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9月……

自从从医院逃脱后,转眼七年过去了。犹如地狱一般漫长的七年。离2010年9月15日的时效到期,还有差不多八年。还没有熬到一半呢。想到这点,智惠子就对时间充满了绝望。

友竹智惠子这个名字仍能使用,这是理所应当的,因为她同丈夫洋司,并未正式离婚;但洋司如果继续用原姓“友竹”,肯定会对生意造成负面影响,他公司的名字,应该不叫“友竹房地产”了吧。

妻子是杀人犯——在这种前提下,向家庭裁判所提出申请,离婚很容易就能获得批准。智惠子说不定己经被除籍了。

如果智惠子恢复旧姓,正式的姓名就是丰岛智惠子,但逃跑途中,她还会继续使用友竹智惠子这个名字——杀人逃犯友竹智惠子。只要她没有被捕,就会始终与友竹洋司纠缠不清。

感到绝望的时候,她就会想想洋司。洋司虐待她,她也报复了洋司……想到这里,她就会稍微好受一些,尽管这种复仇的喜悦,就像黑暗中的烛光一样微弱。

不可思议的是,母亲给智惠子的银行卡上的存款余额,一直保持不变。每次取了钱后,下次再去取时就会发现,缺口已经被补足了。

在大阪天王寺站前的银行取钱后,洋司就出现在了天王寺。多亏整形手术后,她面部肿胀,洋司从她身旁走过,也没能认出她来,只是后来在新干线的月台上,才又发生了千钧一发的险情。

洋司知道她什么时候、在哪里取了钱,就是说,他掌握了存折上的信息。尽管不知道洋司通过什么手段,弄到了母亲手中的存折,但智惠子将计就计,在广岛县庄原市的三年半期间,多次前往福冈和大阪等地,故意取钱。洋司恐怕每次都上了当,而且,每次都扑了空,所以被气得火冒三丈吧。

洋司设下的圏套,不仅被智惠子给识破了,还被智惠子利用起来对付他,洋司一定有一种被戏耍愚弄的感觉。

她现在的容貌又有了新变化。

被捕时一头齐肩烫发的脸,警察拍照时卸了妆的脸,从医院逃走后,母亲清子帮她剪成短发后的脸,接受整形后肿胀不自然的脸,消肿之后右眼旁留下伤痕的脸……

离开庄原市以后,拿着存款在日本各地旅行期间,她的身体发生了剧变。拜长时间旅行所赐,她全身的脂肪都减少了,皮肤由松弛转为紧绷,原来的一张圆脸,此时也出现了棱角。

七年前认识智惠子的人,现在多半会认不出她来了。但声音改变不了,只要与她多说两句,就会发现她就是友竹智惠子。

海浪拍打着脚下的的岩石,海风的呼啸,甚至压过了海浪的轰鸣。她在公交车的终点站——龙飞灯台前下车,车道不远处就是悬崖。车道下面有村子,村外就是大海——津轻海峡。这里是本州的最北端,如果警察追到这个地方,她将无路可逃。那时将上演电视里常播放的两小时悬疑剧的最后场面——追踪的警察与凶手之间,展开生与死的对决。

几只海鸥在天空中悠然飞翔。在这里下车的,只有一名驼背老妇人和智惠子。目送老妇人走下通往渔港的坡道后,智惠子开始登上陡峭的阶梯。看到国道标示牌后,她才知道,这里就是有名的“阶梯国道”。

拿着沉重的手提箱,缓缓登上阶梯,她决定今晚先投宿一宿,再去灯塔。

她找到了一个两层楼的旅馆,住宿费加早晚餐费,一共是一万日元。正是正月下旬的淡季,又不是节假日,智惠子原以为客人会很少,但没想到并非如此:农闲期的老人大量入住,旅馆玄关附近,充斥着东北方言,十分热闹。

她已经用“庄原夕子”的名字预约了房间,朴实寡言的旅馆老板,领她进入房间。房间不大,只有六叠大小。窗外是一个小院子。尽管旅馆位于小山坡上,但风景却不好。不过一分钱一分货,也没什么好埋怨的。

放下手提箱,智惠子决定去灯塔走一趟。平缓的小路通往海岬,路上不时碰上其他游客。站在海边,能清晰地望见津轻海峡另一头的北海道。没想到,它竟然如此之近。往东望去,则是下北半岛。下北半岛状如斧头,斧刃部分是连绵的峭壁。狂风从天降,大海波涛涌。渔船就像是树叶一样,随着波浪上下颠簸。它们刚从外海回到湾内。

青森函馆之间的小型渡船已被废弃,能运送车辆的大型渡轮,此刻正要驶出陆奥湾。

智惠子的脑海里,自然流淌出《激情海峡冬景》这首曲子,不由得哼唱起来。这里是本州最北端,我不能再往北去了。一想到这点,她就呜咽起来,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她回想起在庄原的“裕子”餐吧唱歌的情景。

“请看,那里就是龙飞岬,本州的北地尽头……”涛声带着哀愁的旋律,灌进她的耳朵。突然,她止住步子,无法继续前进。自己的人生真是凄凉啊!再这样走下去,自己会不会突然跳下悬崖呢?就算极力克制,但冲动之下,自己会不会慨然奔赴彼岸世界呢?

然而,她还是迈开了步子,理智在说“不”,但求死之心占据了上风:“不行!再走下去,我就会坠入大海,葬送性命。”

结束生命的冲动,与坚强活下去的愿望,在她心中缠斗不休,智惠子脚步踉踉跄跄,身体摇晃。海风似乎能将她像风筝一样吹上天。

“等一等!……”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智惠子心头一凜,那声音听上去很像洋司。

这里是本州的最北端,她无处可逃。悬崖以外就是大海。她只有跳海一条路了。

她朝崖边走去。

“你没事吧?”一个女人接着问。

那一瞬间,智惠身上的咒语被解除了。回头一看,一对游客模样的、五十岁左右的夫妇,正忧心忡忡地看着她。他们见她举动可疑,觉得她想自杀吧。

“啊,不好意思。我头有点晕。身体很不舒服。”智惠子手扶额头,“我住在那边的旅馆,来这儿是为了吹吹风。”

“这样啊。我们也一样。一道回去吧。”男人似乎还不放心。

“好不容易来了,我去看看海再走。”

“别勉强自己,快回去吧。”

“好的。那就这样吧。不好意思,让你们费心了。”

智惠子向老夫妇鞠了一躬,提前返回旅馆。

她的身体轻飘飘的:“我究竞想干什么呢?……是像别人以为的那样,要自杀吗?不行。这么做只会让洋司那个狗东西高兴!”

回到旅馆,在大澡堂洗去旅途中的汗水后。她回到狭窄的房间,一个人用了晚餐。边喝啤酒边吃新鲜鱼贝的时候,她求生的欲望更强烈了。

“怎么能死呢?绝对不能死!”

然而,十五年实在是太漫长了,现在连一半都没熬完。醉意又催生了绝望。

睡过一晚,她心情大变:“我要继续逃下去。一定要坚持到时效到期。不是还有八年吗?三百六十五乘以八,是两千九百二十。还不到三千天。只要再睡两千九百多回觉,那就可以了。不过……”

她开始认真思考返回故乡的问题。故乡——不是出生地群马县桐生市,而是她最后生活的那个城市,同洋司生活的那个城市。

尽管那里给她留下的只有痛苦的回忆,但她还是想回去。她想査出,是谁将智惠子的物品,放在了流窜犯案件现场,还想向洋司和林田亮子复仇,让他们为愚弄她付出代价。她脑子里充满了对暴力的想象。但她觉得,那里已经张开了一张危险的大网。

安冈留吉参加了地方自治会的自卫团。

他在住宅区租了一套房子。本来只想暂住一段时间的,但自从他退休刑警的身份泄露出去以后,自治会便委托他代领自卫团,在新年前后防范火灾,平常则巡逻警戒。

搬过来后的第二年,碰巧轮到他担任自治会的班长。班长由各街区的代表轮流担任,而且不能推辞。

考虑到要同这一带的居民打交道,他只好应承下来,并参加了自治会的班长会。

班长中必须选出负责的干部,但没有人毛遂自荐,因为各有各的工作,要么是忙着搞学校的家长会活动,要么是照顾家中的老人,要么年纪老迈、活动不便……等等,总之,都避之唯恐不及。最后只能抽签选出干部,一旦抽到,如无令人信服的理由,就必须接受。

看到战战兢兢、唯恐被抽中的其他班长,安冈义愤填膺地举起手,说如果负责的是保安部之类的工作,他愿意当这个干部。

自治会会长对他深表感激,并多此一举地向众人介绍起他来:“安冈先生以前是警察,我认为他特别适合当保安部长。谢谢你。”

安冈起身道:“我是狭山东警察署的退休刑警,如果警察需要我们巡逻的话,我想自己或许还能发挥点作用。我对自治会活动,还不怎么习惯,请大家多多指教。”

安冈赢得了稀稀拉拉的掌声。任期为两年,他连任了三届。在作为保安部部长,进行自愿活动的过程中,他找到了自己新的人生价值。老伴儿己经去世,两个女儿也都嫁人,他过着鳏夫的生活。随着频繁出入自治会事务局,他渐渐掌握了同一街区住户的资料。

几年来,市内和邻近市镇的村中,相继发生了流窜犯伤人案件。他自然产生了组织自卫团的想法,并主动担当了团长。

唯一的问题是,他头部的旧伤。二十年前,他偶然途经盗窃现场,与盗窃犯搏斗时,对方照他的面门猛挥一拳,他应声倒地,后脑勺狠狠地磕在了柏油马路上。犯人被同事抓住了,但他从此便会间歇性地意识不清。

尽管不会对生活造成多么大的障碍,但偶尔陷入这种状态时,他就会失去记忆。他去医院拍过大脑片子,但医生说没有异常,可能是以前留下的后遗症。他接受了这一说法。

人老了,自然会出现老化现象,比如在所谓的“恍惚状态”中一个人傻笑。他觉得这种现象,绝非只出现在他一个人身上。

无论如何,他不希望自己在遇到流窜犯和盗窃犯时,出现这种问题。团长首先败下阵来,这个人他丢不起。

遭流窜犯袭击的受害者当中,还没有出现死者,但有数人重伤。受害者既有大人,也有小孩,既有男人也有女人。有极不可靠的目击情报称,袭击者是女人,化浓妆,嘴大得就像裂开了一样。

莫非是传说中的“裂嘴女”?……这情报怎么听都像是在开玩笑。

自卫团决定在孩子们放学的时候,轮流巡逻。有目击者称,下午三点到五点期间,有色魔袒露男性生殖器,从车内向女生搭讪。安冈请求学校附近的居民,予以配合,在这一时段出门遛狗,或者给篱笆浇水,总之,尽量出现在路上,这样一来,受害者果然显著减少。

安冈没有权力,命令团员们工作到太晚,也担心这批志愿者的人身安全,所以,最迟八点,就会让他们都回去,自己则巡逻到九点甚至十点。他才六十多岁,对自己的体力还有自信。只要大脑里的“炸弹”没有爆炸,他相信,自己即使同年轻人较量,也不会落下风。

可是,最近他觉得,体力确实在下降。一个人晚上骑着自行车巡逻的时候,偶尔会碰到执勤的警察,很多人都认识安冈,主动上前打招呼说:“您辛苦了!”他则回答:“这一带不太平,所以我就加入了这个‘自卫团’,尽点绵薄之力。”

安冈的自行车是电动的,有了这个代步工具,他白天曾多次远征。在方圆五公里的范围内,狭山东警察署、友竹智惠子居住过的公寓、杀人现场都包括在内,还有她逃脱的医院,和她母亲经营的美容院。这些地方属于他的自行车巡逻路线,这让他不得不时常回想起痛苦的往昔。他认为,友竹智惠子迟早会回来的。当然,这也可能只是他的奢望。

他盘算着,一旦获得了智惠子潜藏在某处的情报后,就迅速前去抓捕。那家民营电视台,播出了搜寻通缉犯的特别节目后,不久便又接到举报,警察立即赶往目击地——广岛县的一个小城,但智惠子又抢先一步逃走了。

这女人真是警察的克星啊。从庄原逃跑之后,她又到哪儿去了呢?

现在是11月,已经进入了深秋,早晚气温也逐渐转凉了。一天夜里,巡逻即将结束,安冈蹬着自行车,经过智惠子脱逃的医院旁的道路,在穿越天满神社茂密的树林时,心头不禁一紧。职业的直觉告诉他,神社里有人。

他将自行车停在牌坊前,从储物箱里取出手电筒和木质警棍。警棍是他模仿正规警棍,用櫻树树枝制作的,相当有分量,握在手里,他觉得很放心。

他关掉手电筒,在昏暗的夜色中穿过牌坊,从厕所向前殿走去。没有风。神社中空气冷冽。他闻到一丝香水味,这唤起了遥远的记忆,但记忆的细节却暧昧不明。

他来到前殿,手电筒的光束,射到香钱匣上。最近常有小偷打香钱的主意,他不能掉以轻

心。他回想起十八时岁当警察,骑着自行车巡逻的情形。那时自己使命感极强,誓要为社会贡献力量。当然,后来为了抓捕罪犯,他殚精竭虑,累得直不起腰来,但仍然甘之如饴。

安冈将光束投向前殿的走廊。偶尔有无家可归者,在那里过夜。当然也有许多野猫野狗,把那里当成老窝。

香钱匣的背面,掉落了一个粉色的东西。是一块叠得方方正正的手绢。他弯身拾起手绢,凑到鼻下,闻得到香水味,甚至还带着些许体温,好像刚掉落不久。对着光源査看,上面绣有“CT”两个字母。

是友竹智惠子的首字母缩写。啊?不会这么巧吧?

他站起身,立即感到头晕,连忙用手扶住头,等待眩晕过去。他关了手电筒,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之中。晚风瑟瑟。

一瞬间,他仿佛穿越到了另一个世界。他将手绢揣进口袋里,绕着神社走了一圈。

对了,前殿后面,不就是友竹智惠子曾经藏身的那座民房么?当时房里有一位卧床不起的老妇人,不知道现在情况如何了?

缝在手绢上的“CT”两个字母,究竟是怎么回事?尽管事出偶然,但这样做,明显是要向他透露些什么。

神社里没有可疑人物。经过牌坊的时候,他感觉脸上凉飕飕的,就像是穿过了一道看不见的屏障。他伸手摸了摸脸,然后抬头望了望天。星辰满天,根本不可能下雨。

他着魔了一般,骑上停在牌坊前的自行车。

邻家传来一阵怒吼:“老太婆,你给我闭嘴!再啰嗦,小心我宰了你!”

户村由佳子“噗唧”一下睁开了眼睛,查看了一下枕边的手表,刚好上午八点。每天早上的这个时间,隔壁的佐佐野家,就会传出相同的怒吼。

那是住在二楼的佐佐野家的长子,在对自己的亲生母亲发脾气。他年龄大概与由佳子相当,据说升入高中后,就再也不上学了,一直把自己关在二楼的房间里。房间的窗户拉上了遮光窗帘,几乎从来没有打开过。

他一整天都在房间里打游戏、上网,基本上只在晚上外出,去便利店看漫画,或者买方便面。由佳子在便利店里见过他一次,身高一米七,体型偏胖,秃头上严严实实地罩着黑色绒线帽,看上去很不健康。他走路时微微埋着头,避免与人视线相交;回到家后就变成了暴君,对六十出头的母亲,出口不逊,甚至拳脚相加。

母亲战战兢兢地过着日子,生怕惹儿子不高兴。但周围人都说,这都是做母亲的自作自受,把儿子从小就宠坏了。

可笑的是,户村由佳子每天,都是准时被佐佐野健介声震四邻的骂声惊醒,并开始新的一天的活动的,简直就像是闹钟一样,由佳子对朋友说。但是朋友却忧心忡忡。

“如此凶恶的男人,就住在隔壁,难道不觉得危险么?”

“没事的,我们的生活方式不一样。”

“由佳子姐,你家是木质结构的老房子吧?就算上了锁,也会很危险。一旦坏人破门而入,你就完了。见到由佳子姐这样的美人,那头禽兽不知道会干出什么事来。”

其实,从佐佐野健介居住的二楼房间,刚好可以看到由佳子家的一楼房间。

“你瞧,绝对看得到。太危险了!”朋友来由佳子家玩的时候,从一楼的走廊,望着佐佐野家的二楼,不安地说道。

“没事的。对面的窗户都关上了。”

“还可以透过窗帘的缝隙看啊!”

“你多虑了。”由佳子一笑置之。

由佳子家是二战结束后不久建起来的,她同八十多岁的外婆一起住。外婆十几年前脑梗,右半身活动不便,虽说在家生活并无大碍,但不能外出购物,白天多数情况下,都在房里睡觉。

过去购物都是让由佳子的母亲做,但数年前母亲再婚后,就主要由佳子担当了。母亲离婚后,独自将她抚养大,由佳子衷心地希望母亲能幸福,支持母亲再婚。

由佳子从当地国立大学教育系毕业后,一直没有就业,因为她生活无忧。母亲知道这一点,所以并不怎么反对。母亲的结婚对象也是再婚,两人现在正在横滨过着和谐的生活。

由佳子读大学的时候,曾和同学一起做过所谓的“倒爷”生意,将低价收购来的东西,在网上高价出售。后来获取了古董商执照,生意也越做越大。主要是将从古董市场,和二手货市场上,购买的陶瓷、古董、书画等,拿到网上去贩卖,从中赚取差价。这里面利润丰厚。那些不能确认是否真品的东西,在网上贩卖时,会公开标明“不保证是真品”。但即便如此,也会有不少人抱着“捡漏”的心态,将其买走。

大学时的生意伙伴,也是她的恋人,但他来自别的城市,不喜欢不稳定的工作,所以,毕业后就到普通公司上班了,两人的恋情也就此结束。

从那之后,由佳子就是孤身一人。古董商里,年轻女性十分稀少,同行易货或者采购的时候,由佳子总能左右逢源。家中有老人过世,家属通常会处理老人遗留的藏品,她就以极低的价格收购,充实自己的存货。现在,她已经积攒了好多件拿得出手的宝贝。

她原本希望,靠文章安身立命,但她深知:这条路十分艰难。对自己现在的生活,她还算满意——既能自食其力,又能照顾外婆。

“啊……要是我结婚了,谁来管外婆呢?”

偶尔来由佳子家的朋友,名叫丰岛奈美江。奈美江的母亲,在入间市经营一家美容院,但她并不想继承家业,而是计划考入大学文学系,将来当老师或者图书馆管理员。

虽说是朋友,但奈美江其实小由佳子八岁。奈美江读小学的时候,两人因为某件事认识了,自此便成了“忘年之交”。虽然年纪相差不小,但不知为什么处得却很融洽。可能是因为她们都喜欢阅读小说,都是在单亲家庭长大吧。

“由佳子姐,你洗好的东西都晾在院子里,没事吧?”奈美江仍不放心,“只隔着一道篱笆,想偷的话,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进来。”

“内衣小偷?”

实际上,内衣已经被窃好多次了,但由佳子一直没当回事。

“偷外婆的内衣有什么用?”

“说的也是。但你还是要小心哦。”

“知道了,一直都没发生什么事,别担心啦。”

这是一句谎话。几年前,家里发生了一件轰动一时的大事。她未亲身经历。一名叫友竹智惠子的杀人犯,从附近的医院逃脱后,潜入了这里,换上外婆的衣服逃走了。

当时,外婆身体不好,卧病在床,对这件事记不太清,只朦朦胧胧地知道,半睡半醒之间,有一个护士来跟她说过话。母亲匆忙赶回家,从警察口中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事后,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由佳子在那时,第一次得知友竹智惠子这个名字。前所未闻的逃亡大戏在本地上演,这本就是爆炸性的话题,加上这出戏的舞台之一,竟是自己的外婆家,更是让人颇受震动。

由佳子那会儿同母亲住在东京的公寓里,案发后,母亲放心不下年老多病,又独自生活的外婆,就带着由佳子来这儿居住。从此,由佳子就同佐佐野房子成了邻居。丈夫过世后,房子就同儿子两人生活。

由佳子发现,房子的脸经常都是肿的,眼睛周围还布有淤青。她在路上遇到房子时,会主动打招呼,但这种事很少发生,房子也似乎一直在刻意闪躲。

“她儿子是个宅男,一不顺心就会拿她出气。太惨了。当然,作为母亲,她教育也很失败。”初中三年级时的奈美江小大人一般的说道。

“听你这么说,房子夫人真的很可怜。”

“不能说她可怜。我家的情况更复杂。由佳子姐,你家不是也只有外婆、妈妈和你吗?只要母亲教育到位,孩子就不会误入歧途。”

奈美江的确言之有理。她的母亲很早就生了她,出于无奈,将她托付给外婆抚养。奈美江从小就管自己的外婆叫“妈妈”,户籍上也写的是母女关系。

暑假结束后,奈美江就忙着准备升学考试,没有再来过由佳子家。当然,理由不止如此。最近常有流窜犯伤人事件发生,她母亲应该禁止她外出了吧。

但她经常打电话过来,要么汇报模拟考试成绩不错,要么互致生日祝福,要么纯粹是因为太寂寞了。奈美江成绩十分优秀,目标是考入优秀的高中。由佳子确信,这对奈美江来说,不是难事。

奈美江虽然不来了,邻居佐佐野家,却仍然一切照旧。要是母亲房子死了,健介该怎么办呢?由佳子不由得有点担心,但她最后还是决定,少操别人家的这个闲心。

由佳子有一辆跑业务用的面包车,但最近前门上,出现了几道划痕。她知道这是有人故意为之,而且对此人是谁,她心知肚明。这件事直接促使她,在车库前安装了监视摄像机。

佐佐野健介透过窗帘缝,俯视着外面。平日里都拉着窗帘,房间里就像夜晚一样黑暗,他经常透过窗帘缝隙,窥视外面。

特别是旁边的矶野家。住在那里的老太婆的外孙女户村由佳子,年龄与自己相仿,是个地道的美人。身高一米六,体态窈窕。在院子里晾洗好的东西的时候,黑色长发在朝晖中,闪闪发亮。尽管她穿着衣服,健介却能透视到衣服之下。他眼中的由佳子是全裸的。他并非具有特异功能,只是在意淫罢了。

“户村由佳子,嘿!这女人不错。”

他从窗帘缝隙中,用数码相机偷拍了她多次,照片都上传到了电脑里——既有上班时穿着牛仔裤的由佳子,也有稍事打扮的的由佳子。无论什么时候,她都美得不可方物。

这时,楼梯上传来轻微的脚步声。母亲尽量轻手轻脚,但他的耳朵,仍然捕捉到了动静。随后,母亲在房门口放下了什么东西。是晚饭。

母亲离开后,他打开门,托盘上放着饭桶、饭碗、酱汤、炸猪排和卷心菜,还有一罐冰啤酒。

母亲白天开车去郊外的大型超市上班。他知道母亲不上班的话,自己就没得吃,所以,对此并无异议,但平常遇到一点小事,他就会对母亲大发雷霆。母亲清楚自己的力气比不上他,所以,从来都是默不作声,逆来顺受。

他深夜外出的时候,母亲也不会锁门。他从便利店购物回来后,母亲己经睡着了。他们―样互不见面地生活在同一屋擔下。母亲只能听见他的怒吼。

早上八点起床,用过早餐兼午餐后开始上网,上累了就睡觉,直到傍晚才醒。母亲七点下班回家后,做好晚饭,放在他的房门口。吃完晚饭,他就开始打游戏,或者上网,每三天在深夜外出一次。

白天,他瞅准户村由佳子驾车外出的机会,偶尔会偷偷摸进她家的院子,偷走晾在院子里的东西。为了不引起怀疑,他每次只拿一点。那个女人将自己的内衣,混在老太婆的尿布中间晾,但这一幕,已被他从自己房间中看到。老太婆大小便失禁,院子里经常挂着尿布,风一吹,一股尿骚味就会从楼下飘上来。

他的电脑上,现在就放着户村由佳子的几件内衣。不是变态,他觉得对女人都有自然的欲求,动物不是都有这种本能么?……让那女人一直照顾老太婆,实在太可惜了,还有许多欢乐的事可做呢。

不仅那个女人,世上所有的女人都一样。累积的愤怒偶然找到了宣泄口,才未能爆发。至少现在没有。他有时候会搞不清楚,自己究竟多少岁了。他也曾自问活着是为了什么。或许,不久之后,他就能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

“友竹智惠子女士,你从医院逃脱七年之后,即2002年10月,又回到了狭山,对吗?”

“是的。”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冒着被警察抓捕的危险、采取如此大胆的行动的原因是什么?”

“原因有两个。”友竹智惠子狂咳起来。消停之后,她平静地开始发言,“首先,我想看看母亲怎么样了。我给她惹了那么大的麻烦,后来又一直没有联络,不知道她的身体是否健康。我还很关心奈美江,她就要参加中考了……”

“还有一个理由呢?”

“我还想了解洋司的情况。我对他恨意难消;对林田亮子的背叛,我也刻骨铭心。我开始考虑,向二人复仇。所以,我才会选择冒这个险,尽管吉凶难料。”

“呵呵,很难评价你的这个选择啊。本可以继续逃亡;等待时效到期,但却重回故地,火中取栗。”

智惠子闭上眼睛,流下热泪说:“是啊,很难。我现在都不知道是对是错。”

“但如果继续逃下去的话,也可能会被抓住。你不害怕被捕吗?”

“当然害怕。我逃亡的六七年里,没有过过一天舒心的日子。实际上,我有好几次都命悬一线。稍一大意,就会被警察抓住,或者惨死在洋司的手上。可能只是我比较走运

吧。”

“这么说,不管怎么选择都是‘凶’咯?”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就像站在龙飞岬的悬崖边,前面是大海,后面有强风。要么投海自尽,要么被刮落悬崖。只有这两种结局,根本无从选择。”

“厄运连连?……”

“真的是厄运连连。扫把星下诞生的就是我——友竹智惠子。”

友竹智惠子说着,脸上浮现出一抹微笑。

“喂,请问是谁?”

听到电话另一头的声音,友竹智惠子就说不出话来了。

她打电话只是为了听听母亲的声音,还没有考虑过要说些什么。

“挂了哦。”母亲说。

这时,传来一个女孩的声音:“谁啊?”

是奈美江。案发的时候,奈美江还在上小学,现在却已经长这么大了。

智惠子激动得不禁发出一声呜咽,母亲音调骤变:“智惠子?是智惠子吗?”

“……”

“是你吧?……是智惠子吧?”血亲之间,总能心意相通。

“……”

“喂……”

“嗯。”智惠子终于出声道。

“喂……现在你在哪儿?”

“东京。”

“你来东京了?”

“我想听听妈的声音。您身体还好吧?”智惠子哽咽起来,“我一直没有联系您……啊,对不起!”

“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母亲也哭了。

“怎么了?……”又听见奈美江的声音。

“我能不能同您见一面?”

“能是能,但会不会太危险了?”

“危险?……”

“你回家来,就等于自投罗网啊。”

“那个刑警,现在还来找您?”

“没有,他己经退休了。但搜查本部还没有放弃,有人接手了他的工作。”

“难道警察还在附近巡逻?”

“嗯,不错……”

“这部电话安装了追踪设备?”

“没有。洋司家的电话,或许还有可能。”

洋司?母亲同洋司关系很好吗?为了摸清母亲的真实态度,智惠子决定问一个问题:“妈,谢谢您!您支援我的钱,帮了我的大忙了。”

“你说什么?”

“您不是总往账户里存钱吗?”

母亲顿了一下,然后吞吞吐吐地说:“我没有存过啊。”

“可是……我的卡上,总会存进钱来啊。”

“我给你那张卡,只是为了解你的燃眉之急。”

“您的卡帮了我大忙。里面总是有一百万日元。”

“啊,那是洋司存的。我只在卡上存了十万日元……洋司是个好人啊。”

“怎么回事?”

“我把存折交给他了。”

担心果然应验了!

“您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洋司也希望你逃跑啊。他说想往账户里存钱帮你,求我把存折给他,我就给他了。”

“但洋司却在追杀我!”

智惠子简要讲述了在天王寺、新大阪新干线月台上,差点被洋司追上的经历。

“他肯定没有恶意。他一心一意想帮助你。”

智惠子完全不这么认为:那时候的洋司,眼中燃烧着极端的憎恨。智惠子己然识破洋司的计谋——我一从银行卡中取钱,他就会立即赶到取款银行的所在地。以洋司的财力而论,几十万日元,只相当于零花钱。从某种意义上说,那只不过是预付的赏金罢了。他先让我自由外逃,然后像猎人一样追踪我,并以此为乐。

智惠子行踪不明的时候,银行卡陷阱就很管用。

“你误会洋司了。”母亲彻底被洋司笼络了。

那家伙是典型的家暴男,对外总是装作温柔体贴的丈夫,对内则动辄暴力相向。就连智惠子的母亲,也被他欺骗了,现在见母亲十分危险,被警察逮住还好说,但如果落入从母亲口中听到风声的洋司手里,那就万劫不复了。

“妈,我只求您一件事情——千万不要告诉洋司,我联系过您。”“嗯,知道。”

“您多保重……妈妈。”

“智惠子,等等……”母亲话没说完,智惠子就挂掉了电话——那是JR池袋站地下大厅里的公用电话。

母亲可能还是会通知洋司。这也没什么大不了。智惠子在池袋站前的都市银行,取了三十万日元。这件事洋司很快就会掌握。就算母亲不告诉他,他也应该知道,智惠子返回东京了。

他随后将采取什么行动呢?

深入虎穴,这正是她的计划。不这样,她的愤怒就无法平息。她早就已经怒火中烧了。

“林田亮子女士,友竹智惠子登门来访的时候,你有何反应?”

“我的心脏都差点停跳了。”

“你从来没有想过她会来吗?”

“那当然。谁能想到,杀人通缉犯会冒着被捕的危险,来我家?”

“你觉得,她是来干什么的?”

“有可能是来杀我的。我觉得这是唯一的可能。起初的震惊过后,为了避免被杀,我只好跟她保持交谈,能拖多久是多久。”

“但死亡确实在步步逼近。”

“我只能装作惶恐屈服的样子。”

“你指望这样有用吗?”

“百分之十的概率吧。”

……

案发己经七年,“搜寻通缉犯”的节目,造成的短时轰动,转瞬即逝,现在,友竹智惠子又成了公众陌生的名字。就算有人还记得她,也做梦都想不到,通缉犯本人,会回到原来的城市。

2002年10月16日,友竹智惠子在离林田亮子的公寓最近的西武新宿线狭山市站下车,毫无畏惧地挺起了胸膛。晚上七点多,下班的上班族,大量涌下电车,她置身于人潮之中,为了方便行动,她下身穿着一条褐色裤子,上身披着一件轻薄的黑色夹克。看起来不像女职员,而像打工结束后,匆忙赶回家的主妇。但她内心却愤怒到极点,只要稍有剌激,怒火就会爆发出来。

她短发齐耳,面容消瘦,她用浓妆盖住了右眼附近的伤痕。有杂志称她是“拥有七张面孔的女人”,其实何止七张,她还能变换出更多的模样。她过去对自己的脸并无自信——鼻子不髙,单眼皮,姿色也不出众,但现在这张脸,反而成了优势——在人生坠入低谷、不得翻身的时候,它多多少少给她带来了一些“福气”。

车站前就有派出所,里面亮着灯,但看不到警察。旁边没有停摩托车和自行车,说明警察们可能正外出巡逻。公告板上张贴着通缉令。褪色的奥姆真理教通缉犯的头像旁边,就是她的照片。

看到这张脸,请打110!……地方派出所就是这样。

也许是几天前下过雨的关系,通缉令皱巴巴的,上面智惠子的面容扭曲,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这样一张脸,谁也没见过。

天空阴云密布。夜幕降临后,光线更暗了,她的身体似乎融入到夜色当中。她走在夜路上,前后左右的行人,越来越少。林田亮子居住的公寓,就在住宅区中。智惠子就是在那里,杀死了亮子的丈夫林田浩之。

智惠子知道,亮子现在还住在原处。几年前,她在某档电视节目中,看见亮子作为被害人妻子登场,脸上打着马赛克,声音也经过了处理。

“这个公寓里,尽是我同丈夫的甜蜜回忆,我不会搬走的,我要在这里,等待凶手落网的好消息。”亮子抽泣道,俨然悲剧女主角的模样。

“她还有女装店要经营,所泽的酒吧可能己经关闭了。”智惠子猜想,“亮子留在原来公寓里的头号原因,是想保留智惠子知道的那个电话号码。那部电话最适合警察追査。”

另外,发生过凶杀案的房子,没有那么容易卖掉,“不干净”的东西罕有人问津,即使重新改装,去除了过去的痕迹,价格也会大幅度缩水。

总之,亮子不过是在卖不掉的房子里,上演了一出悲情戏。她多半拿到了天价保险金,关掉了酒吧,只经营女装店吧。她没有孩子,可以随心所欲地同其他男人寻欢作乐。借智惠子之手除掉恨之入骨的丈夫后,她开始享受幸福生活了。

林田亮子出尔反尔,拒绝履行交换杀人协议,智惠子不会饶恕她,一定要让她按协议办事,将友竹洋司从这个世界抹除掉。这是亮子的义务。如果亮子不遵守契约,那智惠子报复起来,也绝不手软。

智惠子越走越气:“混蛋!……不可饶恕!……我绝不能饶了那个女人!……混蛋!……”

公寓楼的大门自动上锁,外面的人没那么容易进去,这是智惠子必须突破的难关。但出人意料的是,这个问题很快就解决了。门厅里走来一个中学生模样的少女和她母亲,从少女背书包的样子判断,多半母亲正领着她,去补习学校。智惠子在门关闭之前,溜进了门厅。比她想象中轻松许多。

她清楚地记得,亮子住在605室。她没有乘电梯,而是直接走楼梯。上六楼后,她蹑手蹑脚地穿过走廊,来到房门前。

跟七年一样,门前的名牌上写着“林田”二字,这勾起了她的痛苦回忆。

按下门铃时,智惠子的右手食指,不禁颤抖起来。她该说什么,对方才会开门呢?说是上门送货的,对方一定会起疑,因为按照规定,上门送货的,应该在公寓楼门口,先通过对讲机,与户主确认再进来。不过,也可能是给整栋楼配送的,那样只需要征得做代表的某家人的许可即可。

智惠子按下门铃,等了一会儿,门里传来一个女人拖长的应答声:“来啦!……”

“XX送货的。”智惠子说了一个大超市的名字,然后躲到从猫眼儿看不见的地方。

“OK!……来啦,请稍等。”对方的声音中,听不出有所警惕,多半是因为“上门送货的”是女人吧。

门锁扭开,门链放下,门刚露出一条缝,智惠子就一脚插了进去,不给对方任何反应时间,迅速挤进屋去。

“好久不见。”

林田亮子几乎不相信眼前发生的事情。

亮子穿戴整齐,似乎正要外出。她上身穿白衬衣,开口很低,以突出丰满的胸部,下身则是优雅的黑裙。头发刚梳好,戴着耳环,房间里弥漫着高价香水的味道。

脱鞋的地方,整齐地排列着一排黑色、白色、浅茶色皮鞋,还放着几双拖鞋和运动鞋。

“你是要出去吧?……不好意思,打扰了。”

智惠子背靠着门,右手锁门,挂上门链。

“你……你要干什么?”

“好久不见,难道你把我忘了?”智惠子干笑两声。

林田亮子闻声,终于反应过来:“你……难道你是……”

“你猜对了。别像傻瓜一样,站在那儿了,总要欢迎一下我这个老朋友吧。”

进门后,就是客厅和餐厅连在一起的宽阔空间,餐桌对面放着沙发,墙上挂着巨幅油画,豪华的木制橱柜里,摆放着高档餐具和玻璃酒杯。智惠子觉得,这些东西以前都没有。当然,林田浩之的奖杯,已经不见了踪影。

“啊,你到那边去。”智惠子指了指沙发,“我有不少心里话要对你说呢。”

“你为什么会来这儿?”

“你这问题真够伤人的,咱们七年没见了,你就不能热情点么?”智惠子的口气忽然严厉起来,“我说……你别想跑。坐那边去!……”

亮子不为所动,智惠子呵斥道:“快坐下!……”亮子像瘫痪了似的,“扑通”一声坐下来,裙子摊开,露出一双白腿。但到这时候,亮子还在担心裙子,不停地挪动着屁股,以免裙子被坐出皱褶。

“你有什么目的?”亮子双手盖住脸,好像从震惊中恢复了过来。她已经没有气力抵抗。

“当然是为了让你履行契约。既然我己经杀了你丈夫,你就必须杀死洋司。”

“我没料到你竟然真的会那么干。”

“你还好意思说。你拿到了你丈夫的保险金,生活得有滋有味。我饶不了你。”

“交换杀人这种事,只有电视剧里才会发生,我压根儿就杀不了人,而且……”亮子止住话头。

“而且什么?”

“现在杀了你丈夫,我就会成为第一个被怀疑的对象。起初我们互不相干,交换杀人还能掩人耳目,但现在的情况却大不一样,我是被害人的妻子,洋司是凶手的丈夫——不用想也知道,我杀他的动机最大。”

确实如此,智惠子必须承认。对洋司的愤怒,和对林田亮子的僧恨,让智惠子丧失了冷静思考的能力。正常情况下,她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此外,影响她的还有必须再逃

亡八年的事实,所带来的重压感,以及对未来的茫然感。给母亲打去电话后,她发现,本来应站在自己一边的母亲,居然也被洋司收买了,这让她愈发绝望。

但是亮子的话——“我是被害人,洋司是凶手的丈夫”——再次激怒了稍稍冷静下来的智惠子。

亮子不自然地动了动身子:“智惠子,我求你了,饶过我吧。”亮子悲痛地说道。

“我无法饶恕你。你丈夫在你们关系濒临崩溃时死了,你本应该高兴得手舞足蹈,但你却装出一副受害者的模样。”

“你是说,我在电视上说的那些话吧?我当时是不得已才说的啊。丈夫死了我很高兴,总算安心了——这样的话,我怎么能在接受采访时说呢!”

“瞧,这才是你的真实想法。我在担惊受怕,你却在享受人生;而且,你还将我打来的电话都录了音,交给了电视台,肯定收到不少酬金吧?”她越说越气,“你在外面有男人,对不对?……有了这笔钱,那男人肯定更依赖你,何况,你还这么年轻。”

智惠子面前的这个女人三十五岁,与智惠子同龄,但比智惠子美貌百倍。与丰满的智惠子不同,亮子双眼皮,身材苗条,让她去当模特也没问题。这个女人,也深受丈夫的出轨,和暴力行为之苦。类似的境遇,促使两个女人同病相怜,达成了彼此杀死对方丈夫的“交换杀人”协议。

但智惠子动了手,亮子却撕毁协议,坐享其成……

“你太狡猾了。”

“那只是口头协议罢了,我可没说一定会去做。”

“你一个人住在丈夫的公寓里,日子过得挺滋润的啊。”

“你就是在这儿杀了我丈夫。”

“是啊。所以接下来,轮到你了。”

“你想杀我?”

“如果你答应履行协议,我就不会杀你。”

“这我做不到。求你了!……快回去吧。我不会告诉警察的。”亮子放声痛哭,但没有流泪。

“混蛋,不要像那些人气歌手一样假哭了。”

智惠子站起身,迅速在房间里绕了一圈,发现厨房里有打包行李用的绳子,她将绳子拿到手中,然后打开洗碗池下的橱柜门,取出一把菜刀。

“别以为我会放过你。”

亮子哑然。

“我要把你捆起来。如果你给警察打电话,我就被动了。我要争取逃走的时间。”

说实话,智惠子也知道,威胁亮子、逼她履行协议,这并不现实。然而,不把她吓个半死,难消自己七年来的怨气。当然,这还远不足以解自己的心头之恨。

这时,门铃响了。

房间中的空气霎时凝固。两人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

“是谁?……有人来接你?”

“不是。只是上门送货的。我白天不在家,所以通知对方,晚上七点送来,不去应门的话,对方会起疑的。送的又是新鲜食品……”

“好吧。快去把东西收进来。如果不老实,小心这个!”

智惠子在面前挥了挥菜刀,亮子像活动人偶一样,机械式地点了点头。智惠子紧跟亮子,刀柄抵在她背后。

亮子拿起对讲机:“XX公司来送冷藏食品。”一个男人说。

亮子看着开锁键,等待背后智惠子下达指示,智惠子静静地点了点头。

一楼大门打开的声音传来。三、四十秒后,房间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叮当”——门铃响了,亮子朝玄关大门走去。

“货物太大,门链不放下来就拿不进去。”

“快打开。”智惠子说。亮子放下门链,打开门锁。

说时迟,那时快,门被猛然推开,穿西装的男人闯进屋来。撞击之下,智惠子和亮子都往后倒去。智惠子手中的菜刀,飕地落在了地楼上。

是警察。警察肯定一直在监视林田亮子的公寓,而友竹智惠子这个愚蠢到家的逃犯,竟然毫无顾忌地走了进来。

头脑发热便自投罗网,太可笑了。这就像是在院子里撒上米,引诱麻雀来食,然后用笼子从上面罩下——如此老套的陷阱,自己这个笨女人,却乖乖入彀了,七年的逃亡之苦都白费了。

“我压根儿没想到智惠子本人会来。”友竹洋司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冷笑。

“你怎么知道她来了?”

“亮子用手机通知我的——多半是按了某个智惠子不知道的快捷键。我看是亮子打来的,接起电话,对方却一个字不说。我暗自诧异,继续听下去,却听到了让我震惊不已的对话。知道智惠子闯入了亮子家,我便飞快地赶了过去。一想到就要抓住那家伙,我就兴奋难耐,握方向盘的手颤抖。”

“你用了多长时间赶到?”

“因为同在市内,快的话,十分钟就能到。我让亮子尽量拖延时间。抵达公寓后,我假扮上门送货的,没想到,轻轻松松就进了屋。”

“智惠子,好久不见呀。”友竹洋司微微咧嘴一笑。

他没有脱鞋,把智惠子落在地上的菜刀一脚踢开。

智惠子此刻,就像是被拔掉牙齿的狮子——不,就像被剥掉毛皮的兔子一样。

“啊,官人!……”智惠子呆呆地站起来。

“我找你找得好苦。我做梦也想不到,你会主动回来,流窜犯伤人案现场的手绢,是我故意留下的,但那只是为了泄愤,我不认为你会轻易上当。你啊,真是飞蛾扑火,自取灭亡。”

在智惠子看来,如今的事态,比被警察抓住还要糟糕:“混蛋!……这个男人一定会杀了我。他肯定会瞒着警方,将我的尸体塞进后备箱,运到秩父山里埋起来。这家伙一直都在寻找这样的时机。”

“亮子用手机通知了我。”

亮子正要从地上爬起来。她似乎在跌倒时扭到了脚。

“虽然很难找到机会拨号,但好歹还是拨出了电话。”

亮子刚才在沙发上的怪异举动,原来是为了打手机啊。

“莫非你们俩勾搭上了?”智惠子大惊失色,屏住了呼吸。

“我们今晚,本来就要到外面用餐。被害人的妻子和加害人的丈夫,走到了一块儿,命运真是奇妙。其实,我们很早之前就好上了,只是智惠子你不知道而已。”

“太过分了!……”智惠子心中的伤口,开裂得更大了。

“亮子,咱们要迟到了哦。”

“没关系,给餐馆打电话,取消预约就行了。”

“是啊。就说咱们今晚撞了大运,去不了了。”洋司拾起菜刀,对着智惠子说:“别想逃跑。”

“你要通知警察?”

“我才不会那么做呢。你也应该多多少少预想到了吧。”洋司的嘴角露出残忍的笑意。

“你打算怎么处置我?”

智惠子就像是掉进陷阱中的可怜猎物。怎么才能摆脱困境呢?菜刀落到对方手里,自己已无计可施,绝望充盈了她的内心。

“把她捆起来!……”亮子兴奋地尖叫,“来,你来捆!……”

“嗯,把绳子给我。你看着她。”

洋司将菜刀交给亮子,命她绕到智惠子身后。智惠子跪坐在地,亮子从背后,摁往了智惠子的头。

“你是白痴吗?竟然堂而皇之地跑到我家来。”亮子戳了智惠子头一下。

“你们不想要赏金吗?”智惠子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把我交给警察,你们就能到手五百万。”

“别说傻话了。”手持绳子的洋司讥笑道,“她可是拿到丈夫的保险金,开了女装店的人啊,才不稀罕区区五百万呢。”

“当然。那家伙死了之后,我用团体保险,还完了公寓贷款,而且,还得到了五千万保险金。”

“跟那些火灾后,因为保险赔偿而大发横财的人一样。”

“帮我致富的就是你啊,智惠子。”洋司和亮子相视而笑,“我们想报答你。”

“所以,你往银行卡中,存入了帮助我逃亡的资金?”

“我只是将你的存款,分批存进去而已,我自己的钱,一分都没有动。”

原来是这样。认真思量,洋司的确不可能拿自己的钱给她。

“太过分了!”

“作为补偿,我们打算帮帮你。这样就扯平了吧?”

“帮我?……”智惠子其实早就知道答案。

“帮你悄悄地死去,这样,直到时效到期,警察也找不到你。”

“我则要继续扮演被害人的妻子,在媒体面前痛哭流涕。”亮子的话激怒了智惠子。

“反正是死,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奋力抗争。”智惠子的大脑发出了这样的指令。身体迅疾有了反应。

智惠子突然用右肘,猛击身后亮子的腹部。亮子“呜”地呻吟一声,朝智惠子身上栽去。智惠子见势一闪,换到亮子身后,右手勒住了亮子的脖子。洋司闻声,立即做出反应,但见智惠子拿亮子做挡箭牌,他也不敢靠近。

“喂,放开亮子!”

“你要是过来的话,我就拧断她的脖子!……”

被智惠子勒得昏过去的亮子,突然恢复了意识,惨叫起来:“救命!”智惠子用力勒住挣扎的亮子,用眼角的余光,寻找可以当武器的东西。洋司的手中握着菜刀,只要松开亮子,自己就是死路一条。即使在这儿杀掉智惠子,洋司他们也可以拿正当防卫做借口。

“通缉犯友竹智惠子,闯入林田亮子的房间,企图杀害林田亮子,亮子只好求助于洋司,洋司在救人过程中,失手杀死了智惠子——他们一定会编造这样的故事吧。手机上留有呼叫记录,没有人会怀疑这套说辞。我死之后,这对狗男女,或许就会名正言顺地苟合起来。这一结果我可不愿意看到。”

“官人,快把菜刀扔了!……不然我就杀了这女人。”智惠子放出狠话,牵制正焦急地绕着桌子移动的洋司。

亮子也苦苦哀求:“求你了……快扔掉。”

“我抱着必死之心而来,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智惠子加大了勒亮子脖子的力道,“快点!……我要拧断她的脖子咯!”

“可恶……好吧。”

洋司把菜刀扔到地板上。刀尖扎入了厚厚的地毯里,刀身与地面垂直。确认洋司已放下武器,智惠子继续勒住亮子,朝门口移动。

“喂,你逃不掉的,我很快就能抓住你。”

说着,洋司逼近智惠子。如果他猛扑过去,就能轻而易举地,将智惠子按倒在地。

然而,智惠子不会让他得逞,她将亮子夹在两人中间,一步步朝后退去。洋司脚擦着地面,缓缓逼近,以免双方拉大距离。

洋司在寻找她的空当。只要她稍微一大意,他就会猛扑过来。智惠子要脱离险境,首先就必须离开这个房间。

她就这样一点点地,从客厅和餐厅,向玄关挪去。智惠子臂弯中的亮子面色苍白。

就在这时,智惠子的右脚后跟,忽然踩空,身体失去了平衡,因为门大敞开,她没有看清客厅和玄关间的分界线。

见智惠子后仰,洋司趁机冲上来。智惠子连忙调整姿势,左脚用力一蹬,支撑住身体,将怀中的亮子,朝洋司使劲一推。亮子的头揸上洋司的脸,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抓住洋司手捂着脸,蹲在地上的间隙,智惠子朝门外逃去。她拼命似的跑过走廊,一步两级地跳下楼梯。

从六楼跑到二楼的时候,上面传来洋司的怒吼:“王八蛋!……”洋司追了上来。他一定认为,下楼梯比坐电梯更快吧。

智惠子来到一楼的门厅,正好一个三十多岁、穿西装的男人要开锁进门。她强忍住焦虑,放慢脚步,以免引起怀疑,尽量像普通居民一样朝外走。门开的一刹那,她闪了出来。

一离开公寓,智惠子就拔腿狂奔。为了摆脱追捕,她在住宅区中,左右穿梭。她本以为自己能把握方向,但跑了几分钟之后,就完全找不到北了。住宅区里的一切都极其相似,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她就像迷了路一样,在住宅区里左冲右突。只要逃到车站,就能逃回东京。

洋司他们现在说不定已经报警了。洋司追捕她的同时,亮子完全有可能拨打110。

智惠子不停地跑。就在再也跑不动的时候,背后传来了脚步声。那人在全力奔跑,无疑是洋司。为了摆脱追捕,她没头没脑地乱窜,说不定并没有远离那座公寓。

“我快不行了!……”她一下子泄了气。双腿越来越沉重,步子也越来越慢。她停下来,转身观望。虽然看不到洋司的身影,但他肯定就在附近,“我该逃到哪儿去呢?”

她痛苦难当,弯下腰大口喘气。她想侧耳倾听对方的动静,但却只能听见心脏的狂跳,和凌乱的呼吸。

自己就要被洋司抓住了

,早知道这样,还不如去向警察自首呢。这时,突然有人在耳边问:“你怎么了?”

男人的声音。她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吓得尖叫起来。在街灯照不到的阴影里,她看不清对方的模样,但分辨得出,他骑着自行车。听声音,应该是年纪不小了。

她灵机一动,道:“色魔!有色魔在追我!……”

背后传来脚步声,街角闪出一个黑影。

“就是他!救救我!……快把那家伙抓起来,求您了!……”她悲痛地呼告。

男人点了点头:“好。你就待在这儿。”

男人骑着自行车,接近可能是洋司的人影。见他离开,智惠子又跑了起来。背后响起自行车倒地声,和男人的怒吼,但她不为所动,继续狂奔,心脏痛苦得仿佛就快破裂了一样。

不知跑了多久,她到了一片漆黑的区域,或许是某户人家里。她决定在这里休息到天亮。

再跑下去,就算到了车站,如果警察设下了埋伏,她也只能束手就擒。她坐在地上,靠着柱子,脑中一片空白。她已经跑不动了,哪儿都去不了。等休息一阵,恢复体力之后,再思考出路吧。

“我必须逃掉!……我是逃亡者。在时效到期前,绝不能被抓住……”

“只差一步,又让那个女人给逃掉了啊?”

“在那样的情况下,也能让她逃了,真是我人生最大的失败。我追出去,眼看马上就要逮住她了,谁知半路杀出个人来。”友竹洋司懊恼地紧咬着嘴唇。

“安冈留吉警官?”

“是的。我怎么料得到,退休刑警会在附近晃悠嘛!……他骑着自行车,朝我撞来,我冲前轮就是一脚,但车速太快,我反而被弹飞了。虽说他是退休刑警,但力气却也不小。退休之后,肯定在坚持锻炼。我刚爬起来,那家伙就轻轻松松地制伏了我。”

“然后警察来了?”

“那家伙用手机报了警,巡逻车很快就到了。他们以为,我就是那个连续伤人的流窜犯,把我带回了警察署。”

安冈留吉异常兴奋,自己的巡逻终于见效了。为了本地居民的安全,他日夜辛劳,终于获得了回报。

但是,他没想到,竟然在这个地方,抓住了同友竹智惠子有关的人。这让他进一步确信,自己同那女人之间的孽缘不浅。

“我是退休刑警。不管你多壮实,再挣扎下去,我就折断你的手臂。”

男人放弃了抵抗:“抓错了。误会。我是……”

安冈扭住男人的胳膊,将其按倒在地,骑在他背上,从猎装夹克里取出小手电筒,揪住他的头发,将光束照在他脸上:“哎?你是……”

身下这个四十岁的男人,看上去有点面熟,他仔细回想,但却想不起来。

“啊……您是安冈刑警吧?”男人没再用力。但不能放松警惕,“我是友竹洋司啊,是友竹智惠子的丈夫。”

安冈不禁“啊”地惊呼了一声。这人就是友竹洋司!他经营着一家房地产公司,叫做“友竹不动产”,听说因为与逃亡中的前妻同名,他怕给人的印象不好,于是把公司更名为“向日葵”之类的了。

尽管家庭裁判所,已经判决两人离婚,但通缉令中,智惠子的名字仍是“友竹智惠子”。户籍上,智惠子可能已经恢复了娘家的姓氏。安冈退休后,不了解具体的情况,不过,只要问问以前的同事,就能很快得到答案。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是你,但刚才逃命的女人,说你是色魔。你是在追她……对吧?”

“您误会了。”

“我已经通知了警察,有什么话就回警察署说吧,我现在只是一个普通市民。”

十分钟后,一辆巡逻车飞驰而至,安冈表明了自己退休刑警的身份,称抓到了一名可疑男子。

“我优先抓捕犯人,受害者却逃走了,这点相当遗憾。但我只是一个人在自愿巡逻,分身乏术啊。”

安冈跟在巡逻车后面,骑着自行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狭山东警察署。他找到以前的同事坂田良一,告知抓获的男人,是友竹智惠子的丈夫,并详细讲述了将友竹洋司当场逮捕的经过。

然后,安冈留吉返回现场,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那名受害者可能是怕麻烦,早己不见踪影。他对此也无可奈何。

第二天,安冈接到坂田良一的电话,得知昨晚友竹洋司追赶的,竟是他的女朋友,后者刚因为争风吃醋,而同他吵了架。

“这么说,逃走的女人是他的女朋友?”

“是的。他同友竹智惠子离婚之后,一直是单身。”

“看来,那女人同他吵架后,出于泄愤的目的,才说追上来的他是色魔的吧。”

“但他的女朋友有问题……”

坂田欲言多半在权衡,要不要将与搜查有关的秘密告诉退休刑警吧。

“有问题?”安冈明知故问。

“他女朋友是林田亮子。”

“啊!……杀人犯的丈夫和被害人的妻子,搞到一块儿了啊。太令人震惊了。现在人的贞操观念真是……”

“所以,友竹洋司很快就被释放了,因为既找不到受害者,也看不出这是个足以立案的事件……”坂田又支吾起来。

“同林田亮子确认过了吗?”

“找本人问过话,她承认,同友竹洋司吵了架,但之后没有发生任何事。”

“这不是很奇怪吗?友竹不是在追逐她么?……”

“友竹追的那个女人,并没有报案……友竹洋司称,自己当时,只是心烦意乱地跑回家而己,所以才被您误会了。”

“那家伙推翻了之前的话?”

“他说,自己没有做过任何亏心事。”

“这么说,是我多管闲事咯?”

“哪里哪里。您晚上的巡逻,弥补了警力的不足,今后,还希望您能继续。”

坂田不无见外地说。对退休的同事,竟然只透露了这么点情报,让安冈不禁寒心。本来还想再问些话,但又不想让坂田太为难。

“我有点失望,还以为抓住了流窜犯呢。”

挂断电话后,安冈四仰八叉地倒在客厅的榻榻米上。

妻子先他而去,留他孑然一身,但他有许多事情要做,从未感觉寂寞,可是……

“咦?……”他心底隐隐萌生出一丝不对劲的感觉,这感觉就像恶性肿瘤一样逐渐增大。

安冈又在头脑中,重放了一遍昨晚的场景。他骑着自行车,正在巡逻,一个面无血色的女人,突然跑了出来。

女人刚好回头张望,他出声询问,女人吓得差点跳了起来,然后指着后方说:“色魔!有色魔在追我!”

她所指的方向,果然传来了脚步声。一个黑影从街角闪出来。

“啊……就是他!救救我!……快把那家伙抓起来,求您了!……”

那个黑影的确像是在追这个女人。

“好。你就待在这儿。”安冈说,然后就骑着自行车,冲向“色魔”。现在回想,那个女人……

忽然,安冈就像触电了一样,浑身发麻,他条件反射般跳起来,不停摇头。

难道是她?……不,不可能。

友竹智惠子……

为什么这个名字,会从意识的深渊里浮现出来?莫非是因为遇到了她丈夫友竹洋司?

由她丈夫联想到了她?……不,没有这么简单。安冈决定,亲自找林田亮子问问。

电话簿里没有林田亮子的名字。安冈取出以前的笔记本,找到林田亮子的名字。虽然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使用这个名字,但不管怎么样,都要试试看。

电话打过去,一个女人接起电话。对方回答自己是林田亮子。安冈表明了身份,说想了解一下昨晚的情况。

“你就是那个刑警吧?”对方顿时紧张起来。

“昨晚,我偶然抓住的色魔,竟然是友竹洋司先生。他声称自己没有做坏事。”

“嗯。”

“您同友竹先生在交往?”

“他是我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对方尴尬地对他说。

“你昨晚没有被友竹先生追赶,在路上奔逃?”

“嗯,没有这回事。”林田亮子说,安冈听出,她的声音,与昨晚那女人的不一样。

那么,那女人到底是谁呢?

被流窜犯袭击的受害者当中,确实有人会担心,报案后自己的名字被公开。一方面会遭到罪犯的怨恨;另一方面,也会被世人报以怜悯的目光。安冈也知道这种忍气吞声的人,确实存在。然而……那个逃跑的女人,那句悲痛的哀告。

友竹智惠子……

“请问,还有什么问题吗?”电话另一头的林田亮子,诧异地问。

“啊,不好意思。”安冈忙道歉。对方挂机后,他仍然把话筒握在手中。

“难道,是我多虑了?如果那个女人,果然是友竹智惠子,为什么丈夫洋司不据实以告呢?……林田亮子也避而不谈。”

“按常理来说,友竹智惠子不可能重返这里。如果我是通缉犯,绝不会以身犯险。”

安冈留吉放下话筒。尽管他道理上想得通,心里却总是有一个疙瘩解不开。

友竹智惠子不是普通人……那个女人不会按常理出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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