,然后平定心情,掀起帘子,走了进去,道:“父皇。”

国主与皇后双双回头,皆是怔然。少顷,还是皇后先站起身来,大喜道:“皇儿!”

她伸出双手,过来迎他,谢怜扶住了她。可笑意尚未退去,忽见国主把脸一沉,道:“你干什么下来了!”

谢怜嘴边笑容一僵。

之前在皇宫听到父母背后对话,谢怜觉得,他父亲还是想他的,并不如他表面上那般对自己意见颇多。本以为自己回来,国主多少会表现出一些高兴,那样的话,他也一定会软和态度。谁知国主却是如此反应,没好颜色,于是,谢怜气也上来了,肃然道:“我为什么下来,还不都是因为您?永安有今日之乱,您扪心自问,是不是也有一定责任?”

国主神色大变,厉声道:“我的责任?这是你该对我说的话?!”

他竟是怒到连自称也不注意了。皇后垂泪道:“都这样了,你们干什么还要吵?”

谢怜道:“不是吵,是讲道理。就算您是国主,是我父皇,但您若是有责任,我有什么不能说的?为何不尽力赈灾?就算赈灾银被层层吞了,为何不整治贪官污吏?若是您雷厉风行,抓一个办一个,还有哪条蛀虫敢贪,难道情况会不比现在好?”

国主额头青筋暴起,拍案道:“住口!你当国库是无底洞,有多少缺口填多少?还抓一个办一个,要是这么容易,为君的一声令下就能立竿见影雷厉风行,何以历朝历代贪官污吏从来没有根绝过?你懂什么,无知小儿,跟我来谈治国!”

谢怜道:“好,我是不懂。那就算皇城没有灾民的容身之处了,撤出是必然的,可您为何不多给这些灾民一些盘缠?为何不好生安抚,派军队护送他们东迁?”

国主怒目圆睁,指天道:“滚。快滚!滚回你天上去!看了你就烦!不准再出现!”

谢怜满心热血下来,见了父母第一面,却是听到父亲让自己滚回天上去,一声不吭,对他一躬身,退下了。皇后追出来拉住他,道:“皇儿啊!”

谢怜温声道:“母后,您别担心,我只是去王都走走,看看现在的情形。”

皇后摇了摇头,道:“皇儿,我不懂这些国家大事,但我懂你父皇。他怎样做国主,这么多年来,我是看得到的。你可以心底觉得他做得不好,有时候我也这么觉得,我只是不说罢了。但你不要当面这么说,他毕竟是你父皇,你当面说他不用心,真的诛心了。”

谢怜欲言又止。皇后道:“你虽为太子,却没做过国主。治国不同于你修道。你刚入皇极观的时候,国师说过,修道只在乎本心,是这么说的吧?”

谢怜缓缓点头,皇后握着他的手,道:“可是,世上很多别的事,只有用心也没用,你还得有能力;不光你要有能力,你手下的人,都得有能力;不仅要有能力,还得和你是一条心。”

谢怜默然不语。良久,他道:“国库是不是瘪得厉害?我不需要庙宇的,让他不要给我修那么多庙,那些金像,全都推了吧。”

皇后无奈道:“你这孩子……修庙固然有你父皇的私心,想要给你好的,想你在天上风风光光。可是,你知道,八千宫观里,真正是你父皇修的,到底有多少吗?你不知道吧。”

谢怜当真不知。他想了想,道:“……一半?”

皇后道:“真要是你父皇动国库里的钱修了四千多座太子殿,不等永安人闹起来,皇城就先闹起来了。既然国库空虚,哪来的钱修那么多?你父皇修了不过二十多座,旁人跟了他的风,也一窝风地跟着修,想要讨好于他,讨好于你,这些也要算到他头上吗?”

谢怜道:“我……”

皇后低声道:“你父皇做的是不够好了,但他……尽力了。只是,这世上的事,光是尽力,是不够的。”

顿了顿,她又道:“你现在是看着那些永安人可怜,所以责怪你父皇。但都是他的子民,难道都是我们在欺负他们吗?其实……”

说到一半,国主在御书房内发出怒声:“你跟他废话那么多做什么,让他赶紧滚回天上去!”

皇后回头,叹道:“皇儿,你……你别下来了。你还是回去吧。”

离了皇宫,谢怜沿着神武大街一侧一条小巷走着,恰好风信和慕情赶来。慕情一来便不可置信地道:“殿下!你自请下凡了?你去神武殿和帝君说了??”

谢怜道:“嗯。”

慕情道:“为什么不先和我说一声?”

风信便奇怪了:“你什么意思。殿下要做什么还要事先和别人交代吗?”

慕情却有些失态了,道:“为什么不?我们是他的人,我们现在是跟他绑在一起的,他一举一动都跟我们的处境息息相关,我想要知道他打算做什么,有什么不对?”

风信道:“殿下做什么我们不都得跟?他要干什么,上天还是下地,他有自己的主意,你在怕什么?”

“你!”慕情道:“我不是怕!我只是……”

谢怜一摆手:“够了。别吵了!”

风信和慕情当即闭嘴。这时,一列游|行队伍从大街上通过,成千上百的百姓高声呼道:“永安不除,国无宁日!”

“乱国毒瘤,欺人太甚!”

仙乐人从来不曾对什么东西有如此之强的攻击性,还搞这么轰轰烈烈的大游|行,谢怜不禁蹊跷。而风信则皱眉道:“怎么这里面还有个女的?”

果然,游|行队伍里,一名少女冲在最前列。那少女身形纤秀,肤色雪白,明眸黑亮,面颊绯红,却不是羞色,而是怒色,十分引人注目。慕情此时已调整好了情绪,冷冷地道:“殿下不认识她吗?”

谢怜道:“不认识。”

风信却皱眉道:“像是有点儿眼熟?”

慕情道:“那是源头之一。”

谢怜问:“什么源头?”

慕情道:“势不两立的源头。之前,因为皇城里的永安人越来越多,有的还不好好呆在一起,四处流窜惹事,朝中都在商量着驱逐之事,风声也早就传了出去。有个永安人想留下来,不想走,就铤而走险,一天晚上,潜进一户富人家,把那家的女儿掳走了。”

他这么说,谢怜乍听尚未反应过来:“不想走为什么要掳一户富人家的女儿?”

慕情看他一眼,道:“想娶她。但是,如果不靠强掳,不会有皇城人家的女儿肯嫁给永安人的。”

他没明说,但谢怜也明白了。

他从未想到过,竟然还可以这样,世界上居然会有这样的人,居然会发生这种事,突然涌上一股作呕的冲动。风信则当场就骂了出来,道:“恶心!”

这时,一群姑姑婆子急急上来,猴着腰想把那少女拉下去,看样子,她是趁家里人不注意自己跑出来的。那少女却是不依,道:“怕什么!我有什么要害臊的?又不是我的错!”

风信奇道:“这丫头性子倒是挺烈的。”

慕情道:“是。偏生她家还不是什么普通人家,她父亲是朝中重臣,母家是皇城富商,不肯吃了这个闷亏,更不可能就这么为了面子嫁人,先把那永安人打死了,不久,全城的富商和名流都联名上书,罗列了永安人入城以来的数宗罪,恳请国主陛下把这些人全部关进大牢,严惩不贷。大臣们立场如何,更不用说了。”

顿了顿,他又轻描淡写地道:“听说这女子的父亲曾想要把她送进宫,争取太子妃之位,殿下应该很早以前也见过她几面的,居然没认出来。”

谢怜终于发现,所有事情,都比他想象的要复杂多了。

城内城外,早已势不两立了。臣民都群情激愤,只恨不能一网打尽赶尽杀绝,国主的决策若是还偏向永安人,岂不是在打自己人的脸?最终决定从干瘪的国库里拨一笔款给他们发放盘缠撤出,虽然看着是够寒碜了,可恐怕也还是会惹来一大批人的不满了。

比敌人的不满更可怕的,就是自己治下臣民的不满。虽说原本全都是仙乐的臣民,但现在,恐怕已经没几个人这么认为了。

他高高在上,久不知人间事,而他的父亲却还在人间。身为一国之主,要用钱,要用人,所处位置,所受压力,所需要顾忌与调和的人和事,怎会和他一样?就如同外来的永安人在皇城中占地、喧哗、偷窃等等,对一尊住在庙里的武神而言,大概都是小事,不值为之生气,忍忍就过去了。但是对皇城中的百姓而言,却是切切实实、日日挥之不去、难以容忍的折磨,随时可能爆发的危机。觉得简单或是微不足道,不过因为处在那个位置上的,不是他罢了。

谢怜不禁想起,国主的两鬓比上次所见,斑白的更为厉害了。上次说是要染,恐怕也再没有精力去染了。

他小的时候,坚信父亲是天底下最伟大的君王,越长大越发现,不是这样的。他的父亲,虽然是国主,但谈不上英明无双,有时还有些小迂腐,经常犯错,拿开那尊贵无比的身份,不过是一介凡人罢了。

越明白就越失望,国主觉察了他的失望,所以也就越来越不能容忍他每一个不赞同的眼神,不认可的话语,以及,最不能容忍的,被他看到自己的失败。

天底下没有一个父亲会希望儿子看到自己失败的一面。父亲都希望,在儿子面前,他永远是高大的。而他在这种时候出现,斥责自己的父亲:你做的真差!差到我只能下来帮你救场——无论是作为一个国主,还是作为一个父亲,听到这话,心里怎么会好受?

那少女终究是被她家里那些仆婢七手八脚拉了回去,而其余百姓继续游行,摇旗呐喊,呐喊的无非一件事:杀!开战!让城外的永安人好看!

半晌,慕情道:“殿下,你还是和帝君道个歉,回去吧。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天时,地利,人和,尽失罢了。”

正如神武殿上君吾对谢怜所说的:世事自有定数。这句话,岂非就是在告诉他:你仙乐国气数已尽,随他去吧。

就连皇后,他的母亲,日也盼、夜也盼,只盼着要见他。可真的见到他了,却含泪让他回去,不要管了。谢怜如何不知,他们不愿让他面对这个难关,宁可他作壁上观,过好自己的就行了。

但是,这怎么可能?

“……”

谢怜沉声道:“不会的!”

说完,他大步迈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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