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的前身已经撞得稀烂。

车架扭曲,玻璃碎成一地。褶皱、破裂的铁板是皮肤,透过折曲的前盖可以看到的机械是内脏。我想,这就是一具尸体。

白漆的表面上,红色的鲜血成股的流下,当然不是车在流血,而是之前开车的正介叔父。

驾驶席旁有切开车身的痕迹。手术的痕迹。不对,是急救员为了从揉成一团的机械中取出叔父的身体而切开的。但终于把叔父从机械的缝隙拉出来时,他已经气绝身亡,白费了力气。

“你还好吗?”

“嗯,我没事。”

工作人员担心我的身体,听到我如此回答后叹了口气。

“你还是个高中生。”

他的声音在耳边迷迷糊糊的回响。

“我没事。”

“别逞强。等你妈妈康复后再来吧。”

那位十分喜爱机器的叔父,脸上一直沾着油污、笑嘻嘻的叔父,牙齿很白的叔父。

“我没事。”

“好吧。”

被夹在机器里会疼吗?难受吗?

叔父在临死前会恨机器吗?

“应该呆够了吧。”

不会的,不会难受的,叔父的话,感觉他像就是和机械合为了一体。

还是说——果然很难受?

“好了吗?这是钱。这是加油站的卡……录音带盒,里面有二十卷录音带。确认一下。然后,这是地图。”

当时会是怎么样的感觉呢,被机器夹住,肯定很疼吧,而且不仅是疼痛,应该还会有某种以死作为交换才能得到的、价值等同于死亡的、特别的经验。

是吧。

“这些是道具。玻璃清洗液,电解液,涂蜡……车相当干净呢,打磨得闪闪发光。”

“叔父总是打车擦得漂漂亮亮的,一有空就会打蜡,因为他很喜欢机器。”

死是怎么一回事儿呢。叔父的身体损坏了,发动机停转了。一旦停下后,就再也无法发动,不论再怎么修理都修不好。已经不能再动了。

人类就是这样的存在吧。

“这几张纸是收据。现金和卡如果不想拿回去,也可以就在这里处理掉。”

“好。”

流出的血是油,食物是燃料,排泄物是尾气,心脏是发动机。然后一旦停转。

无法修好,无法治愈。已经没必要修了。

废品。

“那个……能让我再看一次吗?”

“什么?”

“车。”

车就在我的面前,破碎的挡风玻璃,压扁的铁板,白色的铁板上有几个红道。

是血。

“喂,不行。太危险了。”

“我不会乱碰的。”

从切开的部分向内可以看到驾驶席。从车座到车底板的一大片区域内粘满了血渍。前挡风玻璃破裂成圆形碎片散落一地,粘在了上面。

方向盘轴上的塑料外壳被压扁,部分向外翘起,可以看到内部的配线,红色的是动脉,蓝色的是静脉。

我伸手抓向插在钥匙孔里的钥匙,想拔出来但转不动。看来是锁扣哪里出了问题。

“喂——”

“我想拔出钥匙带回去,但拔不出来。”

“这太危险了——”

“这个锁扣的部分能取出来吗?有什么工具吗?”

“喂,我都说了不行。”

我被从车里拉了出来,扑通一声屁股摔到了地上。眼前变得模模糊糊,工作人员似乎很为难,在后面支支吾吾的。

“我想带点什么回去,钥匙不行的话其他东西也可以。”

“所以我刚才说让你把车检证或是卡——”

“这些不行!请给我零件!车上的随便一个零件!”

此时传来了矶崎大叔的声音。

“和实,为什么想要这么脏的东西?这次麻烦您了。唉?摔倒了?必须要小心一点。那个……是,是。我明白了。嗯?这是什么?和实你拿的是什么?”

“不要碰我!”

我在家里。家里空落落的,母亲住院了不在家,但我刚才回来时,还是向屋里说了一声我回来了。

我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走进房间,把书包扔到床上,自己也扑通一声坐了上去,身体沉重得仿佛灌了铅。

眼前有个仪表盘,是车上的计速器,白色的刻度在黑色的底盘上呈扇形分布。指针也是白色,现在指着零。指针轴的下面有个圆形的里程表。翻回来,塑料质的背板上开着一个空,绿色、红色以及黄色的电线伸到了外面。

可惜的是前面透明的表盖破了,对此我也无能为力,还是别要求太高吧。

仪表,有刻度和指针的计量器——对了,我从小时候就一直想要这个。

我迫不急待的蹭向壁橱,打开拉门。面前推着许多没用的东西,我随手都拿了出来。相册,口风琴,纳物盒,成捆的初中教科书、印刷品,小学生双肩包。

当我粗鲁的把装着人偶的木箱扔开时,响起了玻璃破碎的声音,让我瞬间哆嗦了一下。但片刻的停手后,又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继续行动。

就这样,我终于从最深处找到了玩具箱。

以前我放了什么进去呢。用薄板制成的箱子很牢固,表面贴着布,没有盖。我抱着从壁橱里拿了出来,倒过来,把里面的东西倾倒在地上。

随着嘎啦嘎啦的声音,落下了各种机器零件。

排得密密麻麻的铁板似乎是用合叶组合到一起的零件,叔父以前告诉过我,这个叫变压器。有许多齿轮互相咬合的零件是损坏的八音盒里的器械。六石收音机的绿色底盘。黑色电线束。每一根的顶端都粘着一个像是五元硬币似的中空铁盘。似乎是什么东西的天线。似乎是什么东西的刻度盘。裸露出来的扬声器。

还有工具。有带皮革把手的螺丝刀、扳手套装。损坏的电烙铁。沾满油污的布条,叔父称之为抹布。

还有螺丝,许多的螺丝,本该泛着金色或银色的光泽,但滚落在地毯上的螺丝表面全都锈蚀成了黑色。

我把叔父车上的计速器添加到了这些收藏中,目不转睛的看着地面上稍远处的计速器。

我突然身体失去了力气,神智恢复了正常。

收藏了这么多的破烂玩意儿,小时候的我到底想用这些制作什么呢。我认为能做出什么呢?

懊悔——无可救药的懊悔让我大声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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