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什么也没有。

我将方才出血的手指伸到眼前,细细端详,再将大拇指与食指贴合,慢慢搓揉。食指上面沾染的那枚血迹被揉掉,我运起炫瞳,能瞧见上头显出一个极细的小孔,是被针类物事扎过之后才会留下的痕迹。

我方才自己在后背仔细摸索过,并没有发现类似细针之类的存在,那我的手指,为什么会被针扎出血来?

一阵冷风吹过来,我哆嗦一下,将亵衣捞到胸口遮好,余光一瞟,发现窗子是半支起的,冷风可以透进屋内。一只漂亮的鸟落在窗沿上,乌黑如豆的眼睛,正安静地望着我。

这只鸟身上的羽毛颜色分外斑斓,以纯白为底,上面纹了一圈又一圈各色的彩翎。我鲜少见到这般模样的鸟,当下与它对望,它的眼睛锐利非常,仿佛能说话似的,而它发现我在看它,翅膀扑棱,风一般轻盈飞走了。

后背的刺痛再次传来,我身子微颤,一手撑在梳妆台上,再也无暇去顾忌那只奇怪的小鸟。

刺痛一波接着一波席卷,我就似正在被人剥皮抽筋,痛感从骨子里一路蔓延到了肌肤表面。仿佛无数细针在猛刺我的背部,我这一路走来,大大小小的伤病经受过不少,但是还没有哪一次,能比这次更加痛苦。

我浑身直冒冷汗,再也忍不住,嘴里发出细微而压抑的呻吟,几乎是很自然地,再度将手摸向后背,摸到中途,我的手竟被另外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握住了。

“洛神。”我勉励抬头,看着铜镜中显出来的白衣女子的身影,立时就要直起腰来。

“别动……”洛神的声音自我背后传来,带着几丝疲惫,几丝颤抖。

她的声音很是奇怪,仿佛是看见我背上趴着一只恶鬼一般。

我依言不敢妄动,只胸口有衣物遮挡御寒,我的后背和手臂尽数暴露在空气中,外面冷风卷进来,我浑身瑟瑟发抖,能清晰地感觉到,手臂上冒了一层鸡皮疙瘩出来。

洛神把我的手放下,手指缓缓往上,在我后背肩胛骨的下方停住了。

四周死寂非常,洛神连半点声音都未发出,我胸口剧烈起伏,听到自己紊乱的呼吸声,感觉一切都变得诡异起来。

洛神的手指定在后背最为刺痛的那处,忽然猛地一用力,手指直接按压下去,与此同时,一股极其冷冽的寒气顺着她冰凉的指尖,透进我的皮肉里,再深入到了我的骨骼之中。

我不晓得她要做什么,只觉得刺痛撕心裂肺,这种痛感几乎要使我失声大叫出来,我咬紧下唇,死死忍住,喉咙里随即发出极其沉闷的呻吟之声。

疼。

好疼。

曾经,在某个时候,我似是也遭受过这样相同的痛苦。

“很快就好了,你再忍一忍。”洛神这般轻声说着,手指再度用力,跟着,她的指尖倏然脱离了我后背肌肤,随着她指尖的抽离,我产生了一种幻觉,她好像是……在我身体里,抽出了一个什么极其细小的东西。

“好了,把衣服穿上。”洛神腾出一只手,揽住了我的腰身,另一只手取走我手里抓握的衣物,展开来,披在了我的身上。

我浑身被冷汗洗涤,若不是被她搀扶着,几乎就要瘫软在地。

裹好衣衫,我转过身靠在梳妆台上,这才看清楚洛神。她就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色亵衣,面上沁出一层冷汗,脸颊染了几分病态的红润,而她的眉簇得紧紧的,双眸里的神情,极为复杂。

我大口喘息,说不出话来,视线下移,看见她的指尖,居然捏着一根寸许长的银针,这银针极细,尖端银光闪耀,上面裹着一层猩红的血渍。

很快我就明白过来,哆嗦道:“这针是……”

洛神垂了垂眸,点头:“方才我从你背上,取出来的。”

我骇得直打哆嗦:“我的体内,怎会有一根这般细长的针?!”

洛神没有回答我,而是将那根银针搁在梳妆台上,再将我拦腰抱了起来,朝床榻走去:“先去床上躺一会,这样会着凉的。”

我缩在她怀里,完全不知所措,她往常抱我的时候,都抱得很是稳当,这次却脚步虚浮,甚至于有些摇摇晃晃。期间有几滴冰凉的液体落到我的脸上,都是她滴落的冷汗。

我被她抱到榻上后,她拿被衾将我裹好,自己披了一件狐裘白袍坐在我身边,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

我伸手去摸她的脸,上面一层滑腻的汗渍,睫毛上也染了一层水汽。

我哑着嗓子道:“你是不是不舒服?”

她摇头,面色苍白:“我很好,方才还睡了一觉,是你不舒服才对。”

我晓得她所指,打了个寒噤:“我……我觉得很怕,我从来没这么怕过,我不晓得我……我这是怎么了?正常人的身体里,总不该有这么细长的一根针存在才对。我长这么大,竟都不晓得体内藏着一根针。”

洛神的脸似蒙了一层冰霜,过得一阵,她才道:“你以前总频繁说背疼,也许就是这银针在作祟。你还记不记得,你这背痛之症,最早是始于何时?”

“始于何时……始于何时……”我呢喃着,回想之后,才道:“其实在我小时候,就有了,不过我那时以为是小事,并不曾放在心上。只是等到大了之后,次数才变得多了起来,且疼得越发厉害了。”

洛神的眸光沉了沉:“小时候……那具体是几岁?”

“八岁,快满九岁罢,也就是在我被娘亲收养之后,我所有的记忆,是始于那时。我记得那年是壬午三年,初秋时分,我八岁,醒来便看见娘亲和昆仑,与她们生活了一段时间之后,第一次发病。如今是葵巳十四年春,娘亲说我的生辰在冬日,如今生辰一过,我已十九岁了。”

“壬午三年初秋……壬午三年……”洛神面色微凝,口中呢喃。

“壬午三年,有什么问题么?你怎么了,脸色很不好。”

洛神略微有些窘迫:“……没有。壬午三年春,我发生了一些事情,经你这一提,回想起来罢了。”言罢,才又道:“照你所言,你体内的那根银针,应是在壬午三年初秋,便留存下来了?”

我紧张道:“这不可能。自我初秋时分被娘亲和昆仑收养,我一直寸步不离地待在她们身边,受她们的照料,并未接触过外人,她们总不至于会在我身体里安置这种可怖的银针罢?!”

洛神轻声道:“我晓得这不可能。你娘亲那般疼爱你,昆仑前辈更是,不会是她们。你说在那段时间,你并未接触过外人,也就是说,这针,是在壬午三年初秋之前,就已经存在你的体内了,直到你遇见你娘亲和昆仑前辈之后,才稍缓发作。”

我只觉头昏脑胀,揉着眉心道:“壬午三年初秋之前的事,我什么也记不得了,那都是一片空白,你这般说法,也不无可能,毕竟那之前遇到的人,发生过的事,我毫无印象,被人下了银针,也未可知。只是我一直不明白为何我是在姑苏公主墓里被人发现的,难道这之前的所有时间,我竟都在那陵墓里待着?”

洛神想也没想,直截道:“自然不是,至少壬午三年春,你还在外面。”

我心里一哆嗦:“你……你怎么这般肯定?连我自己都不晓得。”

洛神道:“我就是这般肯定,你相信我。”

我惊诧地抬起头,看着她眸子里流露出一种近乎坚定的神色,眸光却又是柔和的。

她的眼睛似黑夜,静谧,而温柔。

我低声道:“我信你。”

洛神淡淡一笑,随即压低声音道:“现在,我只需要弄清楚一件事。你好好想想,在壬午三年春,到壬午三年秋被你娘亲和昆仑前辈从姑苏公主墓救回来之前,你遇见了什么人?”

我沮丧道:“遇见了什么人……我怎会记得,我什么都记不清楚了。”

“别急,好好想想,静下心来。”洛神握住了我的手,冰凉细腻的触感传将过来:“你遇见过什么对你来说分外特别的人,记住,那些人对你来说,一定要特别,并非是寻常偶遇的路人,至少,你和他们曾经发生过一段时间的接触。那些人穿什么衣衫,是男是女,又生得怎生样貌?”

洛神的声音似海浪,轻柔地熨帖在我心间。我下意识闭了闭眼,安静了片刻,才抬头道:“我脑海里一片空白,当真记不得了。我想……我想让你帮我将方才那根银针取来。”

洛神点了点头,起身去取银针,我接过那枚细长的银针,搁在眼前细细端详。

上面的血渍凝结,呈现出一种暗褐色,尖端闪耀着冷冷的光。

我看了半晌,闭上了眼。

四周一片安静,我整个人,仿佛是沉到了水底。

黑暗中,我听到了一个低沉的男人声音,他在唤我:“丫头。”

眼前随即出现了一双纤细漂亮的手。男人的右手托着一只锦盒,里面,则排列了一排细长的银针。

我只能看到他手里的锦盒,锦盒里的银针,以及青色绣云纹的外衫下摆。

那男人声音飘忽,冷冰冰道:“丫头,你要等的那个女人暂时不会来了。你等得太累,合该好好地睡上一觉。”

我浑身发冷,想动,想出声呼喊,根本无济于事。手脚似是被禁锢住了,无法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冰冷的银光,朝我逼近。

那男人是谁?

我……我又在等谁?

黑暗退却,光线重又变得柔和起来,周围晃荡着温暖静谧的微光,耳边淅淅沥沥,似是下起雨来。

一个高挑纤细的白色身影缓缓靠近。那白衣女子一手执握纸伞,在蒙蒙细雨之中,分花拂柳,向我走来。

我能清楚地看到她,唇角噙着的淡淡一抹微笑。

画面破碎,我猛然惊醒,手中捏握的银针落到了床榻之上。

洛神倾身过来,紧张地替我擦拭额头上的冷汗。

我看着她那双墨玉黑眸,颤抖道:“我方才试着回想,结果看见了一个男人,手里捏着银针。”

洛神面色一变:“男人?多大年纪?”

“我记不清他的脸,听声音却似很年轻,穿着青色云纹的衣衫。”

洛神抿了抿唇,下唇殊无血色:“青色云纹,年轻男人……果然……”她定了定神,重又问道:“还想起了别的什么细节么?”

我低头,默不作声。

许久,我抬起手,摸上了她右边脸颊:“我好像还看到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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