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阿保机征服渤海国是为什么呢?他下一步的战略构想是什么呢?一次外交会见全面透露了契丹皇帝的勃勃雄心,他要吞并河北。

征服渤海国之后,契丹国土幅员辽阔,物产丰富。既有畜牧业,也有了农业,还有了手工业。既有丰富的矿藏,也有发达的贸易。既有强大的游牧骑兵,也有了野战城守的步兵。既有了中原输入的政治文化,也有了契丹自己的文字。既有契丹八部为核心的帝国族群,也整合了十几个少数弱势族群。契丹帝国不仅拥有了这些多种形式的文明,而且展示出整合这些文明的能力,这是一个帝国或者文明生命力的象征,是处于上升趋势的标志,是具有竞争优势的文明能力。可是说,契丹国具备了一个复合型大帝国的基本条件和气象。因此,契丹在此后的百年间傲视北方,也就此奠定了基础,或者说成为必然。这都要归功于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是他三十多年来南征北战,苦心经营的结果。耶律阿保机已经成为契丹人心目中的神,战神、财神、保护神和精神之神。耶律阿保机的地位达到了崇高无比的极致,受到各部落的顶礼膜拜与无限崇敬。

耶律阿保机平定和统一了北方,强盛了契丹帝国,他雄心勃勃,他踌躇满志,他要南下中原。

耶律阿保机完全有理由这么想,因为他能。

耶律阿保机完全有信心这么想,因为他能。

耶律阿保机完全有必要这么想,因为他能。

这一年,耶律阿保机五十四岁,经验丰富,阅历深厚,威望崇高,地位牢固,权力巨大,可谓鼎盛时期。他还能大干几场,大干很多年。

攻破扶余城和忽汗城之后,渤海国内仍有很多地方不服契丹的占领,屡屡发生叛乱或武装对抗。耶律阿保机用了三个多月的时间才平息扑灭了各地的反对势力。

公元926年六月,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到达慎州(据说在吉林扶余以西),准备回驾契丹皇都临潢府。

就在耶律阿保机准备回师的时候,急匆匆来了一位后唐使节。阿保机与这位后唐使节的会谈,全面表达了他对于中原的看法以及他下一步的战略性打算。

公元926年四月,李嗣源遭受重重政治迫害之下,走投无路,万般无奈起兵对抗后唐朝廷。后唐皇帝李存勖众叛亲离,穷途末路之际被乱兵所杀。李嗣源在一片拥戴声中填补了李存勖留下的皇帝空位。李嗣源即位之后,按照一般通行的外交礼节,后唐朝廷派出供奉官姚坤出使契丹,去向契丹皇帝报丧,告诉契丹李存勖的死讯以及李嗣源登基称帝成为后唐之主。

姚坤身负重任,千里迢迢,风尘仆仆,赶赴契丹国都临潢府。到达临潢府之后,姚坤才知道契丹皇帝皇后皇太子都在渤海国,正忙着打仗。姚坤不敢耽搁,晓行夜宿,翻山越岭,又赶往忽汗城。姚坤边赶路边打听契丹与渤海国的战争状况以及契丹皇帝的行踪。走在半路上,姚坤听到消息说,契丹已经灭掉了渤海国,耶律阿保机此时正在慎州,准备班师回京。姚坤听到这个消息,大吃一惊,他被契丹灭掉渤海国的巨大战争胜利震惊了。姚坤虽然官爵不高,可是见识不低,他明白耶律阿保机其志不在小啊!契丹国力非一般可比,以后必定是中原的劲敌。

那个时代没有飞机火车,更没有软卧包厢,姚坤这次出差行程上万里,完全靠骑马坐木轮车,雨雪风霜,坎坷崎岖,十分辛苦。没有电视广播互联网,新闻和消息不灵通,姚坤打听到的消息总免不了滞后或者失真,这给他这个使团的行程造成了巨大麻烦。足足走了一个月之后,六月份,姚坤到达慎州,找到了契丹皇帝。

姚坤没来及吃口饭、喝口水,也没来及洗把脸、换件衣服,就急匆匆将国书递交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听说后唐派来了使节,而且行程万里追到慎州,立即宣布召见姚坤。

接见仪式设在高大宽敞的毡帐之中。姚坤带着两个侍从,在契丹侍卫带领下进入毡帐。毡帐之内灯火通明,四根手臂粗的蜡烛,火焰如炬。地上铺着一整块印染编织的地毯。毡帐墙壁上悬挂着豹皮、狼皮、虎皮。对着门口毡帐深处,有两个胡床,胡床之上端坐两个人。左侧一人身高估计有九尺,身穿黄缎团花锦袍,腰横镶嵌碧玉大带,在背后打结后大带两头下垂半尺。此人面色沉毅,额头骨骼峥嵘,三捋胡须,目光炯炯有神,正盯着姚坤上下打量。姚坤心想,此人想必便是契丹皇帝耶律阿保机了。再看另一张胡床之上,坐着一个女子。此人身穿红色夹袄,皮肤白皙,头发经双耳上方向后编成一个黑色大辫子,目光镇定,若有所思,双手叠放在双膝之上,细长的手指上戴满了宝石戒指和义指。这女子正是述律平皇后。

契丹风俗不同于汉土,皇后不避外堂,和男子一般可以抛头露面。

在毡帐大厅两侧摆放着几张矮桌几,桌后席地而坐着很多人,这些人面目各异、头发眼睛颜色各异、发饰头型各异、服装各异,估计是契丹国的文武大臣或部落大王。

姚坤观察毡帐内情形的时候,契丹皇帝也在打量姚坤。只见姚坤一身汉式官服,已经泥污斑驳,面容憔悴,但神色仍然精神饱满。

还没等姚坤说话,耶律阿保机首先问道:“听说你们中原黄河以南和黄河以北各有一个天子,是这样吗?”

姚坤听阿保机单刀直入的问话,尽显锋芒,且暗藏玄机。这分明是指的后唐政变的事情,可阿保机故意将这件事说成后唐分裂为两个国家,河南一个,河北一个。姚坤心想,这次出使原本是例行公事,没想到两三个月之间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不仅中原多变故,今日的契丹也不是昨日的契丹了。姚坤虽然一路上做了很多心理准备,谋划了N多个应对方案,但今天见契丹皇帝咄咄逼人的态势,仍然不免深吸一口气。姚坤知道今天一定是一场唇枪舌剑的激烈外交之战。

姚坤不慌不忙,向阿保机行了一个礼,回答道:“河南的天子乃我朝庄宗,在今年四月洛阳兵变中罹难。因此,我此次之行的任务之一就是告知您这个噩耗。所谓河北皇帝并非在河北做皇帝,而是来自河北的李令公,上李下讳嗣源。李令公原本我朝藩汉马步军大总管,受先帝庄宗之命招讨魏州乱军。正在前敌之时,洛阳兵变,前敌军心大乱,李令公被迫放弃招讨重任回师京城。先帝庄宗罹难之后,国家无主,在朝野上下的一心拥戴之下,李令公登基称帝成为当今圣上。不存在河南一帝,河北一帝的问题。”

姚坤所说并非事情原貌和全貌,但他主要是为了维护后唐政权和国土的统一性,重点在于将李嗣源和李存勖说成是一脉相承的关系,且都是后唐朝廷的合法皇帝,是先后关系,不是并列关系。

听到姚坤说李存勖被害身亡的消息,耶律阿保机突然嚎啕痛哭起来,声泪俱下,难以自已。其实,耶律阿保机一个月之前就得到情报,听说了李存勖的死讯。那时候,他想趁火打劫,趁中原大乱之际出兵河北。可是渤海之战吃紧,阿保机不得不放弃了那次绝好的出兵中原的机会。现在听到后唐使节正式报丧,阿保机故意演出了一幕感情戏。

阿保机边哽咽边诉说:“想当年,我和河东晋王李克用八拜结交,成为异姓兄弟。庄宗皇帝是我朋友的儿子,相当于我的侄子啊。一个多月之前,我听说中原大乱,危及我侄儿性命。当时我心急如焚,已经点齐五万铁骑要救援洛阳,可是渤海战事吃紧,四境未平,我不得不忍痛放弃救援行动。没想到我大侄子遭此厄运,命丧凶灾。真是天大的怨恨啊!”

姚坤心想,你大侄子?什么大侄子?自从你撕毁和李克用的盟约,你们两家已经成为世仇。这时候假惺惺地猫哭耗子假慈悲。

耶律阿保机痛哭一场之后,话锋一转,开始发难。他谴责道:“现在后唐的天子李嗣源,当初听到洛阳兵变的消息,不紧急救援庄宗皇帝,贻误了战机,才导致这样的恶果!”

姚坤心里“咯噔”一下,顿时明白了,耶律阿保机一开始抛出所谓的“河南天子、河北天子”的论调,是为了做伏笔,他不打算承认李嗣源这个皇帝的合法性。

想到此处,姚坤十分慎重地回答道:“当今皇帝并非不着急,可是河北距离洛阳路途遥远,道路被各地的乱军阻断,实在是来不及救啊。”

耶律阿保机神色顿了顿,不死心,继续发难,责备说:“我大侄子既然罹难身死,关于继承人问题,你们应该和我这个叔叔商量,怎么可以擅自做主?”

毡帐内的所有人都听出来阿保机话带刀锋,暗藏杀机,咄咄逼人,势不可挡。两名后唐使团的随员,额头上已经渗出了冷汗,紧张地看着姚坤。身形瘦弱的姚坤不仅没有退缩,反倒挺了挺腰杆,将头昂了昂,不卑不亢地说道:“我当今圣上,历经百战,统领天下兵马二十多年,官至兵马大总管,所部军队兵强马壮,兵力在三十万以上。李令公威望隆重,部下几十万人众人一心,异口同声,全心全意拥戴李令公继位称帝。如果当时李令公违拗了众人意愿,立即就会引发大祸乱,甚至有生命之忧。我朝并非不懂得向天皇王禀报,听一听天皇王的意见。可是人心向背,不这么办不行啊。”

姚坤这一席话可谓柔中带刚,绵里藏针。他将李嗣源的地位、实力及后唐军力展示一番,同时又指出李嗣源具有强大的群众基础。其言下之意,后唐朝廷谁做皇帝应由自己人说了算,且完全有能力自己做主。

阿保机的责难被姚坤顶回去了,阿保机一时间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且面子上有些挂不住了。这时候,契丹太子耶律倍接过姚坤的话茬,继续发难。

耶律倍摆摆手说:“唐国使不必多说了。这不明白着的事情嘛!《左传》中有‘牵牛蹊田’的典故,有人牵着牛,不小心牛践踏了别人的庄稼地。虽然牵牛人有过失,可却要强行掠夺别人的牛,这么做不是太过分吗?同理可辨,庄宗虽然有缺失,可你主李嗣源却要篡夺人家皇位,这不是强取豪夺吗?”

耶律倍自幼喜欢儒学,读了很多汉人的典籍,因此才引用了《左传》的一个典故驳斥姚坤。

姚坤嘴角轻轻一撇,心中暗自冷笑:“小子读了几年书,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他不慌不忙地回敬道:“应天顺人,登基大宝,乃天子之行,怎么可以与荒野匹夫一个道理?天皇王当初总领契丹国政的时候,想必也是顺应民望吧,难道也是强取豪夺吗?”

事已至此,耶律阿保机和耶律倍父子两人都没能难倒姚坤,反倒被姚坤一一顶回,烧鸡大窝脖,二人两鼻子灰。

阿保机识趣地收住话题,不再纠缠了。他说:“做皇帝顺应民意,理当如此,理当如此啊。经国使你这一番介绍,我了解了我大侄子遭逢此难的原委了。我早就听说李存勖后宫有两千多女人,有一千多演员,整日里玩鹰遛狗,打猎游戏,喝酒贪色,不爱惜老百姓的民力物力,远离贤臣,亲近小人,搞得天怒人怨,众叛亲离。我知道这些事情后,常常为他忧虑,担心因此而导致灭亡。”

阿保机用手握拳头在膝盖上锤了锤,做痛惜状,继续说道:“一个多月前,我得到消息说我大侄子的噩耗,我就已经引以为戒,皇室禁酒,将豢养的鹰犬统统释放清理,裁减各种演员。虽然我契丹也有各部族的演员近千人,不是重大公务宴会场合,绝不允许轻易演出。如果我和李存勖一样贪图享受,荒淫无度,也一定不会统治长久啊!希望吸取他的教训。”

耶律阿保机收住欷歔慨叹的神情,喝了一口奶茶,又说道:“李存勖虽然和我情同父子,可毕竟一度互为仇敌,双方互相敌对很多年。我和你朝当今天子没有过节,应该可以建立友好关系。你先回去禀报你家天子,说我过几天将率领铁骑大军到幽州、镇州以南,和你家天子当面缔结盟约,把幽州境内土地割给我契丹,此后我们南北友好,互不侵犯。”

阿保机这话说得太盛气凌人了,太直接了,太露骨了,太大言不惭了,太自信了。

这番话完全暴露了阿保机侵犯中原的野心和下一步的战略部署。他以承认李嗣源的合法皇帝身份为交换条件,要求后唐朝廷割让幽州给契丹。镇、定一带已在王处直儿子王郁占领之下,王郁是契丹的盟友。如此一来,河北大半土地将脱离后唐朝廷统治。这既不是谈判,也不是商量,而是通知。让姚坤带话给李嗣源,就这么定了,行也得行,不行也得行。如若不然,契丹大军将武力进犯中原,且和后唐朝廷全面开战。这是赤裸裸地恫吓与威胁。

姚坤心里明白,耶律阿保机收服渤海国之后,声势强大,一定会南下中原。中原和契丹此后必有恶战。

姚坤不软不硬地回答道:“国土分割的事情,不是我做臣子的应当过问和解答的。”阿保机也没有容姚坤继续多说,而是接着又问出了另一个话题。

阿保机问道:“听说你朝战取了四川?是这样吗?”

姚坤憋着一肚子愤怒,刚才想驳斥阿保机的侵略意图,没逮着

机会,借此话题,姚坤一语双关地回答:“去年九月我朝出兵,十一月十六日收服东西两川,获得兵马二十万,金银财宝无数。当今皇帝刚刚即位,还没来得及清点数目。等理顺各项急务之后,一定会派人将缴获的财宝送一些过来,与天皇王分享。”

阿保机从姚坤嘴里证实了后唐取四川的消息,感觉十分震动。他知道四川之艰险,易守难攻。后唐朝廷居然短短两个月就占据了四川,这个巨大的胜利不亚于他占据渤海国啊。可见后唐实力之强大。阿保机怀着三分嫉妒四分羡慕三分敬畏地追问道:“听说四川与中原之间路途险远,又有剑阁天险,你朝兵马是如何通行的?”

姚坤扭了扭脖子,其实他也不知道行军打仗的事情,更不了解当初郭崇韬伐四川的具体谋略,他故作高深地高声回答说:“蜀道虽然艰难,可是我朝收复河南平灭朱梁之时,已经有精兵四十万,战马十万。只要蜀道仍然称其为道路,我们兵马自然就能过去,走剑阁和走平地没什么两样。”

耶律阿保机熟悉汉语,他听得出来姚坤是在虚张声势,他对姚坤说:“我通晓汉语,你不必这么故弄玄虚地说,只不过是想吓唬一下我的部署,让他们知难而退罢了。”

耶律阿保机的确枭雄,识破了姚坤的心思。阿保机打算用强硬态度逼迫姚坤就范,在慎州签下割地条约。可是姚坤铮铮铁骨拒不从命。幸好有契丹汉臣韩延徽从中斡旋,姚坤才得以回归洛阳。

姚坤在慎州不敢耽搁,只休整了三天,就又匆匆上路了。他要尽快赶回洛阳,向李嗣源报告重要军事情报,让后唐朝廷做好准备抵御更加强大的契丹的进攻。

乐极生悲。阿保机要大展宏图挥师南下之时,却发生了严重的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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