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若是让华卿小时候听了, 多半会因为自己的身份暗暗感伤, 或许还挺能理解这皇帝做得一切, 说不定被人忽悠几句, 都能自愿被那个老国师献出一身的鲜血来。

如今过了这么多年, 又吃过了那么多的苦,她对此就完全是一副看好戏的心理了, 好整以暇地听着皇帝跟她说一说自己当年的情史, 然而皇帝在说了那一句话后, 就再也没有开口了。

华卿心中其实还有几分高兴,这不是她的父亲,多好啊。

如果她是在她真正父亲的膝下长大,也许不会也不会被千娇万宠着养大,但是肯定要比在皇宫里的日子好过许多, 皇宫中她虽然是公主, 却受尽宫人们的奚落与嘲笑, 连贵妃身边的一条狗过得都要比她好。

她想了想, 蹲下身,对坐在地上的皇帝说:“我其实挺高兴的, 您不是我的父亲。”

皇帝听了这话, 也笑了一声, 笑声中带着无尽的嘲讽, 他反问道:“如果你是朕的血脉,焉知朕会像那般待你?”

华卿点点头,承认他说的也有道理:“倒也是。”

孩子是无辜的这种话在这里并不适用, 身上只要流淌的不是陈氏皇族的血,便是她的罪过了,也是够奇怪的,皇帝既然知道她不是亲生的,竟然还留她活了那么大,才把她交到国师的手上。

想到这里,华卿又有奇怪的地方,她开口向眼前的皇帝问道:“可当年国师明明是要皇族的血才能喂养阴兵,你为什么会把我送出去?”

“你们以为朕真是个傻子?”皇帝冷笑了一声,从地上起身,眉梢微微上挑,他死的时候已年过百半,此时衣衫凌乱,头发花白,却依旧有了些春秋鼎盛时的气韵,他低头俯视着仍然蹲在地上的华卿,开口道:“什么用你的血喂养阴兵才能让阴兵听从朕的指挥?朕岂会不知道他是想要你来炼化他的阴魂大阵?你是不是皇族血脉想来对他并没有什么要紧的,况且,你怎么知道你那亲生的爹不是陈国皇室中的人?”

华卿微微愣神,这、这么刺激的吗?

她回忆起当年与她母后年纪差不多的皇室男子,然那些事实在太过久远,她一时间是一个人都想不起来,反正当年他们对自己都不太亲近。

说不太亲近其实也不准确,应该用不太认识才算恰当。

因她母后死得太早了,华卿对她的母后也没什么特别的感情,对这位父皇,就更别提了,她大概便没有这个父母的缘分,活了这么多年对这些也看淡了,倒也没有什么再去追究自己亲生父亲的想法了。

一直在旁边没有说话的云栖池在这个时候忽然开了口,向皇帝问道:“陛下是如何得知嫦婳不是您的血脉?”

皇帝仰头,看着跟在华卿身边的云栖池,当年云栖池在陈国做国师的时候总是用一张银白面具遮面,他们从来不曾见过他面具下的那张脸,此时皱着眉头疑惑问道:“你是——”

“云栖池。”

“原来是你啊,”皇帝点了点头,目光在他与华卿的身上转了两圈,最后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你们两个这么多年还在一起呢?”

云栖池:“……”

为什么感觉皇帝的这句话中恶意满满呢?

云栖池嗯了一声,问道:“陛下还没有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皇帝收起脸上的笑容,对云栖池回答道:“朕亲眼看到的,”

不等云栖池开口,皇帝神色间难掩狠厉,他咬着牙继续道:“她以为一死就能够解脱了,她做梦!”

云栖池与华卿对视了一眼,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当年他们所有人都以为皇帝是不喜欢先皇后,所以在先皇后死后,才对嫦婳公主格外的冷漠,好像直接将她当成不存在的人,如今他们才知道这其中还有这样的因果。

他不是不喜欢先皇后,而是太喜欢她了。

云栖池恍然觉得这一桩事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只是已经错过太多年了,不太好解决,他问皇帝:“陛下就这么确定公主殿下不是您亲生?”

华卿仰头看着云栖池,听云栖池这话他好像很确定自己与皇帝的父女关系,华卿托着下巴,她对谁是她爹这件事还真没什么看法,不管是谁都一样,都是混蛋。

皇帝的嘴角向上微微一勾,露出一抹嘲讽的弧度:“朕当年那段时间都没有碰过她,怎么可能会是朕的。”

云栖池微微蹙眉,可明明这两人之间确实是父女,这其中到底发生过什么不为人知的往事。

如果现在是在洛川城的话,他倒是可以带着这皇帝去溯世镜中看一看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可在这琅嬛阁里,他一时间确实有些束手无策了。

其实弄不弄清楚这一桩事对华卿来说也没什么影响,华卿本来对父母就没有什么执念,就这样倒也行。

“我们走吧?”云栖池对着华卿伸出手,等着华卿把自己的手放到他的手掌里后,云栖池轻轻握住,一把将她从地上给拉了起来。

燕音站在一旁,有些似懂非懂的模样。

云栖池带着他们转身要从这琅嬛阁中离开,身后的皇帝突然在这个时候又开了口,“你说……”他停了一会儿,“她是真的是朕的女儿?”

云栖池偏头看了华卿一眼,华卿回望着他,半晌后点点头,云栖池便又转回身去,他面对着面前的这个千年以前的帝王,沉声说道:“嫦婳,确实是您的女儿。”

皇帝的眼睛眯了起来,将云栖池身边的华卿打量了一番,问道:“你们怎么证明呢?”

云栖池没有回答皇帝的问题,而是问他:“我即使能够证明这一点,您又是否会相信呢?”

皇帝动了动唇,信或者不信只在他的一念之间,他轻叹了一声,脸上狠厉的表情倒是比之刚才收敛了一些,仰起头看着头顶高高的穹顶,问了一句:“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

他这话像是在问云栖池,又像是在问那个已经不在了的人。

云栖池开口问他:“陛下不如与我说说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皇帝低下头,撩开眼皮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云栖池又问:“陛下是不敢知道当年的真相吗?”

“你不必激朕,”皇帝轻笑了一声,甩了甩袖子,“不过当年的事朕倒也没有什么不好说的。”

华卿想了想,觉得也是,一回生二回熟,毕竟那也不是他唯一的一顶绿帽子。

她与燕音在一旁找了张椅子坐下,燕音将小抽屉一个个地打开,发现里面竟然有不少小东西,看起来还挺好玩的,他立刻看了华卿一眼,华卿点点头,他便立刻将这些小玩意儿一股脑的全部装进了自己的灵物袋里,想着这样出去后还能跟那些阴兵们继续打牌,他一定要把他们天界的面子给赚回来。

如果华卿知道燕音现在在想什么,一定会告诉他,他现在赚回来恐怕是有点难度,还是老老实实等着云栖池出手吧。

燕音在琅嬛阁里搜刮一通后,将自己的灵物袋几乎塞满,他问华卿:“这里怎么会有这么多的法器?”

华卿看着他手里可以输入灵力就可以自动帮人梳头的木梳子,神色间流露出几分怀念,她道:“都是你父君当年留下的。”

燕音哦了一声,他父君的确是惯爱做这些小东西,当年他如果没有踏上修仙一途,想来做个木匠必然也是极为出色的。

皇帝正在与云栖池说着当年的往事,当年魏国来犯,他御驾亲征,行至凤阳河的时候,中了敌军的埋伏,身中数箭,箭上还淬着毒,他命悬一线,随行的军医束手无策,他当时以为自己就要死了,直到那个时候,他还想着自己若是死了,他的皇后要怎么办。

然而老天有眼,他大难未死,可等他悄悄从凤阳河回来后却看着皇后在与他的皇帝坐在床上,姿势亲密,被他抓了个正着,他一剑杀死了皇弟,温热鲜红的血迸溅在皇后的脸上,他看着皇后不可置信的目光,然心中并没有多少快意。

他便是从那时起开始宠爱陈贵妃的,可他心中对皇后仍有点期盼,想着若是她跟自己认错,他或许还是能够原谅她的。

可她从来没有。

三月之后,太医院传来皇后有孕的消息,他偷偷让太医给皇后开了一副堕胎药,结果被皇后发现,她宁死也不愿意将这个孩子落去,他们又大吵了一架。

他一气之下去了蕉城,然蕉城一战大败,他回来后皇后已经产子,同日陈贵妃也生了他的孩子。

皇后生下这个女儿后身体便不大好了,没过两月便去了,他只在她死前的那一晚见了她一面,那时候她看他的目光,这么多年过去,他都没有办法忘怀。

当年承诺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最终是谁也没有做到。

云栖池听完后,向皇帝问道:“陛下确定自己当日看到的人是皇后?确定自己在离宫之后从来不曾见过皇后?”

皇帝抿了抿唇,想说什么,可最后没有发出任何的声音,从前他是从来没有怀疑过的,今日被云栖池这样询问,忽然间有些不确定了,可那一出出一幕幕都是他亲眼所见,谁能够作假呢?

皇后早已经去世,更没有魂灵留在人间,这似乎是无解的难题,云栖池抬手按了按额角,问他:“陛下确实想要知道当年的一切?”

皇帝怔了一怔,很多时候他都不明白自己在死后为什么没有去轮回,反而让人给送到了这里,他听了云栖池的话,想了想,他这样或许便是为了今日。

他只想要知道自己究竟是哪里做的不好,她要那样背叛自己,宫人们都以为他是因为陈贵妃的背叛,所以才死不瞑目,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为了她。

云栖池与皇帝商量了一番,转头问华卿:“我带他去一趟洛川城,看一眼溯世镜,你要跟着一起吗?”

华卿摇了摇头,她对过去的那些事不是很感兴趣,况且去了洛川城,她也看不到里面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还不如留在琅嬛阁里跟燕音一起摆弄这些当年云栖池留下的小玩意。

云栖池点点头,道:“很快就回来。”

华卿嗯了一声,看了一眼跟在云栖池身后的皇帝,张开嘴似乎想要说什么,最后那些话全部被她咽了回去。

云栖池再回来的时候,差不多已经是两个时辰之后了,跟在他身后的皇帝面色一片惨白,神情寥落,好像在一瞬间被人吸去了魂魄中的生气,再也没有之前所见的半点气势。

华卿大概猜到,他在溯世镜中看到了什么,无非又是阴差阳错的误会一场,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便是知晓了这段往事的始末也是无济于事的。

皇帝张了张唇,他想对华卿说一声抱歉,又觉得此时再说这些也没有用处,他对不起华卿,当年折磨华卿能够让他得到的一点快意,现在终于全部反噬到他自己的身上了。

天道循环,报应不爽,不过如此罢了。

他看着华卿,对于这个孩子他从来没有尽到半点做父亲的责任,曾经偶尔在国师的地牢里看到她会生出一点点的怜悯来,但是马上这一点怜悯就会被对皇后的巨大仇恨所覆盖,他恨透了那个人,恨到夜不能寐,寝食难安。

可是她已经死了,他便将恨意转移到她唯一的孩子身上。

他想到华卿小时候趴在茅草堆里,蜷缩成小小的一段,灰蒙蒙的眼睛望着他,里面呆着一点渴望,最后全部消失,他便心如刀绞,仿佛被凌迟一般。

他转过头,避开华卿的视线,声音有些哽咽,对华卿说:“当年你母后去世前,给你留了点东西,被我封在皇陵里面,你若是想知道是什么,便去看看吧。”

曾经他总觉得自己待她那样的好,恨不得将一颗心都掏出来给她,她为什么还要背叛自己。

他想了一千多年也不曾想明白,现在他总算知道,她并没有背叛过自己,可一切都结束了。

她早已经轮回转世,而他在这结界之中蹉跎了这么多年,他如今即便再投胎转世,也再也找不到她了。

这位皇帝是好像哭了,这是华卿第一次见到魂魄也会哭的,眼睛中流淌下来的不是泪,而是血水。

她坐在原处,心中也没有什么波动,或许也有那么点遗憾,若是当年没有这一场误会,她应该也不会吃那么的苦,但是这些总归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感慨再多也没有用处了。

况且她当年也不算太过凄惨,至少在后来遇见了云栖池。

当年的旧事被云栖池娓娓道来,那时皇帝在凤阳河性命垂危,是皇后前来将他体内的毒全部过到了自己身体中去,皇后的身体迅速衰败,师弟领了师命前来替她解毒,却被他捉奸,不等皇后开口解释,他便一剑刺死了师弟,此后,他们便再也没有重归于好的可能了。

皇帝跪在地上,不久后那里便多了一滩血泪,他张着唇,想要再叫一句她的名字,却发觉自己发不出一点声音来,喉咙里像是挤满了尖利的刀片。

他害得她早早便去了,还害了他们唯一的孩子,为此沾沾自喜了好多年。

她永远也不会原谅自己。

永远也不会。

他恍惚间竟是觉得,自己在这琅嬛阁里守了千年,便是为了等这桩惩罚的到来。

年少初遇,一眼万年,一朝情断,镜破钗分。

长相思,摧心肝。

从琅嬛阁出来后,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华卿听了一宿的故事,神色稍稍有些倦怠,看着一直守在门口处的阴兵将领,缓缓道:“你们也该去轮回了,一直在这里总归不是办法。”

将领点了点头,现在让他们又见了公主与国师一面,执念已经消除,确实该去轮回了。

想了想,将领又对华卿道:“今日是花朝节,公主和国师就再留一日吧。”

华卿转头看了眼云栖池,云栖池对她道:“听你的。”

她便点了点头:“也行吧。”

反正来都来了,也不差这一两天。

只是不知道其他道友们差不差这一两天,华卿对他们说:“道友们如果着急出去的话,我现在将结界大门打开。”

这些道友一个个输得精光,偏偏要维持他们最后的倔强,表示他们要与华卿长老同进同出。

不知道为什么,总感觉同进同出这个词用的稍微有那么一点点奇怪。

好在剩下的这一天阴兵们并没有缠着道友们打牌,给他们留下了最后的尊严,等着夜色降临,华卿他们也该走了,阴兵们小声对着华卿说:“祝公主与国师大人万事如意。”

华卿笑了一笑,隐约中,她察觉到琅嬛阁中有人在看着自己,抬起头看了一眼,皇帝站在那里,望向这边,只是看到华卿回望过去的时候,又立刻转过身去了。

华卿也没在意,他不曾将她当做女儿,她也不曾将他当做自己的父皇。

临走的时候,阴兵们将他们从道友们手上赢来的灵石衣物等都还了回去,毕竟他们即将要投胎转世,这些东西留在他们的手中也没有什么用处。

“华卿长老啊,那个我们想问一下,您是用什么办法斩落那三个分-身的?”穿过那片荒漠的时候,有人凑到华卿的身边询问道,其他道友也纷纷上前想要一听究竟,他们绝不是在觊觎华卿的美色,他们是真的很想知道华卿为什么可以那么轻松的就把自己的三个分-身给斩落了。

要知道分-身的修为于与本身都是相差无几的,斩落分-身相当于就是同自己打了一架,像华卿那样轻轻一挥剑就将分-身给解决掉他,他们是见所未见。

华卿想了想,郑重地回答了一句:“多多感化吧。”

道友们脑袋上缓缓出现一个疑问的小人,感化?分-身还能感化?

是他们孤陋寡闻了,道友小心翼翼问道:“怎么、怎么感化?”

华卿随口胡诌道:“没事的时候给她们念念经,说说道德故事。”

怎么感觉这么不靠谱呢?

又有道友问道:“不知华卿长老感化了多久?”

华卿稍微回忆了一下,回答道友说:“也不算久,一千多年吧。”

“……”

一千多年都不算久的吗?

云栖池知道华卿是在瞎扯,无声地笑笑。

“逗你们的,”华卿笑了一声,“我那分-身其实在千年前就已经可以斩落,只是被人压制住了修为,这么多年来分-身的修为便也一直没有涨,我倒是有了些突破,所以斩杀起来比较容易,不过这种方法跟个人的心境性格都有关系,诸位道友最好不要轻易尝试。”

道友们连连应是,不过也好奇谁还能压住华卿长老的修为,不会是她的那位道侣,当今的帝君吧?

那这俩人之间的矛盾却是挺大的,这样的话华卿即使已经到了第七重境界,恐怕也不愿意飞升吧?

毕竟在修仙界好好的,谁要去仙界的前道侣手下受那个窝囊气。

嘿,有门。

华卿并不知道这些道友们的心中正在想些什么,她挥手将眼前的结界打开:“行了,出结界吧。”

正在此时,古怪的歌谣从身后传了出来,那声音正是他们刚来的那日在祭坛下所听到的。

众人齐齐回头望去,果然见到紫溪长老正向这边缓缓走到,她的那身白衣上溅了许多的血点,远远看去,像是一个猴子化作的女鬼。

她来到华卿的面前,问她:“你以为你这样就好了?就能得到一切了吗?”

华卿淡漠地看着眼前的紫溪,不明白她又受了什么刺激。

下一瞬,紫溪仰天哈哈笑个不停。

得,紫溪长老果然是被刺激得疯了吧?

不对,她现在已经被逐出上元派了,不能称作长老。

她死死盯着华卿对她道:“知道吗,我将这面具上的阵法都启动了,他都不愿下来见你一眼!知道你要死了都不愿意下来见你一面啊!”

哇,如此说来,那帝君是华卿长老的感情果然是不好啊!

作者有话要说:  长相思,摧心肝——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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