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着黑大衣,站在月台一侧,眼睛盯着米泽。

我摸了摸口袋里放的小刀,假装看报纸。米泽瞪了一眼咯咯笑的孩子,见女人从边上走过,眼睛就随着追了过去。没多久,又低头往前走,一头撞上个白领模样的男人,连声歉也不道就过去了。电车进站,尾随米泽上了同一节车厢。车里虽然拥挤不堪,但还没到身贴身的程度。我假作看报纸,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电车摇晃前行,米泽耷拉着两条胳膊,脊背倚着车门。

到了池袋,大部分乘客都下了车,可上来的更多。身穿紧身运动套衫的女高中生,成群结队跑过来,硬往里面拥。车厢里顿时挤得密不透风。心中暗想,机会来了!报纸收起,往米泽身边靠。不过这时他正眼睛盯着女高中生,一边咂着舌,一边慢慢往女孩堆上靠。车厢里乘客一个紧挨一个,硬从人缝挤过去的米泽。看上去很惹眼。这小子移动着往女孩那边凑,贴上身,那双眼睛瞪得更圆了。他既不搭讪,也不动手动脚,就那么紧紧贴着,凝视着那些女孩。

眼下如果动手,不大容易施展,我决定等到下一站再说。下车的不多,上的也不多。我一点一点往米泽那边靠,站到他身后。被他紧紧贴住的那个女高中生,像是挣扎一般,使劲把身子向外扯。我用指头揪起米泽左边腋下的大衣布面。女高中生把书包挪到了两人身体之间以隔开米泽。米泽身子晃了一下,我趁机用刀锋在他大衣腋下轻轻竖着割了一道。不过,缺口还不及内兜。我轻吁了口气。车内热得像蒸笼,身上有点发燥。米泽瞄了一眼夹在两人之间的书包,知道这回彻底没戏了,只好盯着女孩过眼瘾。他开始用手摩挲起大衣襟,视线渐渐向下倾斜,看样子用不了几秒钟,他就会发现大衣侧面那道缺口。屏住渐渐加快的呼吸,灵机一动,伸出左脚,用鞋尖踢了下那女生的小腿。女孩身子一哆嗦,小声惊叫起来,慢慢回过头看米泽。米泽那细瘦的身子因吃惊而微微摇晃了一下,我再次把刀伸到他大衣腋下。左指挑起外面那层布,去割他内兜。刀尖一寸寸地破开面料。虚展掌指,拇指和食指夹刀,再以闲下来的中指和无名指去夹内兜里的信封。就在这一瞬间,从手指向肩头酥地一颤。我极力控制内心的紧张,把信封抽了出来。余光瞥了一眼那信封,恍惚觉得和用来掉包的假造信封不像是同一种。心里暗想,这下可越来越麻烦了,只觉得身体瞬时往下一沉。女高中生或许出于恐惧,没见有进一步的举动。等回过神来,电车已抵达了新宿站。

望着先我一步走在站台里的米泽,我取出信封。掉包用的假信封颜色是绿白相间,可掏来的信封却是常见的那种褐色。指头微微颤抖了。不过对着灯光看,发现里面还有一个信封。打开褐色信封,掏出里面那个信封再看,虽然和假造信封相同,也是绿白相间,印有公司名称,可让人始料不及的是,这信封整个都老旧了,褪成了茶褐色。无论新旧程度还是变色程度,二者之间的差异很明显。高大的建筑在站台周围坚挺高耸。我觉得头有点痛,心里惶惑着跟在米泽身后追赶。

米泽从车站东口出来,走进入丛。看到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这小子就停住了脚步,扭头张望。差点和他来个对视。我回到车站里,在站内小卖部买了一罐咖啡。脊背朝外倚在站口前的玻璃上,喘着粗气,掏出手机,按纸条上记的号码给米泽拨了个电话。渗出的汗珠像爬行一般,直流到下颚。

远远可以望见阿尔塔前的广场上米泽站立的身影。好像正嚷着什么,周围人都诧异地看他。只见这小子把手伸到腋下,朝四下打量。大概忽然听到了手机铃响,赶紧伸手去口袋里掏。电话里,能听出他呼吸急促。

“是米泽吗?”

我不动声色地问。不过,没听到他回应。

“我问你是不是米泽,快说!”

“你……是谁?”

“是不是丢了个信封?”

米泽喊了一句什么,声音听上去含混不清。他把手机贴在耳上往我这边走过来,中途又站住了,打量起广场上的行人。我可不想和带枪的家伙直接打交道。

“你再怎么张望也没用。我离你还远着呢。我正在远处的一栋高楼里,用望远镜看你。”

“你是谁?”

“这你就不必问了。”

他越走越近,我把身子从蒙了层雾气的玻璃上挪开了。一个像是便衣模样的刑警从我眼前快步横穿过去。

“……你小子居然把信缝在衣兜里到处走,真够邪门的……有人求我把这东西搞到手。不过,那帮家伙未必靠得住,我担心拿不到报酬,这才改了主意……听说这东西挺值钱。你肯定舍不得吧?真纳闷,这种烂信封有什么金贵的?要我还你不难,回答我几个问题就成。”

“……你是那家公司的?你是那个……矢田手下的?”

“这你就甭问了。”

“我宰了你!”

好几个人扭过头看米泽,他还微跛着腿在周围打转转。我向车站里走,进了边上那家百货店侧厅。

“回答我的问话!”

“果,果然……”

“……果然什么?”

“果然被盯上了。开什么玩笑!所,所以我才不愿意出门……”

“你再东岔西岔,我就把这东西扔了。”

听我这么一说,米泽登时不再吭声。我走进厕所,躲进一个隔间,拴上门。

“先告诉我,这东西是什么玩意儿?”

“……这可不能随便透露给你。”

“为什么?”

“要掉脑袋的。还给我吧。”

“……我一把火烧了它!”

米泽又咕噜了一句什么。

“求你了……混帐,还给我!”

“现在,弄湿了。”

“啊?”

“信封溅上了咖啡……再不快说,里面的信也要完蛋了。”

我往手上倒了点咖啡,在信封上薄薄地涂抹了一层。

“别乱来!”

“啊,都弄得脏兮兮了。真好玩。”

“我懂了。你不就是想要钱吗,我给你。”

“现在已经皱皱巴巴了。”

“……你听我说,那东西你拿了也没用。那条暗线你绝对摸不着门路。别折腾了。我给你钱,三十万。”

“快成碎片了。”

“再加二十万,给你五十万怎么样?再多,我也没有了。肯定比那小子给你的要多吧。”

信封四角已经破损了,我把假造的信封与真信封比较了一下。比起脏兮兮的真货来,假造的显得更脏。凑近了看,中间的封印二者角度略有些差异,不过位置大体相同。

“唉,没办法,谁让我现在手头正紧呢。”

“……你这狗屎!”

“你敢再说?再说我就真扔了。”

感觉就这样交出去也差不多能以假乱真了,不过又担心就此作罢,那小子会对信封起疑心。走出厕所,几个人擦肩走过。我又走进车站大厅,登上了去东口的楼梯。

“……你现在就去银行提钱。提完了到东口,放在丸之内线检票口前面的自动寄存柜里。钥匙另放,去小卖店边上那个自动贩卖机前,放到取货口,靠右边放……不知怎么搞的,今天看到了好几个便衣晃来晃去。小心他们盯上你。”

“……便衣?”

“少想那些没用的。千万别打歪主意,想盯着谁去寄存柜取钱?没门。完事你就回到广场上,我在这儿能看见你。等确认你真的回广场了,我就会把信封放到同一个寄存柜里。钥匙也放在同一个地方。这样才保险。”

“……你要骗我呢?还是一手钱一手货最好,两清。”

“这可由不得你。”

说完,我就把电话挂了。走出东口,远处看得见米泽握着手机的身影。他径直往前走,我拉开距离远远跟在后面。眼看着他进了银行。

我掉了个方向,去阿尔塔前面的吸烟角点了根烟。刚才就一直想吸,没得空儿。抬头看,街头大屏幕上正播放即时新闻。消息说大臣在新宿西口演说中遭枪击。街上所有的行人顿时骚动了。画面上的主播还在一脸认真地讲解着,仿佛就像他亲眼目睹了一般。米泽从银行折回了,穿过横道正想朝车站东口走。不过,发现众人都停下了脚步,他也跟着回头看了一眼屏幕,然后就钉在原地了。我掉过脸继续吸烟。等米泽再次开步走,我拉开距离,跟在后面。

米泽打开自动寄存柜,放了一样东西进去,又在自动贩卖机买了点什么。看他正东张西望,我再次走出东口。稍过片刻,米泽才在东口现身,走到广场,不住向四下张望。我又返回车站里,拨通电话,告诉他十分钟后再来取,就把电话挂断了。眼前有一个刑警模样的高个子男人,一边打着手机一边走过去。男人好像在拼命吼着什么,消失在人群中。

从自动贩卖机里取出钥匙,打开寄存柜,里面有一个银行用的信封。打开确认了一下,里面确实装了钱。我把那个假造的信封放进去,在自动贩卖机买了咖啡。往外掏咖啡时,顺势把钥匙塞了进去。

浑身虚脱,真想一屁股坐下来。不过还得盯紧点。直到那家伙把这个信封取走。只有确认了他并没有察觉到信封被调包,也即只有当他把手中拿的这封假信当成真的,这场斗智才能算结束。混人人群中,保持距离观察,米泽的身影出现了。打开寄存柜,正确认信封。我心里一阵紧张。好在他把信封原样揣到口袋里了。我拨通了电话。

“拿到手了?”

听我这样说,他没有马上答话。

“我说话你没听见?”

“……怎么弄得那么脏,真不像话。”

看情形他眼下并没察觉到有什么异常。

“这要怪你自己了。我说到哪儿就做到哪儿……虽说我也可以拿了信封就溜掉,不过这玩意儿捏在手里,总让人提心吊胆。归根结底我是帮了你一个大忙。你该谢谢我才是。”

“你这家伙,让我撞见非宰了你不可!”

“你不妨试试。”

挂断电话,浑身虚脱了一般。正想再点根烟抽,猛然发觉不少人在回头张望,顺着众人视线看过去,只见米泽在寄存柜前正扯住一个小伙子的手不放。小伙子握着个手机,还背了个大旅行皮包,浑身上下脏兮兮的。估计是个单身旅行者。我当时若是拔腿就开溜,肯定溜得掉。不过一想到这小子身上还带着把手枪,就凑近了些,准备先给他打一个电话再见机行事。就在这一瞬间,双眼险些和远处的米泽四目相交。我赶紧转过头,但还是能感觉到米泽正步步紧逼。心脏跳得越来越快。正想把电话掐断,可又一转念,假如电话铃声断了,我再把胳膊放下,这些迹象岂不等于明确告诉对方打电话的就是我么?我让电话就那么响着,把手机揣到口袋里,然后一头扎进入堆里。每次回头,都恰好和米泽对上视线。眼角余光能看到,米泽宛如疯了一般,拨开身边的行人追过来。暗想,我若现在开跑,反倒会更加做实了他的疑心,当即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往台阶上走。就在这时,米泽已贴近身边,一把抓住我手腕。那指头犹如细蛇般缠在我腕上,心里一阵悚然。喉咙干渴得要命。

“是你小子吧?”

“……嗯?”

米泽一个劲儿喘着粗气。

“钱呢,放哪儿了?”

我脸上故意装出一副大惑不解的表情,可心跳却越发快了起来。

“信封我是拿到了,可那东西本来就是我的!快把钱交出来,不准声张。”

米泽紧贴住我,好像把什么东西顶在了我腰眼上。不用看也猜得出,必定是把手枪!木崎的脸浮现了,石川、佐江子好像就在眼前闪现。看照片时第一眼就让我厌恶已极的那张面孔,如今就在眼前。

“你这人,别胡来。”

“好像就是你。咱们肯定见过。就是你,除了你再没旁人了!”

周围人只是微微扭头朝这边望了望,并没显出特别关注的样子。米泽的手机还在响个不停,仿佛举行什么仪式一般。两个眼珠快要瞪出来了,汗水哗哗直淌。我有意让自己保持镇静,可从眼下情况来看,太镇定了反会显得不自然。

“对不起,我有什么冒犯之处……”

“难道我认错了人?臭小子,一枪崩了你。别跟我装蒜,我看就是你!要不是你,那才见鬼了。”

米泽喋喋不休地说,唾沫星乱飞,一边说还一边动手要翻我大衣兜。心下暗想,还不如承认算了,钱也照还给他。可转念又一想,他眼下狂躁失控,再加上怀里那个真信封万一被他发现了,岂不更糟?当机立断,还是冒险逃走为上!虽然有可能被他开枪打中。正要拔腿开溜,却见有个汉子一把扭住了米泽的胳膊。

“你再怎么逃,也逃不出矢田先生的掌心!”汉子说,“不过

,能逃这么远,也算不简单了……一你就是米泽吧,总算逮到你小子了。”

米泽朝那汉子猛击一拳,然后就一头扎进看热闹的人丛中跑掉了。我正诧异,搞不清究竟发生了什么情况,心想,我也赶紧溜吧。还没等我回过神来,手腕已被那汉子掐住了。为什么这家伙不去追赶米泽,反倒来抓我?我一时动弹不得。暗想,这下全完了。正思量间,只觉得汉子的五指又加大了力道。

“你小子不简单啊。这包还真让你掉成了。”

汉子一开口就露出满嘴黄牙。

“一直盯着你呢。木崎先生早已下过命令,你要是失手了,就当场干掉米泽,把文件搞到手……刚才一时搞不清怎么个情况,还以为你要逃呢,差点连你一块儿也干掉了。唔,说实话,真要是这样,反倒会更轰动,说不定还能给西口那儿的暗杀添点障眼的烟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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