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按三一九公寓门铃。哈雪薇从门里喊道:“什么人?”

“赖。”我说。

她一下把门打开。“喔!唐诺。”她说:“唐诺,真高兴你来了。”

她把手放我臂上,指甲掐进我的肉里,头抬着看我。“喔,唐诺,”她说:“可怕,真可怕。”

“别慌,”我告诉她:“慢慢来。告诉我什么东西真可怕。”

她把门关上,又上了闩。“这里来,唐诺,”她说:“坐下来。”

她把我带到长沙发前坐下来,她把鞋子踢掉,把两双脚伸到最直,又把一只脚在脚踝的地方放上另一只脚踝,大腿和小腿长长的非常引人注目。她和我坐得很接近。她两手手指互相交错,使两手接在一起,用两只手掌心放在我肩上。“唐诺,”她说:“可怕极了。我不想告诉你,但是我不能不告诉你。”

“那就说吧。”我说。

“那玉菩萨。”

“怎么样?”

“是我拿的。”

“嗯哼。”我说:“能容我抽烟吗?”

“唐诺,”她说:“你根本没注意我在说什么。”

“有呀,玉菩萨是你拿的。我能抽支烟吗?”

“你抽好了。”她噘嘴道。

“你也来一支?”她犹豫一下,然后说道:“好吧。”

我给她一支烟,把打火机拿出来。她凑前点火,用一双手抓住我拿打火机的手。经过打火机的火焰,她看我说:“唐诺,我要你帮忙。真心的帮忙。”

“说下去。是你偷了玉菩萨,又发生什么事了。”

“唐诺,从你对我的样子,我觉得你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偷了玉蔷萨。”

“那么……你……为什么一点也不在乎的样子?”

“你要我怎么办?跑到街上去打锣打鼓。你偷了玉菩萨。你知道我发现了是你偷的玉菩萨,也知道你用什么方法把玉菩萨弄出屋顶公寓。”

“不是,不是,唐诺。我发誓这不是事实!我要你先听我怎么说。”

“说吧,”我说:“你要我拚命赶来,你好像自己并不急。”

“我真的很急,时间不多了。”

“哪就该好好利用。”

她蠕动了一下,使身体更接近我一点。裙衬又向上升了一寸,多露了一点穿了丝袜的大腿。她的嘴唇离开我耳根祗有几寸。

“唐诺,”她说:“我对我朋友失掉了忠心。”

“什么朋友?”

“菲丽。”

“怎么样方式的失掉忠心?”

“我和他丈夫……有联系。”

“什么样的联系。”

她犹豫着说:“举例说,他要我和他一起演一出戏,参与一个阴谋。”

“什么阴谋?”

“我不知道,但是一切他都设计好的。他脑子很好,他的计划都是经过周密设计的。”

“他要你做什么?”

“他要我偷个玉菩萨。”

“喔,”我说:“我懂了。你的说法是因为他请求你,所以你才偷那玉菩萨的是吗?”

“当然,唐诺。我要告诉你的就是如此。”

“好吧,你已经告诉我了。”

“还没有,我祗是先告诉你赤裸裸的事实。”

“喔,你还要给它加点化妆,穿点衣服。”

“唐诺,”她说:“我觉得你对我有成见,不愿听我说的。”

“我尽量在耐着性子,听你说呀。”

“但是阴阳怪气,我说起来没有劲。”

“你要我怎么样?”

“要你有同情心,我……唐诺,我感到孤独,没有人帮忙。我要一个强壮一点的男人……保护我。”

“我又不强壮。”

“你是的,唐诺。你很了不起。也许你自己不知道。”

她扭动一下又挤得和我紧一点,我把上身向前,伸手去拿烟灰缸。

她深吸一口气。“是这样的,”她说:“皇甫幼田来找我,说是想在宴会晚上安排一件窃案。他说他要两尊玉菩萨的第二尊失踪。”

“为什么?”

“他要找个借口可以请私家侦探。”

“为什么?”

“我不知道。”

“你把皇甫告诉你什么,照样告诉我好了。”

“他告诉我,他希望大家知道他收藏品里第二尊玉菩萨也被人偷掉了。第一尊是三星期之前失窃的。他说他要请个侦探来保护他的财产。他说他也在电梯里装上了爱克斯光机器。”

我问:“祗是为了防止别人偷窃他的东西?”

她说:“我认为另外还有一个目的。”

“什么目的?”

“可以用爱克斯光照一下到他寓所来的人有没有带武器。有人进入电梯,爱克斯光可以开放,在透视屏上可以见到赤裸裸的影像,经过电子技术可以像电影一样放到银慕上。”

“你怎么知道?”

“是,我知道。”她说着大笑道:“我刚才还用过赤裸裸这个形容词。说到赤裸裸,你该看看一个女人在这种透视银幕上是什么形状的。你见到她每根骨头,外面的装饰,乳罩、衬裙里的铁丝,吊袜带上的扣环。每一样东西。这和监狱里的制度一样。高危险区的访客都要经过爱克斯光检查。你站在一个过道,他们看到你带的一切……”

她咯咯地笑着说道:“你该看一看男人在透视下是怎样一个样子。”

“怎么样?”

“喔,”她说:“男人身边带了一大堆垃圾。烟匣、钱、钢笔、领带夹、袖扣,等等。”

“你曾经看过客人们在电梯里上上下下被照爱克斯光的情况。”

“是的。”

“为什么?祗为好玩?”

“不是,我是替皇甫先生工作的。”

“工作是什么意思?”

“有人要来拜访他,假如他认为这个人可能带武器,我就替他做检查工作。他反正总要有人做这件事,有的时候我就是做这件工作的人。”

“你和皇甫先生很熟。”

“非常熟。”

“熟到他告诉你他要让玉菩萨被偷掉。”

“是的。”

“他要这东西失窃,目的是可以有个借口请私家侦探保护他的住家?”

“是的,这是原因之一。”

“还有什么其它原因吗?”

“我不知道。这就是使我耽心的地方。”

“他要你怎样做呢?”

“他……他要去选一个厉害的侦探,这……你知道,这必须是个女侦探。因为必要的时候须要搜查女客人的,再说……”

“等一下,”我说:“我们先回头看一下。他为什么要搜查女客人呢?”

“免得她们带走东西呀。”

我摇摇头。

“你不认为如此?”

“我不认为如此。皇甫很富有。他真要决定搜查任何一位女客,可能会遇到麻烦。”

“假如女人身上搜出取自房内的任何东西,就不会有麻烦。”

“一定要人赃俱获才行。”我说:“他得要绝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才行。再说……假如这女客咬定不肯受人搜查,硬说除非请警察来,否则她要告他。相信皇甫不愿弄成这种局势,麻烦就大了。”

“他不能这样做吗?”

“可以这样做,但是他不会真的这样做。”

“他说他会请一个女侦探,厉害得不得了,没有人可以私下和她打交道通融。”

“和你说话的时候,女侦探已选好了吗?”

“是的,你的合伙人柯白莎。”

“那他为什么要你去偷玉菩萨呢?”

“我想他是在为宴会次一天安排着要发生的事布置借口,我认为这是为什么他安排要被偷掉点东西的原因。

“无论如何,是他告诉我我该如何做。他要我看清没有人的时候,把装着玉菩萨玻璃盒的玻璃打破。他要我用棉花把玉菩萨包起来,塞在白礼南用来照团体相那只祗照一次,广角镜头的相机里面。皇甫先生告诉我这只相机他这一个晚上祗照一次团体相,他告诉我照过团体相后他不会再用了,所以是绝好的隐藏地点。而且白礼南上下电梯的时候都会事先通知让爱克斯光不使用,他曾经有过一次所有底片全部报销的经验。

“我相信那是白礼南第一次得知电梯里装了爱克斯光。开始时他不能理解相机里的和身上带的底片为什么都曝了光。他告诉皇甫有人故意破坏他替他照的相,说可能有人在附近使用爱克斯光机器。”

我问:“所以皇甫告诉他电梯里装了爱克斯光机了?”

“我不知道皇甫有没有告诉他,但是皇甫告诉他,他会亲自注意这件事,假如确是受了爱克斯光破坏,他保证今后不再发生。他告诉礼南有一个侦探社替他装了一些保安设置,他自己也没有细问。”

“好吧,”我说:“皇甫幼田要你把玉菩萨放进相机去,之后又如何?”

“当然相机由白礼南带出去,我第二天就去看礼南……礼南曾给我照过一些宣传照,我有理由去向他多要一些照片。皇甫先生说他会给礼南一大堆工作,让他需要在暗房工作一整天,所以我祗要在他办公室多留一会,一定有机会一个人留在外间,有足够时间从架子上相机里把玉菩萨拿出来。从此再也没有人知道这尊玉菩萨是怎样离开屋顶公寓的。”

“而后呢?”

“而后……你这个聪明人看透了玉菩萨怎么可能离开屋顶公寓。你自己去看白礼南把相机里的玉菩萨拿了出来。又请什么人看守着礼南的地方,所以我去拿玉菩萨的时候,你可以知道是我干的事。”

“你怎么知道了呢?”

“过了一阵,我当然自己可以想到啰。”

“你现在再告诉我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害怕了。”

“怕什么?”

“因为礼南他是不会做我后台的……大家会指控是我偷的玉菩萨。找你之前,我和礼南谈了很多,他知道是我把玉菩萨塞进他相机的,是我去他那里想把玉菩萨取回来的。当然,在我发现相机中玉菩萨不见了,我曾经指控是他把玉菩萨拿出来另外藏了起来。我……我想我有点脱不了干系了。”

“找我做什么?”我问。

她用手摸摸我早上新刮胡髭的下巴,顺手替我理理头发。“现在,”她说:“我好像在你的手里了。你看,皇甫先生死了,没有人能证明我是在说真话……假如你不肯帮我忙,我的麻烦可能就大了。”

“也许你不明了,”我说:“我是个私家侦探。我已经接下一位与本案有关的客户,我不能再有任何一位和本案有关的客户了。”

“当然我知道,就因为如此我才找你。”

“雪薇,我在替别人工作。”

“我知道,你在替皇甫太太工作。”

“所以,对你我爱莫能助。”

“唐诺,把头转回来,看看我。”她说。

“我现在在听,不必看。”

“我要看你,我要你看我。”

她用手托着我下巴,温柔地,但是有决心地,把我脸转向她脸的方向。

“唐诺,你看看我,”她说:“我告诉你,假如我不是认为,你我彼此互相有需要的话,我不会把你请过来的。”

“我有什么地方需要你?”我问。

“保护菲丽呀。”

“你怎么能帮助我保护菲丽呢?”

她说:“我可以忘记菲丽跑进浴室里,把门关上,我听到浴室里开窗的声音,而且……因为好奇的关系,我转头,从窗口望出去……”

“等等。”我说:“你是不是想告诉我,你从肩后望出去竟可以看到浴室的窗子?”

“不行,我看不到浴室窗子。我是站在模特儿画坛上,那后面一排窗子都是磨砂玻璃。有些窗门有转开一点点以通空气。祗够通空气,你知道,在设计的时候他们就顾虑到不要使附近的公寓,看得到有模特儿在里面做姿势……有的人无聊,认为见到女人没穿衣服,占了不少便宜。”

“有的人是如此。”

“其实也不必偷看。”她温柔地说:“唐诺,裸体本身并没有不对,祗是人的心理学,认为偷看到的值钱而已。”

“你是在说浴室的窗子。”我提醒她。

“喔是的,我从肩头向后望,当然我看不到浴室的窗子,但是我从窗子打开的缝里看得到外面……唐诺,知道重要的证据不讲出来,是不是有罪的?”

“是的。”

“假如我告诉你一件重要的事情,你不告诉警方,你也是有罪的啰?”

我什么也没有看到呀。”我说。

“我知道你没有看到,但是我见到了,我告诉你我看到什么了。你告诉我不要告诉警方,于是……”

“但是我不会告诉你……叫你不要告诉警方的。”

“即使我看到的是一支吹矢枪从浴室的窗口伸出来……看到它移上移下的,好像有人在瞄准目标一样……你也不会叫我别告诉警察?”

“别傻了。”我说。

“我不是傻,唐诺。我是希望能帮你们忙。”

“为什么?”

“因为我要你也帮我忙。”

我说:“抱歉,雪薇,没有商量余地。”

她眼睛变成冰冷。“什么叫没有商量余地。”她问:“你的意思你要把我送出去挨斩?”

“我不会把你送出去挨斩的。”

“你要让菲丽来干?”

“菲丽怎么能把你送出去挨斩?”

“她抓住你就可以了。”

“她没有抓住我。”

“我的意思是独占你的服务就可以了。”

“你到底希望我帮你什么忙?”

“叫菲丽记住,皇甫幼田告诉过她,玉菩萨的被窃是皇甫自己导演的一出戏,是皇甫要求我去拿的玉菩萨。我之所以把玉菩萨拿了放进相机里去,祗是执行皇甫的命令。”

“你认为皇甫有没有告诉过菲丽?”

“我可以确定他告诉过她。”

“你为何如此肯定呢?”

“因为这是一件很自然,他一定会做的事。这样说好了……皇甫告诉菲丽各种事情,是极自然的事。菲丽要是肯绞绞脑子想想,一定会想起皇甫对她说过这件事。”

“要是她想不起来呢?”我问。

“哪就太不利了。”

“对什么人不利呢?”

“对她……也许对她和我两个人。唐诺,这件事你一定要作我的后盾。是不是要我引诱你一下?”

她尽可能挤得我近一点,用手握住我的手。

“这又是为什么?”我问。

“喔,”她说:“这祗是开始准备工作,你要不要我真的引诱你一下?”

“不要,”我说:“你暂时离开我远一点,让我好好想一想。”

她噘嘴道:“想什么?”

我说:“你是一个天真的女人,一个客串的人,你完全不知道警察存心要办一件事的时候,可以动粗到什么程度,你保留不住什么秘密。”

“好吧,”她说:“就算他们厉害,我也有考虑过。要是我告诉他们我知道谋杀案的内情,而且愿意作证使他们侦破一件谋杀案,对小的犯罪他们肯给我免疫的,祗是我不显意把菲丽推出来做挡箭牌而已。”

我把她推开,自己站起身来。

“我不反对你试试。”我说:“看会有什么结果。”

“唐诺!”

“我说过,你尽可以试试。”

“你要不要合作?”

“于是我就变了贿买伪证,于是菲丽的案子没开始就已经输掉了。别玩了,你知道些什么,就去告诉警察。你祗要记得一件事,像你这种情况,一旦见到警察,他们把你撕成一片片的。”

“他们不会。”她有把握地说:“我会先谈好免疫的。”

她扭动身躯,装腔作势地自长沙发起身,夸张地表露她的大腿和曲线。

我走向门口,把门闩拔开,把门打开走出去,把门从身后关上。

在门快要关上的时候,我听到她恨恨地喊道:“唐诺!你这狗娘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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