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五章

黑夜如墨,树下积雪未融,两个人走在夜里的校园里,路灯灯管里满是灰尘,洒下温柔的光。

顾关山捧着热腾腾的奶茶,呵气时白雾弥漫,沈泽走在她的身侧,顾关山小声问:“怎么不高兴呀?

是题太难了吗?”

沈泽沉默了一下,说:“不是。”

顾关山笑了笑,道:“是不是有点冷?”

沈泽胡乱地答道:“算吧,毕竟下雪不冷化雪冷。”

他心里想着怎么给顾关山一个小教训,毕竟这姑娘是他惯出来的,多年的百依百顺将她惯出了一身的小毛病,连在背后骂他傻X都学会了。

——然后正当沈泽打算戳她额头一下的时候,顾关山抱住了他。

沈泽微微一愣。

顾关山柔软地在他的羽绒服上蹭了蹭,小声说:“……两个人这样抱着暖和一些。”

“我才回来两个星期……”顾关山难过地道:“……才两个星期。”

沈泽那一瞬间酸楚难当。

顾关山几乎是拼尽了自己的力气,才回来见他一面,她拼命地接稿子,来回的机票一万多人民币,是她在课余和作业之余拼了两个月的命的结果——却只有两个星期的闲暇,能和他依偎在一处。

她在芝加哥过得非常节俭,沈泽知道,顾关山连出去玩的次数都不多,买杯饮料都要再三斟酌,可他对此却无力至极。

沈泽一开始试图给顾关山发红包,就像微博上那些恋爱博主教的那样。

顾关山却一次都没收过。

她微信从来不按收钱,沈泽又以支付宝转过去,她过几天还要加点钱给他发回来,让他去买点自己喜欢的东西。

沈泽一开始打三千,顾关山就回四千,他打六千,顾关山给他转回去了七千五,不好意思地说‘看你耳机坏了,你挑个耳机吧’。

沈泽到了第三次就不敢转了。

他知道顾关山不愿意花自己父母的钱。

她给沈泽买东西的,回来看沈泽的,转回给沈泽的,全都是她的稿酬。

而对她而言接稿子是很累的,如果遇上挑剔的甲方,返修图都会非常的苛刻;如果遇到不懂装懂的更为糟糕,推翻重画的可能性都并非没有——顾关山名气又不大,一稿反复改是常事。

可她就是能忍住这所有的委屈,只凭沈泽一句话,就拼命地攒钱,回来找沈泽。

……那样子,仿佛一只爱上了火焰的驯鹿,义无反顾地奔赴漫山遍野的山火。

……

沈泽沙哑道:“……顾关山,我想对你好。”

顾关山在他脖颈处蹭了蹭,女孩柔软的头发蹭着他的耳朵,犹如春天的细草般温柔。

“我知道。”

她温暖地说:“沈泽,我也想对你好呀。”

沈泽只觉得眼眶一热。

沈泽哑着嗓子道:“可顾关山你知道,你对我好不是这样的好。

我总挂念着你,我希望你困难的时候能告诉我,我可能没有别的,但……”

顾关山温和地说:“沈泽。”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顾关山温柔地弯起眼睛,一手按在了沈泽嘴边:“可是沈泽,你意识到了吗?

我对你好的所有资本,都是我亲手赚来的。”

沈泽说:“可是——”

“沈泽……”顾关山浅浅一笑:“我爸的人生信条是,能养活自己的人才有尊严。”

顾关山说:“……我讨厌他,但是我相信他的信条,金钱对我而言不重要,但又重如泰山,在这社会上,金钱就是尊严的象征。”

“……所以如果是你赚来的东西的话,我大概会很高兴地接受。”

“可是伯父伯母的东西,”顾关山温顺地以面颊蹭了蹭沈泽围的围巾:“……我无法心安理得。”

沈泽眼眶都红了:“关山。”

顾关山却开心地又蹭了蹭他的围巾,像一只小兔子,问:“这是我给你买的那条吗?”

沈泽酸楚地说:“……是。”

顾关山在沈泽十八岁生日时送他的那条深灰色的羊绒围巾,沈泽已经围了三年。

沈泽活动量大,成日围着那条围巾到处跑跑跳跳,早已旧了,也不是当下时兴的款式。

沈泽惯常买花花绿绿的潮牌衣服,整个一行走的骚包,到了冬天,却不伦不类地围着这么条温暖的围巾。

顾关山笑得眼睛都眯了起来:“……真好呀。”

她会有多爱他呢。

沈泽那一瞬间整颗心脏都犹如浸入了海盐,被狠攥了一把一样。

她的喉咙里可能都是缄默而永恒的爱意。

——她的爱,几乎要从心里满溢出来了吧,说不说出来又有什么关系呢。

——

室内暖气蒸腾,黄灯映着盆小小的芦荟,床上的被子堆成一团。

事后,模糊的灯光中,纸篓里足有三个被撑大的避孕套和一大堆纸巾,顾关山哽咽着抱着沈泽发抖,瑟缩在他怀里,心想沈泽这个混蛋太得寸进尺了。

沈泽欠扁地捏捏顾关山的后脖颈,说:“顾关山,这届的你忒不行。”

顾关山眼眶都是红的,哆嗦着道:“……滚。”

说男人不行是羞辱,说女人不行难道就不是了吗?

这是屈辱!是可忍沈泽不可以忍!

沈泽捏着那小块小颈子,得意洋洋地问:“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顾关山气愤地、沙哑地喊道:“——你是大煞笔!”

沈泽:“Bingo,说对了一半哟。

不过我知道我挺大的,不用你夸我。”

顾关山:“……”

顾关山气得都懵了,打量了他一会儿,张嘴就咬了沈泽一口。

她心想,下次你等着,姓沈的你迟早要哭着求饶。

哭、着、求、饶!

——

然而关山月太太脑子里想着报复,却总没有能力付诸实施,姓沈的真的是一肚子的坏心眼儿,尤其是关键时刻脑子转得有如神助,反攻一时遥遥无期。

因此一肚子坏水的那位沈同志那段时间,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个学期了,沈泽终于过上了上课有人陪,吃饭有人一起吃,还有个小美人儿陪着上自习的生活,没事看看自己女朋友微博上那点岁月静好的图片,除了身上容易牙印摞牙印之外,可真是一日看尽了长安花。

他复习,顾关山在一边画画儿或者玩游戏,他考试,顾关山就在另一个教室看书。

仿佛是他们高中时约定的样子。

沈泽朦胧地想,如果那时候没有执意送她走,他们会不会就过着这样的生活?

元旦前后,大多数的课都停了,留时间给学生复习。

沈泽想,如果当初顾关山上了清美,他早上大概起床第一件事就是带着水杯去隔壁找她一起上自习,然后两个人头对头地坐在水榭里背书,就好像每一对平凡而幸福的情侣那样。

但是当沈泽看见顾关山画的画儿时,却又不这么想了。

一定会有哪里不一样。

虽然说不出是哪里,但是沈泽认为自己当初的执意是对的。

——她的征程应该是星辰和海洋,而不是囿于昼夜、厨房和爱,并为此消磨自己。

他们都在为彼此变得更好,顾关山迟早会明白沈泽的决定。

——她可能早就明白了,沈泽想。

而他们除了漫长的分离之外,还拥有残阳里略过的大雁,拥有他们的誓言,拥有一对素面的对戒,也拥有一个漫长的冬日和窗边的,可以倚靠的彼此。

……

那年的年末,青石红窗的老楼外,沿街满是上世纪的红砖墙,阳光落入人间。

那是百年来思想的巨人们所居住的房屋们,几乎每个人都在他们曾经学的课本里露过面,有过一个简短的、铅字的注释,生卒年。

——而他们活着的时候,就居住在这里头。

顾关山走在百年小巷里,她其实非常怕冷,抖抖索索地捧着沈泽给她专门买来的热饮,整个人裹在沈泽的厚羽绒服里头,像一个蚕蛹,小声道:“……元旦怎么过?”

沈泽故意一戳蚕蛹的鼻子,顾关山哎哟地喊出声,他坏笑起来:“去不去我爷爷家吃饭?

我爷爷人很好的,老爷子很喜欢你这样的小姑娘。”

顾关山有点尴尬地挠了挠头:“……不了吧。

你必须要去吗?”

沈泽说:“也不是必须,我可以说我有安排。”

“现……现在还太早了。”

顾关山认真地道:“过几年再说。”

沈泽抓住重点,调戏般道:“哦?

过几年你要和我去?”

顾关山一愣:“是……是啊?”

沈泽:“真的?”

顾关山有点毛:“还是假的吗!”

“那你就是在和我求婚。”

沈泽欠扁地捏住顾关山的红鼻子,“但是还是那句话,我拒绝早恋,所以高中拒绝和你谈恋爱,现在也拒绝和你早婚。”

顾关山:“……”

顾关山气死了:“沈泽你的戏能不能像你的智商一样少一点?

!”

沈泽使劲儿捏着顾关山的小鼻尖,还故意用力揉了揉,欠踹道:“你还羞辱我!顾关山,这是求婚大忌!你这样你的求婚我更不能接受了!”

顾关山被捏着鼻子,疼疼的,气都喘不出来,一说话都是鼻音,仿佛自带委屈效果……

她孱弱地说:“可我没有在求婚……”

沈泽又坏心眼地捏了捏顾关山被捏红的小鼻尖儿,强硬道:“你就有。

不仅和我求婚,而且刚刚还被我拒绝了,特别残忍地拒绝。

顾关山你自己说说丢不丢脸?”

顾关山刚要谨遵老舍先生的教诲喷沈泽一脸花瓜,沈泽眼疾手快地连她的嘴都一把捂了。

顾关山气得想咬人:“呜——”

沈泽却说:“我想了好几天,发现你爸说的其实挺对。”

“男人。”

沈泽在百年燕南的阳光和枝桠里,漫不经心地道:

“……至少,得能支撑自己家里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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