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时分后。

“我押安禄山赢, 赌一百两。”阿史那琼说。

“我押安禄山。”

“我押獬狱。”裘永思面无表情道。

莫日根回到驱魔司时,一时竟不知发生何事, 只见杨国忠跪在一旁, 驱魔师们则大大咧咧在案前赌钱, 当真眼前一黑。

“这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在这儿做什么!”莫日根望向被符文捆着,跪坐在地的杨国忠, 又望向躺在一侧的李景珑, 当真无言以对。陆许将过程说了, 莫日根一脸难以置信, 望向裘永思。

“你信他?”莫日根眉头深锁道。

裘永思抬眼瞥莫日根,两人彼此对视。莫日根道:“獬狱坑了咱们多少次?!他说的话能信?狐妖案、战死尸鬼王案、大明宫、镇龙塔……”

“这是我最后的机会了。”杨国忠自若道, “对一个不成功便成仁的人来说, 谋害你们性命, 又有何用?昔年孔宣一念之差,拒绝了我的提议,若早听我一言, 何至有今日之患?”

“他在说谎。”陆许突然道。

这话一出, 杨国忠脸色顿变, 众人蓦然转头,注视陆许。

陆许起身,来到杨国忠身前, 直视他的双眼道:“当年你朝孔宣的提议, 可是不管鸿俊死活, 只想把魔种分离出来, 自己成龙飞升而去;而魔种一离体,鸿俊势必三魂七魄尽毁。缺少至关重要的法宝,你要怎么保护他?”

“你为什么会知道?”杨国忠眯起眼,喃喃道,“这不可能,当时只有我与孔宣议定此事……”

沉睡中的李景珑睫毛微一动。

秋夜,小雨淅淅沥沥,渐有凉意。杨国忠从孔家离开,到得前院时,转头看了内里一眼。

“那么星儿怎么办?”贾毓泽焦急的声音说道。

小李景珑蹑手蹑脚,来到窗下,侧耳听见孔宣与贾毓泽对答。

“须得以法宝,为他重铸三魂七魄。”孔宣答道,“让魔种就此分离。獬狱所言不错,这是唯一的办法。”

“用什么法宝?”贾毓泽急迫地说道,“你兄长又怎么会舍得以涅槃之力,协助星儿重铸?”

“他会的。”孔宣说,“我已经送出信去,令二哥替我搜寻尚在人间的上古法器。”

“獬狱的话,又有几分真几分假?”贾毓泽心乱如麻,在房中踱步,沉声道,“你们曜金宫与他是世仇。”

“那只是大哥!”孔宣道,“毓泽,听着,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我不会把星儿交给他!”贾毓泽答道。

“……我们去找这件法宝,找到以后,按獬狱的计划,为星儿重铸三魂七魄……”

“不!”贾毓泽打断道,“我绝不会将星儿交给他!”

其时房外一声清响,孔宣夫妻马上转头,孔宣警觉道:“谁?”

房外廊前,小鸿俊一身雪白的单衣短裤,光脚站着,满脸疑惑地望向小李景珑。

小李景珑马上做了个“嘘”的手势,上前拉着鸿俊回房,示意他尽快进去,小鸿俊低声道:“你是谁?”

“别问。”小李景珑火速答道,催鸿俊上榻,自己将被子一掀,睡在里榻,与他并肩而卧。不多时,贾毓泽推门进来,房内一片黑暗,小鸿俊则安静地躺着陷入熟睡,贾毓泽并未上前,关上门离开。

长安城内刮起腥风,下起血雨,鸿俊从凌烟阁快步离开,将怀中画卷尽数堆进木箱内,李隆基离城的队伍业已准备好,内侍尽数被遣散,人间帝皇披铠佩剑,在那高头大马上,竟已有些坐不稳。

“铲除奸妃!”

“杨家伏法——!”

喧哗的六军将士围聚宫前,一时声威已至鼎盛,十年来,杨家只手遮天,作威作福的业报终于到了尽头,皇帝昏庸,遭到杨贵妃操纵的传言愈演愈烈。封常清、高仙芝之死乃是边令诚促成,而边令诚更是昔年杨国忠一手提拔,安禄山坐大,潼关沦陷,帝君仓皇逃亡,眼看大唐面临覆国之危,这账最终自然都算在了杨家头上。

“都别吵了!”鸿俊喝道。

高力士面如土色,畏缩不前,躲在鸿俊身后,此刻宫中内侍已被遣去护卫百官眷属,六军面临哗变危机。然则就算内侍仍在,不过是一群略通武艺的太监,又何尝能与上万名军人相比?

“随朕——亲征——”李隆基之声响起,六军中刹那静了。鸿俊一见李隆基出面便知要糟,果不其然,上万人目不转睛,盯着老态龙钟、昏昏沉沉的人间天子。

鸿俊回头看车队,杨玉环与韩国夫人上了车,兴庆宫中兵荒马乱,守护李隆基与杨玉环的,竟只有自己一人。

“出发吧。”鸿俊站在李隆基身前,面朝禁军千军万马,只有他一人挡着,却无人敢上前,目光先是从李隆基身上落到车队上,再落到他身上。

神武军统领排众而出,到得鸿俊面前,询问道:“雅丹侯呢?”

“他在掩护长安百姓撤离。”鸿俊简短答道,“走不走?”

那统领名唤陈玄礼,与胡升乃是同级,鸿俊以前跟随在李景珑身边时见过他,他也见过鸿俊。长安城中几次诛妖,俱传得满城风雨,沸沸扬扬,然而六军中也知道,李景珑这伙人不是好惹的。

陈玄礼见驱魔司只派来一人,显然有恃无恐,斟酌再三,终于放弃了打算,抬手下令。鸿俊翻身上马,守在车队旁,跟随李隆基出发。

血雨铺天盖地,六军将士一言不发,纷纷上马,被淋得浑身湿透。鸿俊有意地落后些许,见马车揭开车帘,里头露出杨贵妃侧脸。

“杨家人都撤走了么?”杨贵妃问道。

鸿俊:“……”

“我请太子将他们带到宫中,与陛下一起走。”杨贵妃蹙眉道,“大哥没有来,他们都没有来。”

鸿俊不知该说什么,转眼间卫队已出兴庆宫,他想了想,答道:“我不知道,但他们一定已经离开了……”

“替我看看去。”杨贵妃说。

“我的职责是守护陛下。”鸿俊说,“这是驱魔司为我分配的任务。”

杨贵妃坚持道:“陛下不会有事的,他们恨的,无非是我。去罢,鸿俊。将这个交给管家。”

鸿俊沉吟片刻,策马上前,正要询问陈玄礼时,陈玄礼却始终等着,朝他交谈。

“你的职责是什么?”陈玄礼说。

“守护皇室。”鸿俊道,“杨家人……”

陈玄礼道:“孔鸿俊,驱魔司受陛下、太子殿下统领,奉天家之命,我以为你们心里都是清楚的。”

鸿俊打量陈玄礼,没有答话,大雨哗啦啦地下着,众人行进在大街上。

“杨家不是天家。”陈玄礼冷冷道,“太子的命令,若是与杨家的命令相违,你待如何抉择?”

鸿俊:“你……”

陈玄礼沉声道:“回答我!我知道你们驱魔师神通广大,但若真欲一战,也别欺人太甚!”

鸿俊沉默良久,而后答道:“景珑听皇帝的。”

“你看看陛下!”陈玄礼从马上倾身,蓦然揪着鸿俊衣领,咬牙切齿地说道,“他现在还认得清谁?”

鸿俊喘息不已,陈玄礼又道:“回答我!”

“听太子的。”鸿俊最后说道。

陈玄礼这才放开鸿俊,鸿俊说:“我去找杨家人。”

“我再问你一句。”陈玄礼说,“杨国忠的真身是妖怪,是不是?”

鸿俊蓦然转头,望向马车,再注视陈玄礼。

鸿俊:“是,但其中内情……”

“我只问你是不是。”陈玄礼沉声道。

鸿俊不说话了。陈玄礼又问:“虢国夫人也是妖怪,是不是?”

“但贵妃不是!”鸿俊已隐约感觉到杨家处境的危险,怒道,“放过她罢!你们皇帝身边只剩下她了!”

“若非杨家这群妖孽作祟!”陈玄礼沉声道,“吾皇何至于落到如今众叛亲离的境地?”

鸿俊手持令牌,沉声道:“我会追上你们,陈玄礼,你有胆子就在我回来之前动一下贵妃试试。”

“你当真要与奸妃合谋,助纣为虐?”陈玄礼说,“想想清楚。”鸿俊则不待他多言,便策马而去。

秋高气爽,长天杳阔。香樟树下,树干垂下两条绳索,拴着个木板,随着风轻轻晃动,小鸿俊坐在秋千上发呆。小李景珑匆匆过来,放下手上的书,跪到秋千前,抱着小鸿俊,侧过耳朵,隔着薄薄的衣服,在他小胸膛上听了听。

小鸿俊:“??”

“你信我么?”小李景珑说道。

小鸿俊问:“信什么?”

小李景珑答道:“将你的魔种取出来,再用我的法宝,重新给你做一次三魂七魄。”

小鸿俊问:“会很痛吗?”

小李景珑摇摇头,却带着迟疑,黯然道:“也许。”

小鸿俊注视小李景珑,末了轻轻地点了点头。

“跟我来。”小李景珑牵起他的手,趁着两家没人,带他从后门溜了出去。

“你有什么法宝?”小鸿俊穿着木屐,在巷里奔跑,小李景珑回头,答道:“心灯,不是我的,借回来用的。”

“不用还吗?”小鸿俊又问。

小李景珑:“……”

长安入夜,雨水瓢泼,鸿俊纵马穿行于长安街道,来到杨家门外,内里早已空了,无数宝物胡乱堆叠,古董、字画、珠宝,就这么扔在暴雨下。

“有人吗?!”鸿俊抹了把脸,喊道。

空空如也,鸿俊捡起一幅画,扔进厅内,再次上马,在长廊、后院、花园内骑马穿行,再找不到活人,想必早已各自逃亡。他深吸一口气,想回驱魔司看一眼,但不知为何,阴错阳差就想起了另一户人。他当即出了巷子,拐过两条大道,进入另一条小巷。

“有人吗?”鸿俊撞进一户人家,见门半开着慌忙下马往里间去。这是陈子昂后人的家,鸿俊匆匆进了房内,只见榻上躺着一人一小孩,那人乃是段氏。小孩见鸿俊来了,只做了个“嘘”的手势,说:“别吵醒了我娘。”

鸿俊在他还是婴儿时便见过数面,一别数年,没想到竟是这么大了,当年第一次来寻找陈家后人那天,这孩子将近一岁,如今三年过去,已是有四岁。

鸿俊道:“怎么还在睡觉?赶紧出城去……你没事吧?”

他伸手去摸段氏额头,段氏却已浑身冰凉,不知何时死了。

鸿俊:“……”

鸿俊本不知为何想起心灯原本的主人,正打算带来令牌,若段氏尚未出城,交予她带着孩子去避难,没想到却看见了面前一幕。原来段氏入秋时染了风寒,渐一病不起,幸而手上有些银钱使用,便由左邻右里每日煎汤送药,代为照顾。直至三日前安禄山大军围城,长安城中百姓开始逃亡,一夜间整坊逃得干干净净,再无人看顾这娘俩。段氏久病不愈,到得弥留之际,竟发起高烧,烧了一夜后便即撒手人寰。

这孩子在榻畔坐着,饿了便吃些灶台上的冷馒头,尚不知母亲已死,只以为她睡着了。

鸿俊一时半会儿竟不知该如何劝这孩子,说时迟那时快,院外竟是一声巨响,孩子吓了一跳,鸿俊又快步奔出,察看天色。

血雨停了,瞬时狂风大作,黑云再次涌来。

孩子问:“妖怪要进城了么?”

鸿俊一个翻身,上了房顶,朝远处眺望,只见黑云滚滚,开始入侵长安。

“听谁说的?”鸿俊问。

孩子答道:“他们都这么说。”

鸿俊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孩子说:“陈奉,我知道你,你是我家的恩人。”

鸿俊:“……”

陈奉自言自语道:“我娘说,你和李长史时常接济我们,让我好好念书好好做人。”

“你才多大。”鸿俊低声道,“就念书了?”

“我认得好多字了。”陈奉说,“你是来带我们走的么?我去叫娘醒来。”说着就往里头跑,摇晃段氏。

鸿俊不忍地闭上双眼,陈奉连着叫了一会儿,仿佛意识到了什么,叫声里带着哭腔,紧接着又有种不知所措的惶恐。

“没时间了。”鸿俊一阵风进去,抱起陈奉,陈奉喊道:“我娘还没起来!”

“她死了。”鸿俊想到母亲,蓦然万千悲痛,一齐涌上心头,抱着陈奉上马,陈奉瞬间大喊道:“没死!她没死——!”

“她死了。”鸿俊重复道,他抱紧了陈奉,不顾他大喊大叫,纵马冲出了小巷。整个长安一片混乱,到处都在设法出城,城外玄冥筑起的冰墙已垮塌,远处更传来吞地兽的嘶喊。

刹那城中犹如末日到来,陈奉喊道:“你要带我去哪里?!”

“听话!”鸿俊朝陈奉喝道。

陈奉顿时被吓得不敢作声,瑟缩在鸿俊怀中,不住发抖。鸿俊驻马西市,偌大一个西市早已空空荡荡,犹如废墟一般。他想将陈奉交给杨贵妃,然而眼看六军情况,颇不安全,只得带回驱魔司去想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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