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章书坊里, 华卿还在监视着对面笔下生风的嘻嘻山人, 红雪在外面玩了一会儿, 觉得没什么意思, 就买了些糖果跑回来了, 坐在椅子上瞧着二郎腿将嘴里的糖果咬得咔嚓咔嚓响。

这声音听起来委实有几分瘆人,受这声音的影响, 嘻嘻山人笔下描绘的场景也突然变得阴森了起来, 看得人毛骨悚然。

层层乌云从天际翻涌而来, 遮住仅剩的那一点日光,于是天地间一片昏暗,嘻嘻山人一边给自己点了根蜡烛,一遍探着脑外往窗外看了一眼,几声轰隆雷响后, 天空中洒下瓢泼的大雨, 一层层厚厚的雨帘, 将街道另一侧的建筑盖了一层迷蒙的罩子, 本来正在花神殿庆祝的百姓们见了这大雨,纷纷跑回了家中, 银色的闪电划过天际, 人影在雨幕中模糊起来。

渐渐有风起, 越来越大, 呼啦啦地吹着书坊外面的招牌摇摇欲坠,今日的天气怎会这样的恶劣?这么多年来好像只有这一年的祭神大典赶上这样的日子。

这是不是在预示着什么?嘻嘻山人心中莫名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

但预感是个很玄妙的东西,毕竟他刚才还预感过华卿可能是想带着自己修仙去的, 他呼了一口气,将自己的心情稍微平复了一些,刚要收回视线,继续他笔下的工作,忽然他的动作僵住了,闪电如同一条游龙在浓云中穿梭,那银白的光一霎那将这间屋子照得明亮如昼,嘻嘻山人的脸色煞白,没有一丝血色,他僵在原地。

嘻嘻山人呆呆地看着窗外,许多雨滴顺着窗口打了进来,将他一身的衣裳全部都打湿,可他恍若没有察觉到一般,愣了半晌后,口中喃喃问道:“这东西……这东西怎么会出来!”

华卿放下手中的话本,往窗外看了一眼,只见在远处的山脚下,站着一头两脚的怪物,那怪物很高,比之红雪的原形还要大出一些,像一只凶猛老鹰,只是头上长着奇奇怪怪的犄角,它口中发出长长的鸣叫,像是婴儿的嚎哭声,那声音惨绝又刺耳,扰得人心神不宁。

她向嘻嘻山人问道:“那是蛊雕?”

“是,”嘻嘻山人点了点头,似乎叹了一口气,“这是三百多余年前,洛川之围时,北汉的国师召唤出来的怪兽,后被前任城主镇压在斜云山下,今日不知怎么的竟然跑了出来。”

那时候若不是城主为了镇压这头蛊雕,耗去身上大部分的修为,断不会在之后,被敌军围困致死。

华卿的目光从嘻嘻山人的脸上掠过,她猜测这位嘻嘻山人与那位洛川城的前城主或许还有些特别的关系,不然的话,那位城主大概也不会出手从上元派两位长老的手上将他救了下来。

可这些与自己倒是没有什么关系,她看着嘻嘻山人这本大破阴阳阵的续集写得还算不错,倒也不用她在这儿继续看下去了。

她起身打算出去。

嘻嘻山人依旧是一脸慌乱,比她先一步跑了出去,跑起来的时候竟带了一股风似的,他从后屋里跑到街上,又匆匆忙忙地跑了回来,他身上衣服已经湿透,滴滴答答落着水,整个人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书坊里团团乱转,口里叫着:“城主呢?城主哪儿去了?”

华卿站在门口,抬头看了一眼雨中的蛊雕,它向着洛川城越来越近,口中的啼哭声也是愈加尖利,这声音仿佛魔音贯耳,心志不坚定之人若是长时间听了这声音恐怕魂魄要受到损伤。

嘻嘻山人在书坊里唉声叹气了好一会儿,他终究不过是一个凡人,现在出去也不过是怪物一脚的事,他没有办法,只能先把自己这条小命给抱住,他稍作犹豫,对华卿道:“那个……要不你还是跟着我一起找个地方躲起来吧,我们伍章书坊下面有个地下室,应该是没什么问题的,等着城主出来一切就好了。”

也不知道城主到底是跑了哪儿去了!

“不必,我出去看一眼,你在书坊里好好写书。”华卿从灵物袋中取了一把青竹伞出来,撑开后,又对想要跟着自己一起出去的红雪叮嘱了一声,“你先留在这儿,不要乱走。”

红雪有些失望地应了一声,把迈出去的小脚又缩了回去,望着华卿对她说:“我知道啦。”

嘻嘻山人连忙伸手想要拦住华卿,可华卿一个闪身,便从他眼前消失,出现在前方不远处,嘻嘻山人叫着她:“诶,不是——”

然而他不等他将话说完,华卿已经走远了,她的身影消失在厚厚的雨幕之中,不知去了什么方向。

嘻嘻山人眉头紧皱,想起众人对这位华卿长老的评价,总觉得华卿这是要一去无回了,当年前城主废了那么大的力气,才将这头蛊雕镇压在了斜云山下,依着这位华卿长老的修为,如今赶上去,不是去送死是什么。

不过华卿长老今日所为,倒也确实当得上一句舍身取义了,嘻嘻山人的表情不禁肃穆了一些,心中对华卿多出几分敬佩来,他深深呼了一口气,回到桌前,执起笔来,将刚才写好的几页纸全部丢到一旁,重新开始构思情节。

红雪坐在书坊的门口,仰头看着这一场倾盆的大雨,她其实有点想变作原形出去玩一玩的,但又怕吓了洛川城里的百姓,而且刚刚她还答应过华卿不会随便跑出去的,她颇有些无聊地伸出手来,听着雨水嘀嗒嘀嗒落尽自己的手掌中,歪着头笑了一下。

这场雨越来越大,好像是天河决堤,汹涌的河水涌向人间,要将整个人间都淹没,蛊雕已经到了洛川城的城门外面,再行两步就能将它面前的城墙一脚踏成废墟。

守城的士兵们面对这样的庞然大物毫无办法,他们能做的只有站在城墙上,用着手中的长.枪对着那蛊雕,想要震慑住它,然这些在那只蛊雕眼中甚至比不上小儿玩闹,它口中声音乖戾,听起来好像是在嘲笑似的。

它在地下那个阴森森的地方饿了这么多年,今日终于能够开荤了,想到人肉鲜美的味道,这头蛊雕不由得吞咽了一口口水,这声音听得守城的士兵们心里咯噔一下,手中的长.枪都有些拿不稳了。

华卿撑着伞已经到了城门口,上面的士兵看到她,大声叫喊着让她赶紧回去,华卿抬起头对他们笑了笑,士兵们只觉得这个老妇人是有点疯了,这个时候还要到城外送死,好在城门上了锁,这位老妇人出不去大概就会回去了吧。

然而紧接着他们就看到,华卿抬起手在巨大的石锁上轻轻一划,那沉重的石锁随即裂成了两半,当当两声掉落在地上,溅起些许的水花,说来也奇怪,即使华卿手中撑了伞,这样风雨交加的天气她身上也不该滴水未沾,可事实就是这样,她一身白衣胜雪,在风中飘摇,像是一支盛开在暗色中的雪白优昙。

这些守城的士兵们渐渐意识到,城门口的这位老妇人说不定是个高人,能够解了这一回他们洛川城的危难。

华卿正要踏出城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她转过身去,就见不远处,温厌归提着剑从长街尽头走来,他同样一身白衣。

他看到华卿还有些微微的惊讶,又看了一眼华卿的身后,没有看到红雪,关切地问了一句:“那个小姑娘呢?”

华卿答道:“在伍章书坊里,我没让她跟来。”

温厌归点了点头,看了眼城门外面已经要到眼前的蛊雕,问华卿:“一起?”

华卿嗯了一声,随后丢开手中的青竹伞,她手中银光一闪,便有长剑握于手中,然后飞身而上,那雨水在她脚下恍若化作了朵朵水莲,她踏着着莲花而起,立于城墙之外的半空中,城外的蛊雕看到她的身影,也并不惧怕,长啼一声后,抬起脚向着高高的城墙踩去,城墙上的士兵们纷纷抱头,觉得自己要命丧于此。

然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只见白光闪过,华卿手中长剑如同一道流星向着蛊雕的大腿刺去,蛊雕本并不在意,一般修士的伎俩根本伤不到它,然而下一刻,它的腿上突然发出剧烈的疼痛,低头看了一眼,鲜红的血从那伤口中汩汩流出,它向后踉跄了一步差点倒下。

蛊雕痛苦哀嚎一声,死死瞪着眼前的华卿,恨不得要将她撕碎了送进腹中,它好不容易才从那个鬼地方出来,原以为那个讨厌的女人已经不在了,现在竟然又来了一个更加讨厌的人来拦着自己。

既然不让它吃饱,当初为何要召它出来!

蛊雕眼中冒着腾腾的怒火,它忍下腿上的疼痛,向着华卿袭来,那长剑已经回到华卿的手中,她随手挽了一个剑花,立于半空之中,向着下头的蛊雕狠狠劈去了一剑,剑光四盛,迸溅出些许火花来,天空中一道闪电划过,她的身影在雨中愈加清晰。

她刚才这一剑直接削去了蛊雕的半边犄角,蛊雕嗷嗷大叫,眼见着情况不太妙,转身想要逃跑,华卿手中长剑以一化十,飞出拦住蛊雕的去路。

在后面温厌归也着实被华卿的这几剑给惊到了,他大概猜到华卿的修为不低,没有想过她竟然做到如此地步,他自己修为已经步了第六重,只要斩去三个□□受九道天雷便能飞升仙界,然而今天华卿在面前露的这一手证明她的修为只会比他还要高。

即便今日没有自己,她想要制服眼前这只蛊雕也是很容易的事情。

既然如此,那她为什么总是要以这个样子示人,温厌归想了一会儿,也没太想明白,不过如今他来都来了,也不能一直在旁边看热闹,他提剑上前,直向着蛊雕的另一侧犄角刺了过去。

天空中的乌云散开了些,雨水落在地上的水洼中荡起一圈又一圈的涟漪,斜云山上红色的枫叶落了许多,堆了厚厚一层,不久后被雨水冲散,沿着溪流奔腾到山下,远远看去,像是汇了一片血泊在那里。

嘻嘻山人在屋子里写了一会儿,手腕有些酸了,甩了两下,下意识地往窗外看了一眼,他本以为那蛊雕这个时候说不定已经到了城中,也不知道华卿现在怎么样了,他要不要带着那个小姑娘去地下室中躲一躲。

然而他一抬头,就看着远处的城墙外面,蛊雕此时看起来竟然有些凄惨,像是一只困兽被人,声音也比之前低沉了许多。

他不是修仙之人,五感普通,虽然此时雨势虽小了一些,然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他只能看着两个人影在上下纷飞,看了好一会儿也没有看出其中的门道来,他只能叫来在门外玩水的红雪,指着窗外,问她:“你帮我看看那两个人里面有没有华卿长老。”

红雪懒洋洋地从椅子上起身,探出头往窗外看了一眼,然后就发现温厌归竟然也在,她咬了咬唇,对嘻嘻山人点了点头。

嘻嘻山人看着城外闪过的一道又一道凌厉剑光,半晌都说不出话来,好一会儿他才开口,声音有些虚弱地问自己身边的红雪:“她这么厉害的吗?”

红雪在旁边点点头,应和道:“她本来就很厉害的啊。”

嘻嘻山人眉头又皱了起来,脸上的神色震惊非常,两只手紧紧握拳又松开,来回了好几次,手心也有些濡湿了,他问红雪:“可……可话本上,不是说她连第三重修为都没达到的吗?”

红雪莫名其妙地看着嘻嘻山人,大概是觉得他的脑子有点问题,反问他:“那些话本不是你们写的吗?”

这倒也是,这么些年来他们一直延用前辈们的设定,渐渐的便把话本上的东西当成了真的。

其实修仙界的这些修士们究竟是何种的模样,他们并不知晓,就像他之前看过的话本里面,有些人明里暗里提了那一位修仙界第一美人紫溪长老,将她写得高高在上,神圣不可侵犯,可这没过几日,就传出了关于这位紫溪长老的各种风流韵事。

至于事实到底是什么样,他们终究都是局外之人。

他们手中有一杆笔,可心中少了一杆秤,嘻嘻山人蓦然觉得自己的确很对不起这位华卿长老。

其实人间界写话本子的很多作者都对不起这位华卿长老,他们不过是仗着她不理世事,所以越来越放肆,任意抹黑,甚至到将她的宽容当作了无声的默认。

他抿了抿唇,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心一般,一边挥着手中的毛笔,一边抬头看着雨幕中的两个人影,不一会儿便写了满满的一页。

红雪没有理会他,只是撑着下巴,一直望着城外,目光有些迷茫,好像正在思考着什么。

这场雨终于下完了,雨过天晴,乌云缓缓散开,金色的阳光从层云中倾泻下来,街道上积水空明,映着头顶蔚蓝的天空与万丈光芒,有彩虹挂在西边的天际上,花神殿的正门再一次被打开,却只有云栖池一人从花神殿中走了出来。

他仰起头,只见洛川城外,千万道剑光如虹,华卿长身玉立于这剑光之前,一剑刺破蛊雕的头颅,那蛊雕发出凄惨,有鲜血喷涌出来,下一瞬便散作漫天流光,云栖池的脸上露出一点笑意,随即便消失不见。

华卿收起手中长剑,她一身白衣一尘不染,缓缓从半空中落下,然后抬步走到城门旁边,捡起之前被她扔在一边的青竹伞。

城墙上的士兵们愣了许久,紧接着爆发出一阵欢呼声,从城楼上纷纷跑了下来,华卿好似没有听到这些声音,只是低着头,将青竹伞合上,再一抬头,便看到云栖池站在自己前方不远处。

他一步一步向着她走来,一直走到她的面前,方才停下身,他张开嘴,叫了一声:“嫦婳。”

华卿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她眼前的云栖池竟是好像要哭出来一般。

他刚才去干嘛了?往眼睛里滴辣椒水了?

她看不懂他为什么会是这样的一副表情,将手中的青竹伞收回了灵物袋中,回望着他,没有说话。

“我们回去吧。”良久后,云栖池这样说。

华卿本来是不想理会他,可他脸上这样的表情她从前从来不曾见到过,到底是有了一些不忍心,她对云栖池说:“我得去书坊接红雪。”

正要离去的温厌归听着华卿这话,脚下的步子一转,跟着华卿他们一起向着伍章书坊走了过去。

伍章书坊里,嘻嘻山人一见到华卿回来,神情顿时激动万分,围着华卿转了一圈又一圈,端茶倒水也就算了,还想着要捏腿捶背。

华卿被他的热情给惊了一下,也不知道这个嘻嘻山人又是被什么给刺激到了,连忙带着红雪离开了伍章书坊,温厌归与云栖池跟在后面,一路上都没有怎么开过口。

花神殿中,城主颓然坐在石阶上,他入了溯世镜中,找到她,陪着她过完了那最后的一段时间,也看到她的第三十七封信,那封信上,只写了他的名字,写了整整六十三遍。

你到底……想要对我说什么呢?

在那一夜过后,他亲眼看着她死在自己的面前,他无能为力,他救不了她。

他不止一次地埋怨自己,那个时候自己为什么要与她斗气?为什么没有早到一点来到洛川城中?

可佳人已逝,再说什么也都无用了,城主抬手捂住脸,不久后便有泪水顺着他的指缝流淌下来。

花神殿中一片死寂,红色的长绸随着从灌入的冷风轻轻舞动,身后的溯世镜中一片平静,恍若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洛川城中的百姓们再次从屋子中跑了出来,他们隐约知道有两位修士救了他们的性命,去跟守城的士兵们打听了一下,知道是一位老妇人与一位青年救了他们,可洛川城这么大,找出这两个人来谈何容易。

客栈中,几个人静静地各自回到了自己的房间中去,华卿知道云栖池今天有些不对劲儿,可原因是什么她就想不出来了,她坐在桌旁,手中摆弄着昨天晚上云栖池给她送来的千佛花,思绪不由得飘远了一些,直到外面有人敲门,她才回过神儿来,起身将门打开,云栖池站在门外。

她迟疑片刻,还是将他放了进来。

而随后,在她刚关上门的一刹那,回过头,便看到云栖池在她的面前缓缓单膝跪下。

华卿直接愣住,当年她拜师的时候甚至都没有同云栖池行过跪拜之礼,也就是在成亲的时候有过一次夫妻对拜,他今日这样是为了什么。

“你这样……”华卿后退了两步,深深吸了一口气,问他,“你这样是什么意思?”

云栖池举起手,在他手掌中有一颗小小的雪白的珠子,上面盈着一层薄薄的金色的光晕。

“这是什么?”华卿问道。

雨后清爽的风中带着落叶的清香,房中帐子下的流苏微微摆动,在屏风上投下一串影子,云栖池轻轻开口,问华卿:“你一直怕我会再次离开你,对不对?”

华卿抿着唇没有说话,只是平静地看着自己面前的云栖池。

“我将我大部分的修为都封在这颗珠子里,现在我把它们全部交给你。”

房间内的光线昏暗了些许,他的一半脸庞隐藏在这黯淡的光线当中,他仰着头,眼睛中像是含了一弯苦涩的湖水,定定地凝视他面前的华卿,“以后我的去留,由你来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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