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得单恋的石榴丫鬟忙里偷闲,溜到外面来探窥华安。窥探了几次:“咫尺间,天样阔”,竟没有和华安说话的机会。天香堂上饮酒时,老太师上坐,华安执壶侍立。潭潭相府,家法森严。要是他舒头探脑去吊华安的膀子,万一被老太师看见了,一顿家法板怎肯轻饶?

因此他几次要从遮堂门内探出头来,向华安投递照会,慑于老太师的权威,没奈何只得把恐怖之心压住了冲动的情欲。今天团圆佳节,内堂仆妇丫环都有月饼吃,太夫人分赏四香,各得宫饼四匣。其他只赏着小匣月饼,多者两匣,少者一匣。惟有掌管小厨房的石榴特别得着重赏,和四香一律看待,也是四匣宫饼。他便想起了华安兄弟,他想:“我要华安兄弟的因缘可能和宫饼一样圆,我和华安兄弟的下半世日子可能和宫饼一样甜。想到这里,便要讨一个好口彩,把四匣宫饼借花献佛转赠与华安兄弟,这一样圆一祥甜的哑谜儿,华安是个聪明人,一定猜出自己的心思。外面所包的鸳鸯手帕他已绣好了多年,预备赠给他所恋爱的人。但是鸳鸯易绣恋人难觅,华府中俊仆虽多,都在石榴严格考试之下落了第,谁都不配接受这方鸳鸯手帕。‘可怜绣出鸳鸯帕,叠在空箱已六年’,直到昨天在小厨房遇见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的华安兄弟,石榴平时理想中的如意郎君到这日才能实现。这方鸳鸯手帕不赠给华安兄弟赠给谁呢?自恨不识字不能够写一封情书,太夫人身旁的秋香姐虽然笔墨精通,旁的书信可以托他代写,羞人答答的情书如何可以托他代写呢?”

许多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好在他名唤石榴,有实物可以代表,他便买着两只大石榴做自己的代表,上面系了红绿线,打了同心结。自古道:“礼轻情意重。”

他想:“冤家的接受了我的一份礼合该想到我怜他的心,管教他翻来覆去忆念我这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辰的石榴……”

其实石榴的推测适得其反,他不把礼物赠给唐寅,唐寅孤眠独宿,度此可怜的中秋,不容易深入睡乡,真个要翻来覆去想秋香,覆去翻来想家乡。自从得到了石榴的礼物,唐寅付之一笑,以为天下有这般一厢情愿的痴心女子,真正令人好笑!他笑了一番,所有想秋香想家乡的心反而籍此排遣了,暂把石榴所赠的东西放在一旁,所有大石榴上面经他辛辛苦苦所络的红绿线和同心结被唐寅一一扯去,免得被人家瞧见了发生许多不好听的谣言。安放已毕,扶头便睡,不多时已入了睡乡。当那唐寅鼻息连连的时侯,中门里面的石榴何尝归寝?只把身子紧靠着栏干,望着团团的明月呆呆地发怔。一宵无话,到了来日,华老接到西席王本立的来信,据说在家发病,一时碍难到馆。华老吩咐华安道:“师爷因病缺课,两位公子依旧入书房自修。你虽是个书童,你的学问百倍公子。遇有疑难字面公子问你时,你须随时指点,休得袖手旁观。”

两个踱头听得先生因病不来仅有华安伴读,正遂了他们的心愿,对于“窃玉偷香”四个字又有大大的一番研究了。不过大踱心中很有几分不快。这天,苏州隍城庙前杜太史府上已唤了一号大船,遣着一名仆妇、一名丫环到东亭镇上接取姑奶奶回去吃寿酒。仅接姑奶奶而不接姑爷,只为未得华老的许可,大踱只好向隅了。大娘娘拜别翁姑,又叮咛了丈夫几句话,叫他用功勤读,不要分心。妾身小别数天便须回来。一切寒暖都须自珍。叮嘱完毕,便挈着婢女秋桂归宁老父。

编者写到这里暂时按下华府的事,且把杜颂尧杜太史的家庭补叙一番。这位杜太史少年科甲,供职词曹,曾经放过两任学道,得人称盛。明朝的学道便是清朝的的学政,所以学政考试唤做道考。这便是沿袭明朝的旧称。杜太史中年以后便即告归林下,享受清闲之福。可是美中不足仅有两位千金,并未生有子息。尤其美中不足,大女儿雪芳幼年订婚,却配了一个踱头。为这分上,第二女儿月芳小姐的亲事再也不能轻易订婚。月芳小姐的才貌胜过他的姊姊,又擅长着一笔丹青,曾经从过吴中老画师沈石田先生,所以一切笔法都是不凡。他的笔法不凡,他的择婿志愿也是不凡。曾在老父前吐露衷曲,他理想中的夫婿须擅长诗、书、画三绝,而又少年美貌、早得科名才是个十全十美的丈夫。他这个条件太厉害了。杜太史待要依着月芳的要求,何处觅这如意郎君?待要不依月芳的要求,大女儿的终身已误了:“一之为甚,其可再乎?”

江南才子只有唐、祝、文、周四人,唐伯虎兼长三绝,但是他的妻房太多了,堂堂太史的千金当然不肯降心相从。祝枝山年龄既长,貌又不佳,益发不合他的求婚条件。唐、祝以外只有文征明、周文宾年少未婚,且又兼长三绝。不过杜太史知道周文宾虽是苏籍,久居浙省,要是月芳嫁了周文宾,当然也要住在杭州,那么杜太史两位千金都是远嫁他方,岂不要感受寂寞?所以周文宾才貌虽好,也不能够适合他的东床之选。四才子中只有文征明一人最为合格。月芳心中对于文征明的才学也是五体投地,所抱憾的不曾和文征明识面,未知他的才学可和他的面貌相称。

列位看官,须知十六世纪的女郎都是深居闺中,不肯抛头露面和少年男子接近。杜月芳和文征明虽然同住一城,只是为着礼教上的关系彼此都不曾见过一面。杜太史和祝枝山很有交情,使央他做冰上人,到文姓那边去撮合。文征明早年丧父,家事都由母亲文太夫人执管。祝枝山上门撮合,当然要谒见这位文太夫人,把杜太史愿结丝罗的话一一说了。文太夫人也知道杜姓小姐才貌双全,且又是翰苑千金,当然认为满意。……且慢,文太夫人既然认为满意,那么这亲事便该成就了。为什么又有换空箱的艳史传播社会呢?原来为着文征明兼祧问题,亲事上便发生了挫折。文姓的人丁稀少,文征明既丧长兄,孑然一身,又须承继着伯父名下的宗祧。他以一身兼做两房的后人,在习惯上可以一娶两妻,分承宗祧。文太夫人最重信实,情愿言明在先,不肯含糊过去。他向祝枝山说:“杜府上的二小姐虽未识面,但是听得沈石田老先生说起这位女弟子确是四德兼全。我们娶到这位媳妇还有什么不足之处?不过先夫病笃时曾有遗言:将来儿子娶妻须得一娶二妇,分承宗祧。一是大房的媳妇,一是二房的媳妇。好教两房都有传宗接代的希望。此事须得预先声明。杜翰林如肯俯从其请,这头亲事便可克日告成。”

祝枝山道:“老伯母的意思自当一一代达,不过就愚见所及,只怕杜颂尧未必允从。他为着大小姐误配了踱头,这位二小姐定要觅个十全十美的郎君,他眼光中的东床妙选便是令郎和周文宾二人,自从崔素琼小姐被宁王抢去,周文宾失去了意中人,未免闷闷不乐。彼时祝某曾向文宾说道:‘老二老二,天下多美女子,你何必执而不化?’

听说老杜的第二千金面貌不亚于崔素琼,又是老沈的得意女弟子,一笔丹青名满吴下:‘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我可以替你去执柯,你意下如何?

文宾听了非常惬意,便托祝某去撮合。见了老杜道达情由,老杜也很满意。不过定下两条约法:一须守定一夫一妇白首偕老之义,不许再纳偏房;二须久住苏州,不得搬往杭垣居住。

这两条约法,第一条文宾满口允许,第二条却不能遵办。只为文宾虽然生长苏州,但是杭州已成了笫二家乡,置着许多田产,他娶了娘子便须同往杭州居住。为这一层,这亲事便成了画饼。现在祝某替令郎撮合,以为这亲事一说便成,令郎是久住苏州的,无须老杜定下什么约法来。谁料老伯母又出了这么一个难题,该是祝某福薄,这现现成成的一顿谢媒酒又被老伯母打脱了。”

太夫人道:“祝贤侄取笑了,老身怎敢出什么难题。无奈先夫在日……”

枝山道:“老伯的遗嘱理当遵守,但是也有个变通办法,只须令郎娶了杜二小姐以后夫妇和谐,如鱼如水,然后再向杜二小姐情商,为着宗祧关系须得纳一个偏房分承一房香火,以重遗嘱,我想杜二小姐知书达礼,断然不会拒绝令郎请求的。”

太夫人道:“祝贤侄的话本是入情入理,不过老身对于先夫的遗嘱不忍丝毫违背,遗嘱上只说同时娶两房媳妇,没有说娶了正室再纳偏房,所以祝贤侄的变通辨法老身不敢从命。”

枝山笑道:“那么这一顿谢媒酒十有九分吃不成了。老伯母买了砖头不买瓦,吃了馄饨不吃面,不肯变通,变做了拆供(吴谚是破裂的意思)。”

后来祝枝山回覆杜翰林,道达情由,杜翰林果然摇头不许,这头亲事又不成了。他又去访文征明,他说:“衡山,这次做大媒又失了风了,令堂老伯母一副金字招牌划一不二的面孔,任凭我老祝说得口苦舌干,他竟排了一个铁桶阵,一点水花都泼不进去。照这么的媒运不通,我这座撮合山不要立时倾倒了么?实不相瞒,我老祝常年的入款,大半靠着这笔执柯的柯仪。以前做媒从没有失过风,但看唐老大八美团圆,偷香窃玉是他擅长,登门说合是我擅长,老祝在他身上赚了多少柯仪,现在呢?替周老二做媒,第一个炮仗不响;替你做媒,第二个炮仗又不响。周老二那边曾有预约,将来订了他家的婚姻,一定挽我老祝做那坐观其成的媒人,而且柯仪须得加倍致送,补损偿我这番的损失。你呢?”

文征明笑道:“鸡鸣而起,孳孳为利者祝之徒也,既然文宾有了这成例,小弟当然照办。”

枝山拍着六指头的手道:“那么还没有吃亏,‘长线放远鹞’,这媒人总得作成我老祝,我可以挂得‘只此一家并无分出’的招牌。”

征明道:“杜老先生怎么这般固执?三妻四妾是男子汉寻常的事,况且小弟并非贪色之徒,多多益善实为着遗嘱难违。违了遗嘱非人子也。”

枝山道:“你说不是贪色之徒,‘多多益善’这句话当着我说是不妨的,要是被子畏听得了,岂不要说你‘当着和尚骂贼秃’么?其实呢,老杜限定要一夫一妇到老,固然是执一不化,尊堂限定要同时娶两位媳妇也是不知变通,好好的亲事被他们你要这般我要那般成了一个僵局。衡山,你不能不佩服唐子畏了,子畏的神通广大,你怎么比得上?子畏的婚姻都是想出种种方法和那意中人觌面相逢,私定终身。当面锣对面鼓的一一讲妥了,然后挽出媒人登门说合,自然一说便成。你没有和杜二小姐见面。仅仗我媒人撮合,又遇男女两家的家长都是拘泥的人,这亲事便难成就了。不过杜二小姐这般花容月貌,绣口锦心,确是苏城数一数二的闺秀。周老二和他无缘了,只为周老二娶了他要在杭州居住,他们父女两如何分撇得开?你的亲事却不好算十分绝望,却还有挽回的办法。老杜不许女婿另纳偏房,这是无可通融的了。但是杜二小姐的一寸芳心或者不像他老子这般顽固,你只要设法和杜二小姐会面以后,仿照唐子畏的办法,也和他当面锣对面鼓的订定终身,所有遗嘱上一娶两妇分承宗祧的话你可向杜二小姐详述苦衷。只须杜二小姐允许了,然后挽出我老祝做媒,这头亲事便可以十拿九稳了。”

文征明道:“老祝,你曾亲见过杜二小姐么?”

枝山道:“曾在石田那边见过一回。这一天,石田有病,他是石田的得意女门生,听说老师有病便去问疾。其实石田只不过小小感冒,为着笔墨太忙碌了,借此可以展缓笔债。杜二小姐到了沈府,石田便请他到画室中去谈话。我是著名的不速之客,几处老友的家中不待通报往往直闯而入。沈石田虽是我的前辈,但是彼此所订的翰墨缘很深很深。石田的作品大半经我老祝题咏,他所绘的《神仙楼阁图》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人家许为石田翁第一杰作。不过画是画的好了,经我老祝题了七律一首,益发锦上添花。其中的警句想你也记得二、三联‘明蟾滉漾白玉汞,初日错落金芙蓉。一楼领略足人杰,万象描写由化工。’这二十八字,竟把他的画笔捧得和天上神仙一般。”

文征明道:“老祝的谈话轶出范围了,我只问你可曾见过杜二小姐,谁和你说这不相干的诗句呢?”

枝山道:“谁说不相干,这是表明我和老沈的交谊很深,所以直闯而入并不冒昧。我揭开画室的门帘,恰恰这位女画家杜二小姐带着侍婢在里面和石田谈论画学。闻名已久的翰苑闺秀却在这里相逢,经着石田翁的介绍,他竟花枝招展般的向我行了个万福礼,呖呖莺声似的唤我一声‘枝山先生’,衡山,我早知石田画室中有杜月芳在内,便该向你告借一件东西。”

文征明道:“什么东西?”

枝山道:“向你借一副小白脸。”

老祝生了这副小白脸便该唱一出惊艳了,石田的画室便是佛殿,杜月芳便是莺莺小姐,侍婢便是红娘,老祝天然是一位张生了。

“是兜率宫,是离恨天,我谁想这里遇神仙?”

文征明道:“毕竟月芳小姐生得怎样的貌美?”

枝山道:“若问杜月芳怎样貌美,我又可惜没有向你告借一件东西。”

文征明道:“又是什么东西?”

枝山道:“衡山,你的眼光是敏锐的,一见之下便会判别妍媸。老祝这双看花眼太靠不住了,打了对折还须九扣,我又不好凑近这位女画师觑他一觑。虽然随带着一个单照,却又不好意思取将出来,做那猎艳的宝镜,我只雾里看花,隐隐绰绰有一个女郎在我面前走动罢了。杜月芳略说了几句话,便即挈着侍婢告辞而去。月芳去后,我向石田说:‘我来做了惹厌人,把你的女弟子吓退了’。石田道:‘不相干,他已谈了好一回工夫,你不来他也要去了。’

我道:‘他谈些什么?’

石田道:‘他一来问疾,二来向我借取稿本,预备携回摹仿’我道:‘借些什么稿本?’

石田道,‘便是这幅《神仙楼阁图》’,他见了异常爱慕他要携回去,费着数月工夫准备摹成副本。好在璇闺清闲,他又是心细如发的人,他的临本一定不错,也许‘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我又许他待到《神仙楼阁图》临成以后我便描写他的玉容人画。’似他这般花容月貌,确是神仙中人,合该在神仙楼阁中居住’。”

文征明道:“石田先生把他这般称赞,料想这位小姐一定是神仙中人了。”

枝山道:“老沈素性不肯谬赞的,他说是神仙中人一定是神仙中人。周文宾要把神仙娶到杭州去,这是痴心妄想。你和这位神仙或者可以联成眷属,只要你有缘会见了神仙,这头亲事便有几分希望了。要不然,神仙眷属当面错过,经唐子畏知晓,便要笑你太没用了。他会得和八美联姻,你却一美都不美,未免辜负了风流才子……。”

枝山这一席话分明是个激将之法,原来江南四大才子,虽然都是风流绝世的名称,但是比较之下文衡山比着唐、祝、周三人觉得规矩一些。他对于唐寅偷香窃玉行为素来不大赞成。这一回杜姓的亲事不成,他只心中淡然,经那祝枝山说得这位月芳小姐是有才有貌的绝世佳人,衡山听了怎不动心?还加着枝山左一句“子畏的神通广大,你那里比得上?”

右一句“一经唐子畏知晓,便要笑你太没用了”。当时江南四大才子都是目空一世,各不相下,枝山把唐子畏抬得太高,把文衡山压得太低,莫怪衡山不服了。

便道:“老祝,你怎的长子畏的志气,灭衡山的威风?窃玉偷香难道只有桃花坞唐姓一家,别无分出?我也来游戏三味,和杜月芳小姐面订终身,要求他允许我一娶两妇分承宗祧,好教唐子畏知晓了不但我文衡山的诗书画三绝不弱于他,便是我的艳福也和他不相上下。广大风流教主不祗是唐寅一人,我也分得片席。老祝,你是诡计多端的,你可有门路介绍我和月芳小姐相见?”

枝山道:“锦囊中那怕没有妙计?你准备着金练子,便可以把我的妙计牵将出来。”

衡山道:“只须妙计有效,我自不惜重酬。”

枝山道:“怎样酬法?”

衡山道:“两姓姻缘倘能够因此成就,我愿奉十倍柯仪替你上寿。”

枝山大笑道:“只这几句话,我的锦囊妙计便要被你的金练子牵将去了。”

衡山附耳过来,正是:计就月宫擒玉兔,谋成仙岛捉青鸾。

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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