枝山道:“老太师,今天欢饮,该想一个佐酒的方法。晚生推举老太师做令官,行一个酒令如何?”

沈达卿、文征明、周文宾、都表赞成。华老的兴致异常奋发,今天喜事重重,心花开放,众人要他行令,他不推辞。约略想了一想,便道:“有了,老夫定下的酒令,第一句是千字文,第二句是词牌名,第三句是诗经,第四句是唐宋人诗。每人轮说一个,须得叶韵,说的对,依次饮一杯门面酒。说的不对,罚酒三杯。诸位都是大才槃槃,罚酒是没有这么一回事。只不过大家各饮一杯罢了。”

众人听了,都说惟令官之言是听,请教了。华老捋着长髯,想了一想,他是做过宰相的人,出言吐语,总带些贵官气息。他道:“化被草木,感皇恩,于林之下,不须檀板与金樽。”

沈达卿道:“这酒令冠冕堂皇,不是林下巨公,何能道其只字,请老太师饮了门面杯,以便晚生接令。”

华老举杯一饮而尽,沈达卿道:“方才令爱千金向老太师敬上寿星杯,以代冈陵之祝,晚生也来恭颂几句。”

便道:“福缘善庆,寿星明,以介眉寿,汉廷鸠杖赐桓荣。”

华老道:“承蒙赞许,老夫也来陪你一杯。”

于是彼此饮了一杯酒。轮到枝山,便道:“贺了寿星,便该贺新郎了:弦歌酒宴,贺新郎,今夕何夕,春来多半为花忙。”

在座的听了,笑声大作。笑声里面,华老的活蟹又爬出了一大串。沈达卿道:“这‘春来多半为花忙’七字,确是子畏定评。一刻春宵,九美团聚,真个大忙而特忙了。”

文宾道:“枝山的酒令,无一不解人颐。记得去年八月初十日,子畏在丹桂轩中宴客,枝山行的令也是妙解人颐。他说,唐伯虎娶八美人,八口之家可以无饥矣,再来一个八变九,九秋香满镜台前。”

枝山道:“祝某不是自夸,却会未卜先知,和本朝刘伯温先生按下的风水一般,酒令里面早知道子畏所娶的第九位美人唤做秋香,所以引用的一句唐诗,叫做‘九秋香满镜台前’。”

文征明道:“听得昭容大嫂向内人月芳谈起,子畏失踪,和这句酒令很有关系。当时大嫂听了这酒令,心中不以为然。到了来日,便和子畏研究这‘九秋香满镜台前’一句诗,讥笑他有了八美,还思九美。子畏却说两句大话,叫做‘全凭窃玉偷香手,去访沉鱼落雁容。’大嫂听了,益发不悦,便要子畏去访出一位沉鱼落雁容的美人来。只为闺房戏语,便成了事实。过了一天,子畏真个雇着一叶扁舟,去访沉鱼落雁容了。所以枝山的一句诗,确是九美团圆的佳签。”

在座的听了,个个称奇。尤其是华老,奇啊奇啊唤个不止。枝山饮了门面杯,征明接令道:“方才的筵前认女,也好编入酒令:毛施淑姿,好女儿,琴瑟在御,碧桃花下酒盈卮。

华老道:“本地风光,确是好酒令,老夫也来贺你一杯。”

于是彼此又一饮而尽。

周文宾道:“轮到我便要收令,也来向老寿星恭上几句颂词罢。肆筵设席,醉春风,为此春酒,催捧蟠桃献木公。”

这个酒令又值得众人赞欢。华老道:“周孝廉,承情谬赞,老夫也来陪你一杯酒。”

于是彼此又一饮而尽。酒令行了一周,大家都有几分醉意。华老道:“老夫带来的两名家僮,都到那里去了,怎么不来伺候。”

枝山道:“两位贵管家也在茶厅上开怀欢饮,有本宅家僮陪着饮酒,老太师放着他们快活一天罢。”

编书的趁着这当儿,且把茶厅上的一席酒补叙一下。免得详于主人,略于家僮,惹人评论我,有了入主出奴的观念,一枝羊毛笔,脱不了阶级思想。

且说茶厅一席酒,华平、华吉坐了上座,陪宾四人,便是文祥、祝僮、唐兴、唐寿,华平华吉和唐子畏曾做了半年的同伴,子畏不忘其旧,所以今天预备的酒席,也是上品佳肴,只不过比着八谐堂上的盛筵稍逊一筹罢了。华平、华吉为着主人含怒而来,防着他见了唐寅,大起冲突,所以很替唐子畏捏一把汗。后来有人告诉他们,说太师爷已在八谐堂上认了女儿女婿,老人家怒意全无,笑容满面,只是喊着活蟹活蟹。华平华吉方才放下胸头一块石,彼此开怀饮酒。又听得八谐堂上的主宾都在行令,唐兴、唐寿便请平、吉二僮也想一个酒令玩玩。

华平说起元宵佳节相府中僮儿聚会:“那时这位新姑爷在相府中和我们做同事,大家推我行令,我便想出一个俗语令,我说的是‘豁绰豁绰走过来,扒吼扒吼两碗饭。’新姑爷接着说道,‘哀足哀足挑粪担,刮辣刮辣断扁担。’引得我们哈哈大笑。今天诸位要行令,我想也来行一个俗语令,略为变通一些。诸位看来,好不好呢?”

众人不约而同的都道了一个好字,便请他举一个例。华平道:“第一句俗语,包含一个人。第二句俗语,嵌着头脑两字。第三句须有乡下人弗识的字样。第四句和第五句,都要押韵。我说的太师爷吃寿星杯,便有这么的四句俗语。识宝太师,寿头寿脑。乡下人弗识驼子,长辈。(涨背谐音)说说笑笑,倚老卖老。”

酒令开始,合座称妙。轮着第二人,便是华吉了。华吉想了多时,便道:“我来取笑这位旧同事的新姑爷罢。他先在丈人家中住了半年,他便是俗语说的猫脚女婿了。”

华平道:“猫脚女婿便怎样?”

华吉道:“猫脚女婿,滑头滑脑。乡下人弗识土地堂,上他当。油腔滑调,齐全八套。”

华平道:“好虽好,只是太把新姑爷嘲笑了。防他知道了,不和你干休。”

华吉笑道;“你把太师爷嘲笑,说他寿头寿脑,要是老人家知晓了,不怕他动怒么?”

华平道:“太师爷正在活蟹活蟹的时候,怎会动怒?”

华吉笑道:“新姑爷也在十分有趣的时候,益发不会动怒了。轮到文祥兄弟,快接令罢。”

文祥道:“我便说这新人九娘娘,但是用什么俗语称呼他?有了,唤他一声黄花闺女罢。黄花闺女,拗头拗脑。乡下人弗识扒耳朵,小有趣。撮撮撩撩,眉花眼笑。”

华平笑道:“你怎知道他们小有趣?也许已经大有趣的了。”

文祥道:“我想唐大爷不见得这般极形极状。苏州人做亲是有规矩的,叫做一让天,二让地,三让父母,直待第四夜才许大有趣。”

唐兴笑道:“也不定是第四夜,或者第三夜已经大有趣了。俗语说的好,‘第一夜陌生,第二夜肉香,第三夜塘里鱼进浜’。”

众人听得这般说,又是一阵喧笑。第四轮到祝僮了,祝僮道:“我来说一个呆大女婿,随意说说,不一定指是谁。你们听罢。呆大女婿,戆头戆脑。乡下人弗识落帽风,发痴。(发吹谐音)强凶霸道,臀凸肚跷。”

文祥道:“祝僮兄弟,这个呆大女婿是谁?只怕就是你罢。”

唐兴也帮着说道:“一定是你,一定是你,你到杭州去就亲,成就你的荷包姻缘,敢是强凶霸道,臀凸肚跷,做出一副戆头戆脑的模样。”

说得在座的拍手大笑,华平、华吉不明白荷包姻缘四个字,唐兴便把祝僮到了杭州,怎样的猜中一条“想入非非”的灯谜,怎样的得到了一只没有排须的荷包,怎样的把这荷包赠与锦葵丫环,怎样的三月初一在杭州成亲。今天才到苏州,唐兴把这事一一告诉了华平华吉二人。

祝僮拍了唐兴一下道:“你原来不是个好人,我讲给你听时,你说替我守秘密。”

唐兴笑道:“这叫做荷包口收的住,人口收不住啊。轮到我接令了,你说呆大女婿,我便说黄毛丫头,也是随意说说,不指定是谁。你且听者。黄毛丫头,轻头乖脑。乡下人弗识走马灯,又来了。一搠一跳,一颠一倒。”

在座的听了。都向祝僮好笑,祝僮道:“由着他嚼咀,和我无干。”

收令的轮着唐寿,便道:“我说摇铎(吴语音笃)道人,这是我胡诌的,在座的并没有这个人。

摇铎道人,贼头狗脑。乡下人弗识藕朴,老骚。(稍谐音)七颠八倒,廿五送灶。

六个人行令一周,酒已喝了不少。

里面丹桂轩中十六位娘娘坐了两席,上席七位是沈祝文周四家闺眷,下席九位便是唐家九美。在座的才女居多喜行令的要行令,喜猜拳的要猜拳。那时闲煞了这位唐解元,他便献一个“羯鼓催花令:“要教众美人不拘一格,各擅所长。他的酒令,须把左右两席十六位美人联络一气,每席推举一位令官,轮到献技,须听令官的命令。左席的令官是祝大娘娘,右席的令官是唐大娘娘,唐寅自己作鼓吏,便在丹桂轩的回廊里面设着鼓吏席。旁边安置着一面大鼓,两个鼓槌,席上备着佳肴美酒,自斟自酌,击鼓时取槌击鼓,停鼓对举杯饮酒。丫环们攀折两枝碧桃花,送往左右二席。外面击鼓,里面传花,鼓声一停,花枝在谁的手中便由谁应令。应的什么令须听令官指挥。令官察看执花的有什么技能,便可指挥他即席献技。

善唱者着令唱小曲一支,善说笑话者着令说笑话一则,善做诗善猜谜者,着令他吟诗猜谜,总在不拘一格,各献所长。要是违令,须得罚酒三杯。要是所行的令和在座者发生关系,那关系人须得陪饮一杯。要是停鼓的时候,花枝恰恰传到令官手里,那么令官也得命令着自己,即席自献技能。唐寅献了这个羯鼓催花令好教十六位美人都不感受寂寞。只为十六位美人的文学和技能,彼此参差不齐,要是规定了一种酒令,有擅长的,也有不擅长的。擅长的固然兴致飞扬,不擅长的未免意昧索然。有了这羯鼓催花令,五花八门,兼容并包,一个酒令之中,又包括着许多酒令,所以众美人听了一致赞成。唐寅的鼓吏也是唐大娘娘委任的,只为丹桂轩中今天宴请女宾,当时的男女嫌疑,辨别最严,当然不能教唐寅入席。但是教他一人向隅,未免寂寞寡欢,因此在轩外另设一席,教他充当这鼓吏的职权。鼓吏须听里面令官的指挥,令官不着他起鼓,便不能擅自起鼓。当时丹桂轩中互相谦让,唐家九美坚请左席祝大娘娘传令起鼓,左席诸女宾也是坚请唐大娘娘传令起鼓,后来议定章程,宾席和主席轮流传令起鼓,先宾后主,无庸推辞。那么祝大娘娘无可推却了,千难万难,开令最难,几次吞吞吐吐要想唤一声唐家叔叔起鼓。古代的妇女何等面嫩,待要开令,又觉得没有这般勇气。隔了片晌,依旧不曾出口。那时侍席的婢女手执着桃花。专候一声令下,好把花枝交付与令官。

其时左席第一位是祝大娘娘,捱次而下,沈二娘娘,文大娘娘,文二娘娘,文三娘娘,周大娘娘,周二娘娘,一共七人。饮酒的当儿,惟有文二娘娘李寿姑不大举杯。每上佳肴,他也难得下箸,只拣着糖果中的梅子吃了一个,又吃一个。周大娘娘道:“文二嫂怎样只吃青梅?”

祝大娘娘笑道:“敢是有了身孕么?”

李寿姑俯首不语,杜月芳却竖着三个指头,表示着二娘娘已有三个月身孕了。主席上的陆昭容道:“宾席上可以传令起鼓了,祝家姊姊做了令官,有发号施令之权,千万不要客气啊!”

祝大娘娘被逼的无可如何,只好道一句唐家叔叔起鼓。轩外坐的唐寅正静听着将令,只这一声吩咐便放下手头的酒杯,取起鼓槌,莲蓬的击将起来。那时侍婢手中的花枝已交付与令官祝大娘娘,右手接着,便传给沈二娘娘,又传给文大娘娘,又传给文二娘娘,又传给文三娘娘柳儿,外面的鼓声戛然而止,花枝却在柳儿手里。祝大娘娘知道柳儿的长技会唱小调,便令他唱一支动人情绪的小曲。文三娘娘没奈何,便将花枝交付与侍婢,俯着粉颈唱道:小奴奴腹中起了一大块,左推也不开,右推也不开。唤丫环,替我请个大夫来!可是有了病,可是有了灾?那大夫眉头几皱连声唉,也不是病来也不是灾,就是情人留下的相思债。

柳儿唱这支“相思债”的小曲,可算是恶作剧了。唱一句,却偷眼看着并坐的李寿姑。

唱的李寿姑面上火一般热,看的李寿姑面上霞一般红。一曲唱毕,满座笑声。祝大娘娘道:“同席的只有文家二嫂怀孕,要请文家二嫂满饮一杯。”

但是李寿姑那里肯饮。只说祝家大嫂,我是没有这么一回事啊。柳儿笑道:“二娘,这一笔相思债休想抵赖,方才我家大娘已告诉了同席,你已是三个月身孕了。”

说时,满斟着一杯酒,定要李寿姑一口饮尽。李寿姑侧着头儿,那里肯饮,他定要抵赖这一笔文郎留下的想思债。祝大娘娘道:“你不肯饮,便把酒杯沾一沾唇,要是躲躲闪闪,泼去了杯中酒,怕不要沾染了衣服。”

李寿姑真个没法,才把樱唇碰了碰酒杯。柳儿放着酒杯笑道:“那么这笔想思债二娘已承认了。”

李寿姑轻拍着柳儿的肩道:“三娘,你不是个好人,你帮着大娘作弄我。毕竟你们都是一家人。”

说时,又引得众人大笑。坐在轩外的鼓吏唐伯虎自斟自酌,听了轩中的莺莺燕燕互相调笑,他怎不快活。但是又起了一种感想,暗思文衡山去年冬季结婚已有梦熊之兆,自己娶了九美,至今嗣续尚虚。转念一想,我太不知足了,既得陇,又望蜀。自己年龄尚轻,愁他做甚。列位看官,唐伯虎占尽了人间艳福,但是美中不足,将来并无子息。这不是编者咒诅他,翻读《六如居士全集》便知分晓。至于文二娘娘腹中一笔想思债,将来呱呱出世,又是一位文学家与美术家。至于衡山的儿子是谁,这不在本书范围以内,诸位但去翻检《明史。文苑传》自会知晓。

按下闲话,且说贺席上传过一回花,接着便该主席上传令起鼓。这位唐大娘娘陆昭容,并不象祝大娘娘这般的吞吞吐吐。他很干脆的唤道:“鼓吏听者。快快击起鼓来。”

唐寅怎敢怠慢,放下酒杯,又是蓬蓬的敲动羯鼓。主席上照样传花,主席上的坐次挨着顺序,自大娘娘至九娘娘围着圆桌而坐。这时候的击鼓击的长久,传过一回花,鼓声未停,周而复始,桃枝儿传到二娘娘罗秀英,鼓声止了。陆昭容道:“二娘的填词工夫很不弱。请你口占小令,须合眼前风景。”

罗秀英不敢违令,放下花枝,便道:“大娘容想。”

思索了一会子。便道:“有了,我口占的小令,唤做《蝶恋花》。”

便琅琅的读那词句道:有女堆云髻,小立银屏里,妙龄取次问伊行,几几几。绿似珠妍,碧同玉艳。一般年纪。

念了半阕。已博得众人欣赏。陆昭容道:“这个妙人儿,除却我们九妹,还有谁呢?”

秋香听了,低着粉颈,只不做声。罗秀英又念着下阕道:粉臂红装腻,秀黛青丝细。昨宵曾否梦巫山?未未未。今夜香衾,月明人静,恐难逃避。

锦心绣口的罗秀英,即席填词,填成这香艳绝伦的《蝶恋花》,上阕已似调侃秋姑娘,念到下阕,句句却指着秋姑娘。分明说他昨宵躲过檀郎,今夜无论如何,总躲不过了。秋香听到这里,羞的不可开交。在座诸人都赞美罗秀英的《蝶恋花》可以移作秋姑娘的催装词。

坐在轩外的唐伯虎,很佩服罗秀英的《蝶恋花》,但是又替秋姑娘担惊,生怕陆昭容不肯放松他。果然不出唐寅所料,陆昭容便指派着秋姑娘喝两杯成双酒。秋香道:“这首词和我没相干,怎么要我喝起酒来?”

陆昭容道:“九妹不可违令,快快饮这两杯成双酒。你若限于酒量,便仿照东边的文二嫂嫂,在唇上碰这两下便够了。”

原来九美所坐的圆桌,秋香的左边,正坐着大娘娘陆昭容,右边正坐的八娘娘春桃,彼此都是斟了一杯酒,定要秋香沾唇。

秋香却把手帕遮着樱唇,坚不肯饮。陆昭容道:“鼓吏听者,九妹不肯饮酒,你便代饮了罢。”

唐寅很松脆的应一声得令,便即揭帘而入,接着昭容春桃的酒,立在筵前,都是一饮而尽。口称一声谢令官的赏赐,放下酒杯,依旧退到外面。那时两边席上的倩笑声音,同时并作。笑了一会子,祝大娘娘向李寿姑娘道:“文二嫂嫂你却吃亏了。”

李寿姑娘听了,茫然不解。便道:“大嫂你道我吃什么亏?”

正是:双关语织千般锦,相印心通一点犀。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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