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太仓老夫子王本立先生,别字道生,和华鸿山幼年同学,感情很好。当时家塾里面,所有同学少年,差不多在十人以外,若论好学不倦只有本立和鸿山两人。所以全塾学生的功课也只有本立和鸿山两人工力悉敌。塾师道:“王华两生可称一时瑜亮,将来都是国家大器。生徒们须得看做榜样才是好呢?”

本立在十二岁上早考取了一名秀才,幼童入学,唤起才名。其时华鸿山年龄稍长,还是一个童生,家塾先生的眼光随着科举上下便道:“王华二生一般都是可畏后生。不过稍有区别,王本立是龙华鸿山是虎,一旦风云际会,预料本立的功名还在鸿山之上咧!”

自经塾师品评以后王龙、华虎传播四方。但是过了两年,鸿山也考中了头名秀才唤做泮元。王本立依旧是一个秀才,并无寸进。科举时代的人物,考得功名一定要遣发报子,到师友亲族人家鸣锣报喜。那时一棒锣声敲到先生的家塾门外,墙上高贴着朱红报单,有“贵府受业门人华鸿山,考取锡庠第一名泮元”字样。这报单便贴在王本立的旧报单旁边,相映之下,王本立的报单已黯黯地不生光彩了。自有生徒们向塾师询问道:“华虎的本领并不弱于王龙,先生,你道如何?”

塾师点头道:“王本立是龙华鸿山也是龙明年乡场这两条龙总须破壁而去。”

待到来年乡试,华鸿山中式举人,王本立依旧是个秀才。那时一棒锣声又敲到先生的家塾门外,墙上高贴着鹅黄报单,有“贵府受业门人华鸿山中式南直隶乡试第三十六名举人”字样,这报单便贴在去年的泮元报单旁边,那泮元报单兀自颜色鲜明。不比王本立的报单已破碎的和枯叶一般了。又有生徒们向塾师询问道:“华龙的本领端的胜过了王龙,先生,你道如何?”

先生点头道:“华鸿山是一条龙,王本立只是一只虎。一般都有风云际会的希望,不过王虎比着华龙略差一些儿罢了。”

又到了来年,华鸿山连捷进士,钦点翰英。王本立依旧是一个秀才,那时一捧锣声。

又敲到先生家塾门外,墙上高贴着泥金报单有“贵府受业门人华鸿山。会试中式第一十八名进士,殿试二甲朝考一等,钦点翰林院庶吉士”字样。

这报单便贴在去年举人报单旁边,真叫做三报连捷。朱红、鹅黄、泥金三色报单骈肩的贴着。再看王本立的破碎报单,早经顽童们扯个一干一净,不留痕迹。又有生徒们向塾师询问道:“华龙和王虎相去太远了。一个是太史公。一个是穷措大。先生,你道如何?”

塾师点了点头道:“我说华鸿山是龙确是一条嘘气成云的神龙,我说王本立是虎,谁料他画虎不成反而类狗?因此相差得太远了。”

这个消息传出去,华龙、王狗传播四方,华鸿山本来是虎,一变而为龙;王本立本来是龙,一降而为虎,再降而为狗。科举时代的世态炎凉都跟着一纸金榜为转移,榜上有名的:“黄狗出角变麒麟”,榜上无名的:“虎落平阳被犬欺”。

人情世故大抵如斯。这位塾师既跳不出炎凉环境。当然有这般高下不定、褒贬无常的品评了。后来华鸿山官运亨通,隆隆日上。王本立呢:“苏秦仍是旧苏泰”,一领青衿到老没有长进。可惜这时塾师已去世了,要是活在世上,再有人向他询问,他一定把王本立贬之又贬。不但华龙、王狗相差很远,一定要有人向他询问他一定把王狗贬做王鳅、王鳖、王虫、王以一路的贬将下去贬个不休呢!

闲话少叙,且说华鸿山盼子成名很为恳切,连延着几位西宾,两个儿子读了多年的书,依旧是一块不可雕琢的顽石。鸿山才想到幼年同学的王本立秀才学问优长,又教了三十余年的书,经验上更是丰富,便即写信到太仓,意欲延聘这位老夫子到相府中充当教读,谁料王本立为着两个儿子都已成立了,家中供养,甘旨不缺,情愿休养在家,不愿再作冯妇,便把这层意思回覆了鸿山。他越是不肯就,鸿山越要他就,磋商了多次,书来信去,还没有具体的办法,直到华鸿山亲赴太仓登门奉请,王本立却不过老友的情,才接受了他的聘金。到馆以来忽忽三年,只为他是主人翁的总角之交,华文,华武稍有失礼,他便要告知鸿山家法处治,还得在先生面前叩头赔罪。所以两个踱头对于这位王本立先生略存几分忌惮,不比旁的先生,猫鼠同眠,毫无一些畏惧之心。华文、华武接过先生以后,一个唤着“生”,一个唤着“天打”,虽是踱头,倒也会几句客套。大踱道:“生,你你好了,没没有呜呼哀哉,伏伏惟……飨。”

二刁道:“天打好了,其(如)果天打再不来,我们学生的就要心表三年了。”

大踱道:“不不错,如如果生再不到馆,我我们学子要要相向而哭,皆皆……声。”

王本立皱了皱眉头道:“半月不见顽钝依然,吾末如之何也已矣。”

踏着八宇步摇摇摆摆直入金粟山房。万不料有人在门缝中偷窥。王本立进了书房,第一桩要事使是要向至圣先师神位前行礼,他把秀才巾一整,把一柄折扇双手捧着算做捧笏当胸,跪将下去,尊一声:“至圣先师高高在上,弟子王本立诚惶诚恐,顿首稽首,伏惟先圣德参天地,道冠古今……”

以下还有喃喃呐呐许多话,只为愈说愈轻,躲在后房的唐伯虎听不清楚。但是见这迂阔模样,几乎惹得他失声大笑。王本立跪拜完毕,然后在师坐中坐定,先把书房中浏览一下,但见一一布置整洁,不染纤尘,不禁暗暗纳罕。再向座右的书架中看时,见插架书籍整齐画一,有套的归套,有板的夹板,书根上的记号也有“元亨利贞”分四卷的,也有“礼乐射御书数”分六卷的,也有“金石丝竹鲍土草木”分八卷的—一按照次序,绝不紊乱。最奇怪的一幢幢堆叠的书籍,经、史、子集分作四幢堆叠,可见承值书房的是个内行,断不是寻常书僮所能了解。他一壁看一壁口称着:“奇啊!奇啊!”

两个踱头窃窃私议,二刁道:“老冲,你听见么?‘骑啊骑呀’,骑什么?”

大踱道:“阿阿二,尧舜骑病猪。”

二刁道:“天打不其(是)尧舜。”

大踱道:“生要骑骑马。”

二刁道:“照照啊,天打天,(先生先)屁股尖,骑在马上颠来颇,要吃豆腐其(自)家煎。”

王本立向着两人眨了一个白眼,他们便不罗唣了。王本立道:“我问你们,谁在这里承值书房?”

大踱道:“他叫大叔。”

二刁道:“他叫半仙。”

王本立道:“胡说!究竟是那一个?”

大踱道:“生不要吓,这这个人本领大大的了不得,一会弹弹琴,二会焚焚香。”

王本立道:“这有什么希罕?焚香扫地乃书僮分内之事。”

二刁道:“他不但会焚香,他的本领正多咧!三会对弈,喜(四)会做文章,五会吟几首风花雪月,六会弹一曲余音绕梁。”

王本立摇头道:“料想是个无知小子,大言欺人。”

大踱道:“他他还有本领咧!七七会绘几笔丹青,八八会奏一套笙笙篁。”

二刁道:“还有两会,我来告诉天打罢,九会皮(米)卜夭(先)知,十会窃玉偷香。”

王本立发嗔道:“这是谁向你们说的?”

二刁道:“这是新来的希(书)僮华安向我们说的。”

王本立道:“尊大人为什么用这大胆狂徒承值书房。”

大踱道:“老老生活说的,他他的本领胜胜你十倍。”

二习道:“老生活说的,新来希(书)僮华安可惜没有去下场,要其(是)去下场,一定和老生活这般的中了秀才便中举人,中了举人便中进士,中了进士便点翰林,决不会和天打这般的到老只其(是)一个穷秀才。本其(是)王龙变了王虎,本其王虎变了王狗。”

王本立听了这几句戳心的话,他一生肮脏正是牢骚的了不得,怎禁得饱受生徒们的嘲笑?明知鸿山老友断不会说这轻薄的话,大概这新来的华安小厮定是个浮滑之徒,这许多话一定是两个踱头听着小厮的教唆,沾染了他的油嘴滑舌,前来唐突先生。当下把脸一沈道:“你们休得胡说!这书憧到那里去了?我倒要见见怎样一个三头六臂的贵管家。”

大踱便向内书房喊道:“大大叔快快出来,生要见见你三三头六六臂!”

二刁道:“半仙,快来见见打。”

唐寅在里面答—声:“来也!”

人没有出房清朗的声音早已直达外面宛比登场的名角一般。王本立听了益发惹气,手将着颔下长须,只向内书房注目。

“呀”的一声门儿开放,走出一个清秀书僮,王本立虽然冬烘头脑,毕竟也看得出这僮儿一表非凡,要是没有听得两位高徒的吹牛论调,王本立对于唐寅当然要起着怜才之意,决不会故意挫辱,以致给下不解之仇。叵耐这时候王本立已存了一个成见,料定这僮儿是个油滑之徒。一个人有了成见,便可以轻移他的视觉,他觉得这僮儿虽然清秀,但是清而带浮秀而带滑,一副轻佻之状早已无形流露,所以面目虽然端正,仍不允做那低三下四之人。唐寅既然露面,对于这位冬烘先生免不得要行个拜见之礼。但是解元向秀才屈膝他究竟不愿,不比拜倒在秋香的莲钩前面。便是终日长跪,也觉荣幸非常。酸秀才的价值怎及得美人的裙下双钩?要是向他屈膝,岂非终身莫大之辱?他便想出一个取巧之法,走到先生座前,拖长着声调,口称:“师爷在上,僮儿华安……”

一味的拖长着,只不说出“磕头”两个宇。只须王本立道一句“管家少礼”,他便答一句“遵师爷吩咐”。

膝便不屈,头也不碰了。巨耐王本立的成见太深,他和这个人没有成见时,一样也是谦让不遑,所以他在相府中教授三年从不曾受过书僮拜见之礼。书僮待要下拜,他总是道一句“管家少礼”,惟有今天听得两个踱头替僮儿拼命吹牛竞说先生都不及他:“难道这书僮封了王爵不成?名分现在,我今天偏要受他的磕头大礼!挫挫他的气焰。”

唐寅只管引长着这口气,不把“磕头”两个字说出。王本立只管将着长须向他呆看,明在那里斗法:“看是你强过了我,还是我强过了你?!”

唉,这时侯正当十六世纪的开端,封建时代的气味何等浓厚!师爷和僮仆虽然一样吃着东家的饭,但是名分所在如隔云泥,无论唐寅怎样不愿意,无论解元不该向秀才下跪,但是受了罗帽直身的束缚,没奈何也只得下跪了。比及头儿着地,王本立才说一句:“管家少礼。”

唐寅赶紧起立站在一傍面上大有悻悻之意。

王本立瞧在眼中暗想:“小人不宜有才,小人有才便不免露出骄矜态度。”

当下喃喃的念着《论语》道:“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不足观也已。”

唐寅接着说道:“如无周公之才之美,使骄且吝,其余更不足观也已。”

王本立怔了一怔,便问:“管家道的是谁?”

唐寅也问:“师爷说的是谁?”

王本立道:“我所说的是小有才情,仗势欺人的狂徒。”

唐寅道:“小人所说的是毫无才情,庞然自大的匹夫。”

王本立听了心中好生气,闷转念一想:“且别管他,我是西宾,他是奴才。我不和他谈学问,只把他呼来喝去便是了。”

唐寅站在旁边暗自思量:“你要和我咬文嚼字,这便是班门弄斧。我不好当面骂你便借着文宇,骂得你抬头不起,也好一雪我的屈膝之辱。”

谁料王本立不说什么,只道一句:“倒碗茶来。”

唐寅没奈何只得忍着气替他倒茶。王本立道:“我多天没有到馆了,你把我的被褥在园子里这一晾晾再者,这柄紫铜便壶你须洗的干干净净,休得留着旧杂之污,这是你的职务,须得牢牢记着。”

唐寅没奈何只得答应一个“是”宇。王本立手托着茶杯向着两位高徒说道:“我们研究八股的人须得拳不离手,曲不离口,愚师有病带累你们抛荒了学业,虽然失之东隅,还可收之桑榆。亡羊而补牢,未为晚也;见免而顾犬,未为迟也。贤契们快快用功勤读啊!”

二刁道:“天打天(先)读几遍给我们听。”

大踱头:“生读了学学子再再读……章。”

王本立喝干了一杯茶便道:“收去杯子。”

唐寅没奈何只得收去了茶杯,站在书房门口,听他读些什么文章。王本立干咳了几声嗽,打扫打扫喉咙,任凭打扫,总带些干燥声调,但见他摇动着冬烘脑袋,且摇且读道:“大贤即见知圣道者既乏其人,决闻知圣道者必乏其人。盖圣道有见知者于前,始有闻知者于后也。见者且无矣,孰从而闻之?”

唐寅自思:“他读的便是我的解元文章。这是弘治十一年解元闱墨的第三篇,破承题,题目叫做《然而无有乎尔,则亦无有乎尔》我且听他读下去者。”

王本立续读道:“孟子自任之意若曰:‘圣人之道,见而知道困难,闻而知者亦不易,由孔子至于今但百有余岁耳,邹鲁之相去也地甚近,我之去孔子也时又远,然而当今之世,求其禀明睿之奇资,口传心授,亲见知乎孔子之道,如禹皋在尧舜之世者,则既无其人矣,屈指斯民,何如其寥落耶!负刚健之峻德,耳提面命,亲见知乎孔子之德,如伊尴在成汤之时者,亦既无其人矣,横览斯世,何如其寂寞耶!’”

王本立读了半篇,又道:“倒杯茶来。”

唐寅又只得献上一杯茶。喝罢了茶,又道:“收去了杯子。”

唐寅又只得收去了杯子。大踱道:“生啊,为为什么不读……去?”

王本立道:“这是一篇名隽的文章。要似江瑶柱般的慢慢咀嚼,怎能一口气囫囵吞下?”

二刁道:“这篇文章其(是)谁做的?”

王本立竖着大拇指道:“他是江南才子一榜解元唐寅唐伯虎啊!”

二刁道:“唐伯虎其(是)学生子的内表兄,他不但做得好文章,而且画得一笔好画。”

王本立点头道:“绝顶聪明的人,本来无所不能,二贤契,你须得把他的文章读个烂熟,快去抄出一分罢。”

说时,把所读的抄本文章授给二刁,教他另抄一分。二刁道:“天打,你批在后面:‘余虽为基(之)执鞭,所欣慕焉。’这其(是)什么解释?”

王本立道:“唐伯虎的才情算得国士无双,我是十分佩服的,可惜没有和他会面,要是会面以后,他坐马我执鞭,也都情愿。”

大踱道:“跌跌……斗啊!”

王本立道:“为什么要跌肋斗?”

大踱道:“马马跑的快,生生走的慢,—一交……斗,呜呜……哀哉,岂岂……痛哉!”

王本立道:“胡说,这是一句比喻的说,如何信以为真?”

二刁道:“天打,学生子有有一句比喻的话,假使唐寅大解,天打替他倒马桶,唐寅小解,天打替他倒夜壶。试问天打肯不肯呢?”

王本立把戒尺一碰道:“又要胡说了,不用多讲,快快去抄啊!”

唐寅上前道:“师爷息怒,二公子也是一句比喻的话。如何信以为真?”

王本立暗想:“这童儿倒厉害,他竟借我拳头撞我的嘴了。”

但是一时无言回答,不过瞅了他一眼,又回头教训这两位高徒道:“二位贤契,愚师和你们小别数日,有几句忠告之言,你们紧紧记着:凡人须得取法圣贤不可走入油滑一途。书经云:‘学于古训乃有获’,孔子云:‘信而好古’,只须件件般般效法古人才是少年人一条正当的道路。”

唐寅悄悄的向二刁说道:“师爷教你效法古人,你别上他的当。古人便是死人。师爷教你效法古人便是教你效法死人。”

二刁道:“天打,你不该应叫学生子上当,古人就其(是)喜(死)人,你叫我学古人便其(是)叫我学喜(死)人。”

王本立道:“休得胡言!我叫你们学古人,便是叫你们学那书籍里面的模范人物,少年读书应该把这颗心放在书本上。”

唐寅又悄悄的向大踱说了几句话,大踱便向先生辩难道:“生啊。——个人的心,本本来在什么地方?”

王本立拍着胸道:“心便在腔子里。”

大踱道:“生啊,学学子没有得罪你,为为什么要要致我……命?”

王本立道:“我没有致你死命。”

大踱道:“还还说没有?腔腔子里的心要在挖出来,放放在书本上,不不是致我……命么?”

二刁道:“天打天打,你的心挖给我们看看,天打天打,请你天(先)做个榜样。”

王本立连连摇头,正待说出一番话来,却闻得靴声囊囊自远而至,华平先来报告道:“太师爷到!”

慌得王本立离座相迎。正是:此窍不通双弟子,有怀欲白一先生。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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