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身家十亿的阔佬,就算被偷了十来万,也不过是九牛一毛。”

石川常这样说。他的志趣在专偷大款,我自然乐得奉陪。石川只管下手偷,并不计较偷多偷少。偷来的钱,大多数当天就挥霍一空。

“不过,这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

对我的说法他虽然也点头赞同,但依旧面带微笑,想顺着刚才那个话题聊下去。我俩常去一家老式酒吧,坐在狭小的包房里,海阔天空胡侃。店长早先曾在黑道上混过,不过从来没听他细说过以前的经历。这人身子稍有点歪斜,细胳膊细腿,看不出实际年龄。

“在我看来,假如没有‘所有’这个概念,自然也就不会有‘偷盗’这个说法了。只要世界上还有一个孩子饿肚皮,不管什么样的‘所有’都只能说是一种恶。”

“可单凭这一点,并不能证明咱们干的事就正当啊。”

“我并没说咱们正当,我只是讨厌那帮家伙,明明虚伪却总自认为很善良。”

石川曾搞到一笔巨款,所用招数却很简单。

得知有个老头要带成捆现金去色情俱乐部,石川就预先买了个手提包,跟老头用的那个一模一样。这老头是某宗教法人团体理事,最喜欢向女人炫富。每次集会一结束,老头都意犹未尽,总要带了贴身秘书去俱乐部开房。老头身体精瘦,长了双金鱼泡眼,一笑牙龈都能龇出来。石川算准老头去俱乐部的时间,早早候在那里。车上的人刚走下来,石川便朝拎包的秘书一头撞过去。趁乱把装钱的手提包塞进大衣,同时把装满废纸的提包丢到地上。老头从地上捡起提包,石川连连向他表示歉意。老头咆哮了一通,便和几个秘书一道消失在那家俱乐部灰色楼房中。包里装了一千万日元。

“一千万呐,老家伙或许图吉利才会带了这么一个整数。不过倒也不能说他是个坏人。实际上就像那个宗教团体对外宣称的,这笔钱是用来在苏丹创办学校、救济难民的。所以,无意中,我无意中等于帮了他一个大忙。”

石川像个孩子似的眯眼笑着说:

“你知道,在苏丹那个国家,许多小孩刚一生下来就断了气。要怪只能怪他们自己投错了胎。连一天都抗不过,就啪嗒啪嗒被撂倒了。瘦得皮包骨,身上叮满了苍蝇,这事要是发生在自己身上,我绝对受不了。”

他从巨款中拿出一百万给了线人——那家俱乐部里一个国籍不明的女人,又在当天自己花掉了另外一百万,剩下的钱则全部汇到了海外非营利组织。这些话究竟是实是虚,我也不清楚。石川那时还告诉我说,他过去的女友就在这家非营利组织机构工作。

石川原本就心灵手巧,能说会道。只在缺钱花时,才会出去做上一票。他好像换了很多行当,遇到我那会儿,正混迹于一个有名的投资诈骗团伙。

“我混在人堆里穿来穿去时,常会生出一种特殊感觉……你知道吗,时间这东西是有浓淡的。赌博或投资诈骗也一样,快要得手时,人就会绷紧……跨过预警线那一刻,比方跟黑帮女人或那种轻易碰不得的辣妹上床时……整个心窍都被激活了,这把火一旦燎起来,人就欲罢不能。那是浓淡的时间缠上身了,非飚出来不可。就好像自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爽过了还想再爽,就跟总也喂不饱的饿狼……嗯,我感觉还要数掏包时最爽!”

石川因投资诈骗遭警方通缉,先是逃到菲律宾,后来又辗转去了巴基斯坦、肯尼亚。这次回日本是冒用了一个死人的身份。驾驶证、护照和户口都重新办过了,所以表面上算是得到了自由。

“以前那个我,在巴基斯坦时就死掉了。我现在叫新美。刚认识你那会儿就已改成这名了。你大概会觉得有点奇怪,不过这事不好细说,你最好也别多间。”

“不问为好”——估计这是他所在那个圈子里的规矩。石川就按这个圈子的指令,从周一到周五,守在只有他一个光杆司令的事务所里。有电话打进来,他就报个子虚乌有的公司名周旋。有邮件发过来,他就亲自跑邮局去取。偶尔来个当官模样的人,自然也是他一个人接待。除去周六、周日,他难得和我一块儿去逛逛街。

应石川之约,我曾去过几次那家事务所,陪他聊天解闷。正是在这里,我与那男人初次相遇了:事务所的门突然打开,我惊讶地回头看,那男人已站在我眼前。男人一走进来就把房间里的灯全关了,默不作声地打量室内各处。不知为什么,刚照面那一瞬间,我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真不该来这里。昏暗中,男人一言不发地走过来。

男人一头黑发,鼻梁上还架了副墨镜。那身打扮看上去像个经纪人,不过究竟有多大年纪却估摸不出。说他三十来岁也行,五十多岁也不算离谱。光线从窗帘缝隙透进来,把男人那拉长了的身影投射在墙上。男人一举手—投足,影子也随之晃来晃去。室内回荡着他的脚步声,听上去有些诡异。男人一边盯着石川,—边开保险柜。漫不经心地掏出约上千万现金塞到包里后,这才把目光移到我身上。不知为什么,他盯着我看了好久,嘟哝说:“咱们还会见面的。”

我不明就里,只能听任男人的目光在我身上扫来扫去。男人走后,石川像要刻意阻止我开口提问,接着聊起刚才的行窃话题。

“……自打入了小偷这行,唯独那次,真想歇手不干了。你还记得么,那次焰火大会……虽然人山人海的,可人堆里有钱人却不多,就那么零星几个。”

我原想向石川打探一下那男人的来历,可看石川脸上的表情,决定还是什么都不问了。估计刚才那个男人也属于“不问为好”圈子里的。我想把男人留下的印象从脑子里清除出去,可怎么也办不到。

“……有个中年男人本来和情人一块儿呆在旅馆看焰火,可那女人总唠叨说想下去吃荞麦炒面,或四处转转……小时候,我最喜欢焰火大会了。那是穷人不花钱也能享受到的最美娱乐时光……焰火腾地飞上天,把快乐平分给每一个人。”

石川时不时就会流露出一副天真无邪的表情,对人不存一点戒心。不过,那天男人的阴影留在房间里飘忽不去,石川的视线闪来闪去的次数也因而增多了。

“真美呀……人生在世,那么美的景色又能看到几回呢。不过咱们却把那种美用来满足自己的私心了。大家入迷地看焰火,咱俩偏不看,只盯着人家口袋。你说这算怎么回事呢?”

那时石川曾这样感慨。可我所感慨的却与他不尽相同。在我眼里,他行窃时的手法才最迷人。三根手指夹出钱包,马上递到我手中。我则两手背在后边接过来,抽出里面的纸币。还没等我把钱包塞回他手,他已经又干了一票。同时还能两眼不看失主,手腕轻轻一顺,就把我递上的钱包送回失主口袋……他那妙手空空的神技,在我眼里简直就是人生最漂亮的一景。那时我做梦也想不到,这幅美景竟会从我眼前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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