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一点了,登上面包车。在车里换装。衣服尺寸倒是合身,就是不知为什么,浑身散发出一股酸味儿。几个汉子掀开车内铺的地毡,露出一块板状黑盖,下面是空的。“日本刀就放在这座位底下。”大个子边说边把换掉的衣服塞到车厢板下面那个黑洞里,“这里什么都能装,不光毒品,塞个人进去都没问题。”

在车上等了片刻,门开了,一个从没打过照面的男子坐到驾驶席上。他向几个汉子点点头,就脚踩离合器,把车发动起来。穿过一条窄巷,时不时会遇上红灯,停下再开。车子行驶在深夜的街路上。

车里的人都默不作声,吸着烟,眼睛茫然地瞄着窗外。路旁有个骑车的男人,追着他身影看了一会儿。一辆汽车并排驶过,又扫了眼车里穿着体面的那对中年夫妇。快过圣诞节了,挂了珠光灯的屋宅十分抢眼,墙上彩珠拼成的圣诞老人闪闪发亮。一串串蓝的绿的红的微型彩光灯,把各家各户点缀得晶光灿烂。

“这小于只负责拉人,把我们撂下后,就得开车另找个地方躲起来。总停在人家门口,会让人起疑心。得手以后,打手机叫他一声,他再把车开回来……等搞到柜里的钱,你们看见我打手势,就赶紧撤回车内。我可能要多留一会儿,把老头和女人捆到柱子上,电话线也得掐了,以免他们报警。总之,行动要麻利。”

过了铁路交道口,面包车悄无声息地驶上一个缓坡。路旁人家的珠光灯竟相放射出五彩光芒。再往前开,四外渐渐暗下来。“那就是了。”听到提示,我抬眼向前张望,只见一座二层小楼,好像还挺新。房子很大,四角装饰得十分张扬,就像一家新开张的什么公司。院落不算大,有草坪,还栽了几棵树。那些树好像从哪儿漫不经心拔下来顺手插到这儿,看上去很不谐调。“这是老头在东京的家。”大个子说。四周还有好几排建筑,都是和老头家不相上下的豪宅。室外有照明灯,路面也做了精心铺装。

下车前戴好头盔,手里还被塞了一柄与其他人一样的带鞘大刀。这刀与常见的日本刀不同,既没有慑人寒光,也不见凛然之气。倒更像把普通的菜刀硬抻长了专门拿来吓唬人的。车子缓缓驶向门前,几个汉子留神查看着四周动静,车子无声地停下来。“我一个人先过去把大门打开。”身穿绿工装,一直沉默不语的光头低声说,“总之,除了新美以外,你们两个都别吭声。”

光头下了车,把刀往腰间皮带上一别,轻手轻脚地打开两扇大门朝玄关走。就在这时,玄关的照明灯亮了。我不由得吃了一惊,本能地屏住呼吸。汉子站在院落草坪中央,全身毫无遮挡地暴露在光线之下。立花正要开口说什么,大个子打了个手势,让他别出声。“一盏灯罢了。”大个子悄声说,“灯亮了也没什么好怕的。这家的情况早摸清了,院灯没联上报警装置,周围没什么人住,就算暴露了,也不必惊慌。防盗的小把戏而已。”

光头用钥匙插进玄关锁孔,开了门,推开一条缝,然后朝大门这边打了个手势。众人纷纷下了车,排成一列黑色长龙,顶着草坪上的灯光朝玄关进发。只觉得喉咙发干,重新体验到了以前在盗窃团伙时的那种紧张感。来时乘坐的那辆面包车,正悄无声息地撤离现场。看到一众全都进了楼,大个子把门轻轻带上。

从玄关再往前是条昏暗的走廊,静得让人发冷。那种不脱鞋就走进入家的感觉虽说已经久违了,可重温之下竟让人心生怀念。我跟在立花和石川身后向走廊冲去。紧里面是厕所,女人就住在厕所前面那间屋。老头大概在二楼卧室里。几个汉子顺楼梯蹑手蹑脚地往上爬,消失在昏暗中。我们几个的任务就是把女人捆起来,然后帶上她赶往二楼老人住的那个房间。

到实木门前站定了,深吸一口气。石川轻轻打开门走进去。室内一片漆黑,面积有十张榻榻米大小,角落里那张大床上鼓鼓囊囊的一团。石川手里拿着事先裁好的塑料胶带向床头摸去。女人若是挣扎,石川与立花只管上前按住,我则亮出大刀威吓。握紧刀鞘,屏住呼吸。只见石川步法纯熟,悄无声息地贴近床头,正想把胶带粘到睡梦中的女人嘴上,不料卡巴一声,是塑料开裂的脆响,大概立花踏到什么东西上了。我回头看了眼立花,床上女人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哼。石川按着女人脑袋,附耳说了句什么。女人频频点头,身子却条件反射一般挣扎起来。起初还能听见剧烈的喘气声和轻微的呻吟声,旋即又静了下来。石川打开床头灯,立花缓缓抽出刀,仿佛怕动作过猛刺激到女人似的。女人看了眼立花的长刃大刀,又看了眼石川的胳膊,最后看了看站在门前的我。听到石川催促,女人鼻孔里喘着粗气,钻出被窝。身上只一件吊裙,连内裤都没有穿。石川让女人在屋子当中坐下,掏出事先准备好的绳子,把女人倒剪双手捆牢了。

女人高身材,细腰条,果然很妖艳。由于双手被倒剪捆住了,吊裙里一对大奶子每颤一颧都很扎眼。身体惊恐地弓缩了,两条长腿没遮没拦地向外探出。女人生怕丢了小命,连自己的女儿身都忘了遮掩。空中弥漫着香水味儿,女人全身隆起处一览无余。在恐惧与危险中,女人的身体全不受女人的意志控制,宛如一团生命之火把所有一切都吸吞了过去。石川借灯光查看了一下女人的手腕是否捆牢,跟女人又嘟哝了句什么,然后用刚剪下的胶带给女人嘴上新加了道封条。灯光照耀下,美女那被虐的身姿越发显得撩人。不知为什么,看着看着,只觉得那肉体竟一直向眉睫逼了过来。佐江子的身影频频闪现,等发觉自己已盯着这女人看了好半天,赶忙调转目光。看得出,立花是强忍着才没去摸这女人一指头,石川也是尽量能不接触就不接触。石川从床上拉过一条毛巾被搭在女人身上,抓住女人手腕捆绑处让她缓缓站起来。爬楼梯时,石川和立花一上一下,把女人夹在当中。以前不知哪个臭小子穿过的工装汗味里夹杂着女人满头浓郁发香。

二楼老头卧室泄出一线灯光,能听见有人在低声说话。打开门,灯光明亮耀眼。二十张榻榻米大小的房间里除了三个手持长柄大刀的汉子而外,还有一个坐在地上的老头。老头白发苍苍,像条虫子。倒背的双手腕子用绳索捆得牢牢实实。

几个汉子见我们带女人上来,望了望,就掉转脸继续盯着老头。嘴里还用中国话商议着什么。老头瞪圆了眼睛看那几个汉子。汉子做了个手势,我们把刀拔了出来。老头并没有高声惊叫,只是愣愣地睁眼凝视着我们。

“不杀你,把保险柜打开!”

大个子故意拿腔捏调,说的并不是那种笨笨嗑嗑的日语,而是比较流畅、却又带点外国口音的日语。

“真的不杀……?”

老头声音嘶哑浑浊,听上去像野鸟嘎嘎叫。

“少罗嗦!”

“你们要是杀了我,就别想打开保险柜。”

老头略作抵抗,不过,声音颤抖,汗水已湿透全身。

“杀还是不杀,全在老大一句话。杀也行,不杀也行。你要是想抵死反抗也行。我们连保险柜整个搬走,去工厂里开。随你便。你这老头真烦。做掉算毯!”

板寸脸上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手持大刀,走到老头身边。

“小心血溅到身上,站另一边去,朝他脖子来一刀。”

“明白。”

老头哼了一声。

“说了,你们真会留我一命?”

“就看你怎么表现了。”

“6,5,2,2,1,*,*,0,5。”

光头坐在屋角那个嵌在木架上的银色保险柜前。按过号码,保险柜门开了。大个子取出手机,用中国话嘟哝了几句就挂断了。保险柜里装的钱远远超过当初所说的八千万。立花喉咙里咕噜了一声,像是在苦笑。大个子扔过去一条白布袋,光头默默地往里装钱。

“等等,拜托了,钱你们随便拿,那材料……”

看到光头拿起纸捆和信封时,老头哀求说。

“……嗯?”

“哦,这股券和房地产证,也得带走。”

“不,那不是股券。你们拿了也没用。”

“*****,咦,这字不认识哎,看不懂。”

“你们拿了真的……”

“闭嘴!”

大个子像是有些不耐烦,给板寸使了个眼色,老头只得不吭声了。女人坐在地上一动不动,两眼失神地望着。老头强扭身子摇来晃去,蠕动挣扎。双眼盯着手提袋子站起身来的光头,口中不住念叨,“你们拿了真的没用啊。”

大个子挥手指了指房门,我们都走了出去。临出门时回望那女人一眼,只见她好像丢了魂似的,两条大腿叉得很开,毛巾被也从身上滑落了。板寸打开玄关,看了看四周。附近一幢幢房屋,仍旧矗立在静寂中。面包车缓缓靠过来,汉子做了个手势,众人一起出了玄关。来到大门口,面包车门缓缓打开。这次打劫真可说没费吹灰之力。

“还有一个哥们呢?”

立花稍微提高了嗓门,问那几个汉子。估计是在打听留在房间里的大个子:

“……他要过会儿才来。不是跟你们说了么,得留个人断后。老头他们要报警,那就麻烦了。”

正说着,大个子回来了,一屁股坐到助手席上。面包车顺着来时路缓缓往前开。

以前在盗窃团伙里,要像今天这样做完案,大伙准会觉得解脱了,个个喜笑颜开。可现在这帮人却是闷头不语,仿佛刚才干的那票根本不值一提。大家只是在车上把工装随便一扒,把头盔和装现金的袋子往车厢板底下的空洞一扔,再把六柄长刀塞进车座底下的空档里。样样都利索了,几个汉子这才百无聊赖地轻叹一口气。趁这当儿,身边的石川捅了捅我,我赶紧把一个纸团捏在手里。

“早知……”立花开口了,“早知这么容易得手,光你们几个来就够了……我的意思是说,干嘛非带上我们……”

我一边惦记着石川塞过来的纸团,一边留意听他们交谈。大个子点了一根烟,懒得开腔似的,看也不看立花,说:

“……我们三个自然也够了,可为保险起见,还是多来几个好。人多,气场也大……假如那老头真不上道,搬保险柜也需要人手啊。还有就是……”

“为什么非要带上我们几个……?”

“这个嘛,本来已另外安排了三个人,也是咱帮里兄弟。不过听说新美要离开东京,头儿这才改了主意。挑明了吧,带上你们,不过是想让你们沾点光。头儿就喜欢往你们这样的小鬼头身上砸钱。”

我假作低头挠腿抓痒,打开纸团扫了一眼,上写着:

“速离东京。明晚七点,新横滨站北口前。”

“可……”

“你这小子可真够烦,头儿心里怎么想,我哪儿清楚啊。总之算你们走运。就像头儿说的,躲一边偷着千恩万谢吧……比这稀奇古怪的事儿,我见多了。全都是头儿的意思。我只认一条,头儿点名要用谁,那就等于说这小子办事稳妥,不会捅娄子……刚见你们那会儿,我一眼就看出来你们牢靠。唔,这回新美要洗手了,总得找个由头让他捞点外快才好。或许这就是所谓的施恩于人吧。虽说迄今能得到这种殊荣的弟兄不多,可毕竟有。头儿对年轻人一向都很关照,所以从没想要把你们怎么着。像你们这帮软蛋小鬼头,就算撒手放出去,头儿也没什么好担心的……新美在巴基斯坦那会儿,头儿出手搭救,那不过是一时兴起。这回的劫票也是一样,戏词早拟好了,你们照着唱唱而已,不吭声地捆个把女人,能有什么难度?总之,你们真够幸运的!”

汉子说到这儿,煞住了一个哈欠,把香烟掐灭了。车子没多久就穿过了那片昏暗地带,来到一个工厂废旧遗址。

“开到这儿就行……停车!”

几个汉子都下了车,开始换衣服。宛如柔软肉段一般的轮胎碎块散乱丢了一地,东倒西歪的厂房钢架锈迹斑斑,边上一辆白色微型卡车窗玻璃捣得粉碎。我趁换衣服的当儿尽量离那帮汉子远一点,不过,石川没跟过来,只是默默地脱了衣服,换上原来那身行头。

“……开始劈份子吧。”

大个子话音未落,光头已打开车门钻了进去,随后又漫不经心地手掐成捆的钞票走过来。

“五百万,这下满意了吧?简直就像白送的。老实说,我觉得这么多钱给你们几个小毛头,真是太不值当了。”

光头把钱分别交到我们几个手中。大个子打了个哈欠,司机也抬手揉了揉眼睛。

“过会儿上路找个地方把你们撂下来,你们自己打出租车吧。哦,对了,新美,你先代开一段。我还一直没眯过呢,这小于也是一样。再开下去,非整出事儿不可。”

车子随后穿过住宅区窄巷,上了一条国道。大个子和司机打起了盹,光头代替大个子下令,让石川把车停住。看不出这里是什么地方。只见远

处有家便利店,周围再没什么别的大商店。路灯稀稀落落,光线有些黯淡。

“你们几个快点下……钱在身上藏好。别以为你们是惯偷,人家就不来偷你。到手的东西,你们总不至于傻到再白送人家吧。”

立花下了车,我跟着走到车外。“对不住了兄弟,你再开一段。”见石川也要下车,光头忙阻拦说:“这两个家伙睡了。咱们现在就去品川,得把这车先处理掉。你开到半道,然后换人……”

“这……我……”

石川支吾着,光头一听,笑了:“你小子也太神经了点。我明白了,你就开到七号环线吧,然后我接手。真够添乱的……”

我看了一眼石川,他微微颔首示意我先走。我跟睁睁地看着眼前的车门关闭,却什么也不能说。面包车启动了,渐渐提速,没多久就消失在昏暗中不见了。四下里瞬时静下来。

我和立花默不作声呆立了好一会儿。茫然地望着眼前偶尔驶过的汽车,点了根烟,心里还在想石川的事儿。问立花,石川那个纸团上的话该怎么解,立花又续了一根烟,这才说:

“……我琢磨那意思是让你也离开东京,对吧?”

说罢微微一笑,又道:

“依我看,石川这家伙胆子也太小了点……屁事也不会有。反正我没什么好顾虑的,留下来,会会哥们,玩玩女人……”

“我……得离开。”

“随你便了。嗯,今天这一票可真够劲,我猜这案子轻易破不了。”

“……那男的究竟是什么人?”

“谁知道呢……不是说他叫木崎么?咳,这事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就像那小子说的,只要私下里念着他的好处就行了。”

和立花一起走到便利店,拦了两辆出租。车子一前一后停在驻车场,立花像是打暗号似的把烟蒂使劲一掷。

“走了,后会有期。”立花冲我喊了声,“咱们这种人,说不定在哪儿还会碰面的。”

我坐上出租,径直赶往新横滨。天刚蒙蒙亮,黎明时分的市街、房屋、道路,还有路上稀稀落落的行人,在靛蓝的晨色中显出依稀轮廓。我下了出租,走进站前商务饭店。服务台的女人哆里啰嗦地跟我说,再有几个小时就到退房时间了。我说我要住两晚。付过钱,进了房间。

躺在床上,身子好像还没有从紧张状态松弛下来。人在车上时,恍然觉得还没离开老头那个房间。怎么也睡不着,想招个女人来陪睡,可一转念,都这会儿了,店里怎么会有闲女人?点了根烟,心里盘算起下一步该怎么走。思前想后,还是得找点事干,边干边规划今后行动的重心放在哪儿。眼前浮现出老头房间里看到的那个女人被捆的身影,不由得又思念起佐江子来。

几乎没怎么合眼,就到了石川指定的碰头时间。晚上七点钟,新横滨站北口熙熙攘攘的。比起到现在还没睡的我,跟前这些人的体力、精力显然更见充沛。望着这些过往行人,脑袋隐隐作痛。

八点钟过了,很快就到了九点,可还是不见石川的身影。我坐下来一根接一根地吸着烟。霓虹灯下,往来行人的服饰泛着缤纷光彩,晃得人眼疼。一对情人纵声欢笑,公司职员倚墙呆立,四下里看过了,再看手表,看自己脚上那双鞋。一个汉子挥手走过来,留神看,才发现不是石川。心里正自懊恼,只见通道那个流浪汉从相反方向走到我身边:“别声张,不管我跟你说什么,你都……”

老头盯着我的眼睛这样说。心脏咚咚跳了起来,越跳越快。周身无数张模糊的面孔你望着我,我望着你,哈哈大笑:

“千万别吭声……小心丢了性命。你这人挺有意思。咱们还会再见的。”

我盯住老汉那张脸。呼吸越来越急促。我告诫自己一定要镇定。

“你是……?”

“……我过来代人传个话。刚才一个穿西装的男人给了我这个。”

老人从口袋里掏出瓶威士忌。

“……他还说了些什么?”

“哦,他还说……”

老人扭着脸咳嗽了一声:

“他还说打算放你一马……让你找个地方躲起来念记他的好处……就是这话了。”

进车站,随便买了张票,等待新干线进站。候车室的电视里刚才还在播放战争新闻,画面突然切换了,一行文字映入眼帘:“众议院议员xx氏被杀身亡”。屏幕上那个面孔,正是我们这帮子刚打劫过的老头。

“据目击者管家女士称,从穿着上看,这伙劫匪好像是外国人,胁迫xx氏打开保险柜后,又用大刀之类的凶器杀了xx氏……警视厅推断,这起案件实施者是近年频频犯案的中国人犯罪团伙,现已开始侦查。国会……”

后来得知,案发第二天,另一位政治家的私人秘书自杀了,还有一位公益法人理事坠轨身亡。某IT行业的经理失踪,现已找到遗体。股价先是莫名拉升上扬,紧接着就开始跳水。大臣称病辞职。尔后与他同—个派系的政治家亡故。

我当天就坐上电车,离开了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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