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枝山到了杭州,忽忽已是四五十天。他向周文宾说要在杭州度岁,不过偶尔戏谑之词,现在竟成了事实。唐寅踪迹依旧杳然,周文宾虽然帮同寻访,遣人在城厢内外物色一周,结果仍似落井银瓶,绝无消息。嘉兴沈达卿曾许祝枝山代为访问,只须鸳鸯湖上访得舟子,唐寅的踪迹不难知晓,有了唐寅踪迹,祝枝山出门访唐总算有了一个段落,便可在年内归乡和云里观音欢然度岁。无奈沈达卿信来,说起:“鸳鸯湖中觅不到这个高唱秋香歌的舟子。据那船帮中人说起,米田共有事回苏州去了,将来是否再到嘉兴,尚难预料。不过到了来岁新年,鸳鸯湖上的游艇一定比前热闹,水面生涯利市三倍。待到那时,米田共或者来赶生意,重跳船头也未可知。这桩事一时性急不得,只好静待时机,再图方法”云云。祝枝山得了书信,一声长叹:“今年只好在客边度岁了。”

幸而家中竹报时通,云里观音来书也劝他在杭州度岁。横竖家中有岳母赵老太太照顾,即使临盆有日,也不愁没人照顾。所以枝山在杭州得过且过:“做一日和尚撞一日钟。”

嘉兴笺纸店中赠他的空白扇面足够他客中消遣遇着无事时,挥洒几页便面,取到市上,便值兼金。祝僮气吁吁的跟着主人,从苏州跟到嘉兴,从嘉兴跟到杭州,他不求什么,只求主人赏给他几页便面,便够着他岁尾年头娱乐吃喝的一切用度。他趁着主人高兴时,便向主人乞得两页便面,先取一页到书画茶会上去销售,换得十二两纹银。祝僮欢天喜地的在杭州度岁,居然赶制了几件新衣,准备交了新岁在杭州出一番风头。然而急景凋年,总有一种岁月催人的表示:“骨冬冬”敲动腊鼓:“呜都都”吹起招军,枝山听了未免有几分不快。又加着残冬将尽,飘飘沥沥的降下一场大雪,待到雪止天霁早已逼近岁除。枝山闷了好几天,带着祝僮遨游湖上,欣赏那断桥残雪。出了涌金门,行不上半里路,便听得哭声隐隐。枝山道:“祝僮,你听得这哭声,是真哭还是假哭?”

祝僮道:“大爷,你问书画真假小人不省得,你问哭声真假,小人一猜便着。这哭声一定是真哭。”

枝山道:“你讲给我听,真哭和假哭有什么分别?”

祝僮道:“宁波人哭老公,香山女人哭妙根的爷,苏州女人借孝堂哭自身。这都是假哭,一句句都按着板眼。”

枝山道:“难道会得假哭的都是妇人女子么?”

祝僮道:“街上的乞丐也是假哭的多,唱一句哭一句,分明也按着板眼。他们的哭声只在喉咙口哼出一个按板眼的‘按’字罢了。‘娘娘、太太按’,‘老爷、少爷按’,‘明中去了暗中来按’,旁人听了以为在哭,其实并不在哭,只在唱那卑田院中的行乐歌罢了。”

枝山笑道:“祝僮,瞧不出你小小年纪,说出话来却和老江湖一般。但是你怎么知道方才的哭声是真哭不是假哭?”

祝僮道:“真哭和假哭很易分别。真哭是一时按捺不住,除却放声大哭更无别法,所以哭的声音是很急促的,既无板眼可按,也无音节可分。假哭便不然了,他要借着哭声引起旁人的怜悯,所以在哭字上面很用过一番功夫,忽而高忽而低,忽而急忽而慢,小人便有一比。记得上月跟着大爷去逛吴山上的城隍庙,庙场上唱着《莲花落》,唱歌的唱一句歌便和一声《莲花落》,小人说这唱歌声和假哭的腔调一般。只须把《莲花落》三字换上一个‘按’字,这便不叫做歌而叫做哭了。后来游罢城隍庙正待下山忽的降了一阵急雨,沥的树叶子上一阵很急促的声响,既无板眼可按,又无音节可寻,小人说这雨声便和满怀苦恼放声大哭的一般。”

枝山大喜道:“这一比更比得确切了。”

主仆们且行且谈的当儿,哭声渐渐的近了,果然是真哭不是假哭。哭了良久,早有些声嘶泪竭的模样。周围拥着许多人,异口同声,都说苦恼。枝山和祝童从人众中拥将进去,但见池旁立着一个苦工模样的人,倚在一棵枯树上哭个不休。身边滚倒着一只饭萝,米粒狼藉。不问而知便是这苦工跌翻的了。旁边看热闹的只有口头连声的苦恼,却不见手头有什么布施。单是空言苦恼,越发使那倚树哭泣的人泪落如绳,连绵不绝。枝山向众人探听根由,方知道这痛哭的唤做张小二,住在城里,靠着泥刷匠做生活。这几天下了大雪,泥刷匠的生涯就此停顿。要是有积蓄的便不去做工也能维持生活,叵耐张小二是个穷小子,家有七十多岁的老母靠着他度日,今天炊烟将绝,便提着空饭萝到城外亲戚人家去借米。好容易借得糙米三升,正待回家烧饭供给娘儿俩充饥,谁料大雪以后,填平世上崎岖的路,池旁有一块洼地被白雪蒙藏着,张小二当做平地一脚踏下,谁料脚踏着空空地,向前一溜,跌了一个仰面朝天。跌一交不打紧,扒了起来便没事了,最伤心的便是三升糙米跟他一同跌下,这一只饭萝却不肯仰面朝天,所有三升糙米小半埋在雪里,大半滚在池中,据那张小二说娘儿俩已饿了一天,自己年纪轻还可支撑,娘的年纪老了,若再捱饿断难活命。

众人又是一叠声的赞叹孝子。但是空口赞美叹不饱张小二的饿肚皮,就中有一位黑须老者看他戴着儒巾,像是一位秀才先生,他把张小二呆看一下,便道:“你打翻的米已无法拾起来;人倚在树上哭也哭不饱你的肚皮。人皆有恻隐之心,君子有成人之美。”

说到这里把周围的人看了一遍,自言自语道:“这也难怪诸位,岁底匆匆,谁也有些债务,便要救人也是有心无力。”

又捋着自己的短髭道:“区区也和诸位一般,自顾不暇,势难从井救人。但是眼见这苦小子倚在树上痛哭,于心何忍?古人说得好:‘禹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稷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区区不敏,很想效法古人。虽然力不从心,但是遇到用钱的时候,也该慷慨解囊,做一个当仁不让的人物。”

祝枝山频频点头:“可见得‘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十步之内,必有芳草。’黑须先生倒是一个慷慨人物。要是他不慷慨,我也得慷慨了。”

那老者道了一番悲天悯人的话,便唤着张小二道:“苦小子,你徼幸遇见了我,快快伸手过来,待我帮助你一下。”

张小二向老者磕了一个头,扒将起来,伸着手待他布施。那老者便从衣衲里摸出一个小荷包,打开荷包,插入两个指尖拈出两枚制钱,放在中指尖上试一试轻重。一个恰到好处,一个似乎重了一些,依旧纳入小荷包里,另行取出一个轻质的制钱,一共两文钱,很郑重的交付张小二道:“苦小子,这两文钱是我节衣缩食省将下来的,你取了去,可以买一个烧饼暂时充饥。然后再向亲戚人家去告借几升米,回去烧饭给娘吃。但是你须留心,不要再跌了筋斗,辜负我一番相救的美意。”

说罢,“合罕”一声,挥着袖子转身便走了。黑须先生离开了场子,众人便窃窃私议起来,有的说道:“他是著名的铁锈蟹,外面看他衣服俭朴,实则财产很富,杭州城中可以算得三等富翁。”

有的说道:“他搭足了架子,说什么慷慨解囊,原来‘抱篮大的水花,捞起来只是一只糠虾’。破费了两文钱,也在那里混充什么慷慨解囊的大善士!”

有的说道:“早知布施两文钱也算慷慨解囊,这般的大善士谁也会做。”

便有人挖着腰包,你也布施三文,我也布施五文,大概凑拢来也可以籴米半升,煮一锅薄粥胡乱允饥。枝山打听旁人,这黑须先生是谁,有人瞧了他一眼,便道:“听你先生的口音好像苏州人。要是杭州人,谁也都知这位先生的大名。他是城中的响档讼师徐子建秀才,他靠着刀笔营生起家立业,人人唤他‘两头蛇’。积下造孽钱,居然有了许多良田美屋,面团团做富家翁。他自知帮人打官司,颠倒黑白,笔底下造孽不少,近来也会行起善事来。有时买一升螺蛳抛入池子里放生,有时摸出一两文鹅眼小钱舍给道旁乞丐。但是遇有帮讼的生意,无论大小他总不肯放手。杭州人有两句俗语,叫做‘天不怕地不怕,只怕徐子建笔头上作恶’。”

枝山点了点头儿:“原来是杭州城里的恶霸,总有一天和他斗一斗法,看是谁胜谁负……”

枝山在肚里打量的当儿,跟他出游的祝僮忽的拾起空饭萝,身边摸出七八钱重的一块碎银向着饭萝里一丢,授给张小二道:“你把这块银子取去,向米铺子里买三斗米,余下的还可买些蔬菜,够你们娘儿俩度岁之用。到了来年,再作主张。”

祝僮这番豪举,不但张小二惊喜交集,便是旁边瞧热闹的也都异口同声,赞叹不绝。张小二待要叩头拜谢,却被祝僮扯住了,叫他:“不要闹这虚文,须知你的老娘眼巴巴望着你负米还家呢!”

张小二又问祝僮的姓名,枝山笑道:“你不用问他的姓名,他是我的书童,我是他的主人。主人不曾布施,他倒抢先布施了。你如果感激他只须听他的话,早早回去便够了。”

张小二取了银子揣入怀中,感激涕零的道谢而去。瞧热闹的人也都散了。枝山忽的问祝僮道:“我赏给你的扇面两页,你卖去了一页,还有一页可在身边?”

祝僮道:“这是好东西,小人总是随带在身的。”

枝山道:“你给了张小二银子,也不过够他岁尾年头的用度,要是到了来年又降下一场雪来,他依旧不得出门做生活,坐吃山空,娘儿俩依旧不免捱饿。自古道:‘杀人须见血,救人须救彻。’你何妨把这页扇面一并赠给他?指点他去上书画茶会换取十余两纹银,那便可以救济他半年食用,便是目前没有生活做也不妨了。待到回去时,我可以再写一页扇面给你,你横竖不吃亏。快去追唤他回来,把身边的一页扇面一并赠他。”

祝僮大喜道:“大爷肯发婆心,小人马上前去追他。”

枝山指着旁边的小茶寮道:“我在这里等你,快去快来。”

祝僮放开脚步便去追寻这个方才跌雪的张小二。且说张小二得了一块碎银,欢喜不迭,提着空饭萝一路自言自语道:“城中赫赫有名的徐相公倒不如路上一个不知姓名的书童。这一块银子救了我们娘儿俩的性命,将来总得建立了长生禄位,朝朝礼拜,夜夜祷告,保佑那恩人不做书童,也做相公。”

张小二正在欢喜之中,忽又发生疑虑,他想:“这书童和我非亲非友,怎么肯行这大好事,一出手便是七八钱银子?况且他的主人也在场,怎么主人不布施,做书童的反而抢先布施?敢是他和我开开顽笑不成?”

才想到这里,便听得背后叫唤道:“张小二快快停步!还有话说。”

回头看时,正是方才舍银的小厮。张小二倒抽了一口气,知道小厮追来讨还这块银子。分明是“雀见砻糠空欢喜”。

便把怀里的银子握在手中,准备交还那小厮。却不料祝僮赶到并不向他讨还银子,反而赠送他一个扇面。张小二道:“恩人,这倒不消了,大冷天气不是纸扇轻摇的日子。况且我做泥刷匠的,便到夏天也不过摇摇芭蕉扇儿,恩人的扇面请收回了罢。”

祝僮道:“这页扇面是我们大爷送给你的。你别小觑了,这页扇面,到处可以换钱。你要是到书画茶会上去兜售,不用你多开口,十五六两的银子一定可以到手的。你省吃省用,足够你一年半载的开销,快快把来藏好了。这也是你的运气,才遇见我们这位救人救彻的大爷。我要伺候大爷去游玩,和你再会罢。”

说完这话,返身便走。张小二今天交了好运,进城以后有了这块碎银买米买柴买蔬菜。

“有钱不消周时办”,娘儿俩笑逐颜开,感谢恩人不置。到了来日,张小二带着扇面去上书画茶会,果然换得十六两纹银。贫人得了十六两的银子也是小小的发一注横财。又去买了些鱼肉,欢欢喜喜的准备过年。按下慢表。

且说祝僮送去了扇面,回到小茶寮报告主人。那天,主仆俩雇着小舟在西湖中游玩。雪后游湖,另有一番风景。只可惜逼近年关,人人都有些俗务牵挂。便是周文宾号称潇洒清闲,在这几天也无暇陪着祝枝山游玩。扁舟里面只有一主一仆,内湖外湖遍游一周。看来看去,湖上翱翔的,除却这一叶扁舟,更无第二只游艇。这天游罢回去,周文宾陪着枝山吃过晚饭后,便忙着要到里面去送灶,枝山身在客边,无灶可送,只有早早归寝。但是声声爆竹惊破了他的梦魂,推枕起坐。横竖睡不沈熟,便弹弹烛花倚檠书扇,又写了两页便面。到了来日,一并赏与祝僮。祝僮欢天喜地的说道:“行了好心有好报,要不是昨天舍给张小二几钱银子,怎能够多得一页价值十六两纹银的扇面?”

忽忽光阴,已到岁除。这月是小建,小除夕便是大除夕,周文宾要在里面吃那合家欢,祝枝山独在青藤书屋中吃那十二盆一暖锅两耳朵的年夜饭。横竖无事,便不用祝僮伺候,自斟自酌,消遣那客中的除夕。祝僮自去和那周姓的家丁们开怀欢饮。枝山是喜吃慢酒的,自从傍晚衔杯,直须到戊尽亥初方才饮罢。吃过了一碗饭,洗面完毕,只听得周文宾指挥着仆人道:“快到外面去贴‘无事对’。”

枝山很是希奇,这“无事对”的风俗是苏州没有的。苏州人贴春联岁尾也可贴,年头也可贴,并不规定在除夕,也不叫做“无事对”。

自古道:“入国问禁,入境问俗。”

他便出去调查一下子。但见周文宾站在花厅上,带着周永、周昌两名童仆,一个手中托着四条硃砂笺,一个提着灯龙,又拿着浆糊和刷帚。枝山笑道:“老二,你怎么忘记着书写春联?这是四条没字的硃砂笺啊!”

文宾道:“越是没字越好。杭州风俗,除夕都贴‘无字对’,取其一年无事的意思。我在今夜沿着旧俗,大门和侧门都贴‘无字对’一副,以便一年无事,安享荣华。”

枝山笑道:“这般风俗简直不通。贴了‘无字对’便会一年无事,那么贴了大字对一年到头都要发生大事了?”

文宾道:“杭州人确是这般说。无事便好,有事便不好。”

枝山大笑道:“不通不通,当铺门前的‘当’字,冶坊门前的‘冶坊’字样,都有八仙桌这般大,难道当铺和冶坊天天发生大事不成?”

文宾道:“这是相传下来的风俗习惯,其实无甚深意。据我看来,写字亦可,不写字亦可。杭州人但求没事,不知道有祸事又有喜事。祸事不可有,喜事不可不有。怎说无事便好,有事便不好呢?”

枝山点头道:“那么对了。”

祝僮磨墨,趁着酒后兴高,先来发落这四条硃砂笺。周文宾本是苏人,侨寓杭郡,对于杭俗并不坚持,听说枝山肯写对,当然异常欢迎。便即点着守岁烛,照着枝山写字。这四条硃砂笺,两条大的是大门联,两条小的是侧门联。枝山在砚台上蘸浓了笔尖,不假思索,只有片刻功夫便写就了两副门联,大门联道:

四壁山峰,淡淡浓浓图画。

一天星斗,圈圈点点文章。

侧门联道:

堤畔莺花桥畔月。

竹边歌吹柳边舟。

周文宾赞不绝口:“这两副对联,很合我们杭州别墅中的风景。”

便即吩咐周永、周昌等候墨迹干了把来贴在门上。又向枝山拱拱手道:“老祝再会,我要到里面封井去了。”

原来除夕封井也是杭州风俗之一。备着井泉童子的神马放在竹节里面,把来盖在井阑上,又把糕果茶酒设在神马前面,主人向着井阑行礼,叫做封井。潇洒风流的周文宾本不耐烦做这些迷信习惯的事,叵耐他的父兄都在京华供职,只有老太太、大娘娘以及两个侄儿在杭州居住,母嫂都是女流,侄儿年龄太小,一切除夕祭拜的事除却文宾谁来做主?老太太又是杭州人,一切岁尾年头的习惯,一件件要照着杭州规矩奉行,一件都贪懒不得。文宾没奈何,只得依着母命忙个不了,无暇和老友闲谈。枝山见周德在旁,便道:“杭州贴无字对的风俗,家家都是一般的么?”

周德道:“家家都是一般的,无论大门小户都贴着无字对联。”

枝山道:“在这时候可曾贴齐了没有?”

周德道:“早已贴齐了。交了子时就是元旦,便不能贴了,要在子时以前一律贴好的。”

枝山大笑道:“杭州人但求没事,我偏要教他有事。祝僮,你捧着墨壶,带些大小笔,随我出去。”

又向周德说道:“管家高兴也可以跟我们去顽顽。”

周德道:“小人去点灯龙,跟着祝大爷去顽顽。”

要是周文宾在旁,便要立止枝山休到外面去生事。其时周文宾正忙着封井,无人阻当。于是周德前行,祝僮后随,枝山乘着酒兴便到外面去写无字对联。稍稍弄笔便惹出了一场是非。

正是:三寸柔毫能召祸,一时高兴易招殃。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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