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又一个月过去了。

初秋来临了。废墟上飘过的是带着凉意的风。过去熏人的臭味儿消散了,阳光尽情地铺展着,含着某种醉人的温馨。时光是有味道的,文秀似乎闻到了时光的味道。时光里死去的人都变成了粉尘,陌然无声的粉尘。文秀也由此变得不易捉摸,常常一个人独坐,神色迷离,魂魄不知飘到了何处。第一批解放后走后,又留下了一批,军人又给唐山人搭建了新的简易房,简易房底座有半截砖石,紧挨着房梁的地方,用高粱秸和芦苇支着,抹上一层层的黄泥,显得既美观又结实。文秀的简易房很宽敞,何大妈搬过来以后也并不显得窄小,何大妈搬过来以后,与孩子们住在一起,早早晚晚文秀就轻闲一些了。海光虽说没有成为这个家庭的真正男人,可他还像往常一样,默默照顾着这个残缺的家。黑子也经常过来看看小妹,给小妹送来一些吃的东西,还耐心地蹲在小妹身旁试眼睛,可是无论黑子怎样晃巴掌,小妹的眼珠儿依旧没有动静,黑子伤感地走了。当黑子路过房前看见文秀的时候,就想蹲在文秀的旁边说点什么,可当他的眼神与文秀相碰的时候,黑子又有点胆怯了,只是呲牙一笑,算是打了招呼,然后悻悻地走开了。文秀总想问问他住在哪里?生活得怎么样?成亲了没有?可是黑子没有给她一个机会。文秀只是感觉到,他每天都想着把小妹接走,如果不是文秀和何大妈看得紧,小妹早被黑子给拐走了。“这个二猛,还算有良心!”文秀常常听见何大妈这样夸奖黑子。

那天下午,海光带来了一个晴天霹雳的坏消息,说毛主席逝世了!

海光说完的时候,孩子们不闹了,文秀和何大妈惊颤了,屋里的所有人半天都没说话,是文秀的一声尖利的哭泣,使人们找到了宣泄囗,真诚伤感的眼泪流淌着,比地震时哭亲人还要难过,海光感觉头顶蹋了一方天似的。这一年,对于中国人来说,真够多灾多难的,周总理和朱德委员长相继去世,刚刚一场大震过后,毛主席又匆匆地走了。戴白花,缠黑纱,扎花圈,开过追悼会之后,海光和文秀的生活才渐渐恢复正常。死去的没能复返,活着的人还要面对未来。

文秀把毛主席像挂在简易房里,每天都要擦得干干净净,家里留下来的半身毛主席瓷像,还完好无损。文秀和姐姐从小就敬仰毛主席,毛主席的诗词几乎首首都能背诵过来。那天文秀去学校接孩子,路过工人文化宫废墟的时候,看见高大挺拔的毛主席雕塑完好地矗立那那里,毛主席挥手的姿势还很英武。文秀听海光说,海光所在的《唐山劳动日报》就是建国时毛主席的亲笔题字,海光还告诉他,毛主席在病榻上批阅的最后一个文件就是《关于唐山大地震救援》的报告。文秀听得心里一阵酸楚,还有一份更深的敬意。文秀练习舞蹈的时候,明显体力不支了。她练舞蹈有两份心意,一是对毛主席的怀念,也是对唐生的纪念。她拿着唐生设计的《万紫千红》图谱,几乎抬不起腿来,后来她强撑着,挺胸踢腿,做一个美好的造型,可是造型没营造出来,自己却硬硬地摔倒了。何大妈听见里屋有响动,就急忙走进来,扶起软软的文秀,既心疼又是埋怨:“你这孩子,咋就这么不听话呢?”

“大妈,真不好意思,拖累您了!”文秀红着脸说。她知道自己要瘫痪,可还不知道是脊椎开裂的毛病。瘫痪意味着什么?不就是说明她不能重返舞台了吗?

何大妈语重心长地说:“文秀啊,大妈是看着你长大的,大妈喜欢看你跳舞,可是眼下是个啥情况?大妈劝你别再分心了,好好养伤,伤好了,大妈送你去团里跳舞!我想啊,你多把心思往家里想想,多往海光那儿用点劲儿,啊?”

“大妈,您说过不逼我的!”文秀用手揉着膝盖,裂着嘴巴说。

何大妈也帮着她揉膝盖:“孩子,大妈不是心疼你吗?大妈活了这把年纪,还没见过你这么硬性的姑娘!”

“大妈,别叫我姑娘,我已经是媳妇了。”文秀自嘲地说。何大妈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不跟她辩解了。文秀知道何大妈心里只有她与海光成亲这一件事。可她心里还是做不来,她也曾努力设想过,忘记唐生吧,跟姐夫海光组成一个新家,忍忍心也就过去了。可是文秀偏偏不是这种性格,最后还是不能说服自己。她不能丢掉唐生,不能放弃舞蹈,重返舞台好像是不很要能了,因为文秀听海光说,她原来所在的军区歌舞团已经解散了。人员分流到了地方武装部门和地方歌舞团,文秀就被分到了唐山歌舞团。歌舞团的领导来看过文秀,见她病着的样子,就安慰她好好养伤,再也没有提跳舞的事情,所有人都认为她应该谢幕了。果真是这样吗?那她还有什么勇气活着?

何大妈依然不死心,用热毛巾给文秀烫着受伤的腿:“秀儿,你也说了,名义上你跟唐生结婚了,按理儿说你也算过来人了,大妈跟你说话不隔心。如果你看不上海光,或是有你姐姐的障碍,大妈就给你找个别的对象,鱼帮水,水帮鱼的,咱再活一遭。是不?”

文秀眼睛红了,痛惜地摇着头:“大妈,您误解我了,没别的,就是心里丢不下唐生,谁要让我忘掉他,就是往死道上逼我啊!”

何大妈伤感地叹息着:“大妈知道,唐生刚走,你心里丢不开他。可是,咱唐山谁家不这样哩?都像你这样,破碎的家庭都缺着?”

文秀眼神里透过一阵迷茫:“我是我,别人是别人,唐生是为我而死的,我曾对着北戴河的大海发誓,永远不再嫁人。”

何大妈恼着喊:“你看,你看,又说糊涂话不是?唐生这小子哪来的这么大的福气?”

文秀说这是我的心里话。两个人又都无话了。文秀不知道何大妈想什么,但她自己是心乱如麻,爱情啊,不但使人疯也让人傻,不但使人聪明更让人愚蠢。

何大妈终于又开口了:“文秀,你要是大妈这把年纪,我啥也不说了,可你还年轻,啥爱情不爱情的,得找个帮手啊!海光难道不是你的好帮手吗?”

文秀摇着头说:“大妈,我需要帮手,可我也不能太自私了啊,我的身体这样了,万一瘫痪了,我不能拖累我的姐夫,他跟我的姐姐还没结婚,他毕竟是我姐姐生前最爱的人,他要有自己美好的家庭!”

何大妈摇着她的胳膊说:“傻孩子,海光是真心喜欢你啊!”

文秀冷冷地说:“不,他喜欢的是我的姐姐,他把我当成姐姐了!这让我无法接受!”

何大妈脸上挂着笑意:“这有啥不好呢?这叫亲上加亲,打断骨头连着筋哩!”

这个时候,文秀和何大妈听见外面“当啷”一声响,文秀隔着窗子望去,看见海光拉着水车走上废墟,水车摇摇晃晃的,发出咿咿呀呀的声音。海光把水车放下,默默地朝文秀屋里望了望,没有看见文秀和何大妈,然后低头往缸里放水,车里的水放到一半儿,缸里就满满的了。于是他又往盆里放水,直到盆里的水都溢出来。他端起脸盆一看,盆底漏了一个大缝。海光呆呆地看着盆子,无奈地放下盆子,然后撮了撮手,他的这个憨厚窝囊的样子,让文秀心里一动,她终于支撑不住趴在床边抽泣起来。

“海光,你进来!”何大妈探出脑袋喊。

海光放下盆子,将水车上的水管缠上,缓缓地走进来了。他的脚步带风,带一股很凉很凉的风。海光与文秀的目光碰在一起,他发现文秀那端正的鼻子让泪水冲洗得很晶莹。文秀看着海光一下,急忙擦了擦眼窝,但是仍然不能掩饰眼睛红肿。她原来一直以为浪漫无比、温情无限的爱情会伴随她一生,没想到说没就没了,而且自己还陷入了柴米油盐,平淡无奈的杂事中了,她努力适应着:“姐夫,我都看见了,水盆都漏了,你还那么傻傻地放水,真逗死人了!”

海光憨厚地笑了笑。

何大妈故意大声说:“海光,你来得正好,我琢磨着给文秀介绍一个对象儿,你也来给参谋参谋,行吗?”

海光愣了一下,但他马上明白何大妈的用意,跟着附和说:“大妈,是什么样的?不让我看见人怎么当参谋啊?”

文秀脸红着,瞪了瞪何大妈说:“你别听大妈瞎说,没影儿的事,我决不会答应的!姐夫,你去上班吧,水车里的水我来放。”

海光坐在那里不动。何大妈挪动着小脚走到外面放水去了。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海光看了看文秀说:“文秀,你的身体怎么样了,脊椎那儿疼了吗?”随后就摇了摇脖子,“你这样动,海那么针扎似地疼吗?”

文秀说:“疼的时候比针扎还疼,不疼的时候,我就跟没事人似的。”

海光焦急地说:“我看啊,你还出听医生的,别练功了,然后吃药,等唐山的条件好些了,我带你去外地治病!记住了?”

文秀一愣问:“姐夫,你怎么知道我练功了?”

“你能干什么,我闭上眼就能猜出来。” 海光继续盯着她的大眼睛,“我知道你和唐生的感情,忠于患难中的爱情是对的。可是,在这个家庭里,你面对的已经不是你自己了,扶养孩子们,照顾老人,过日子,你可要有思想准备啊。至于何大妈给你介绍对象的事,你可得考虑好。”

文秀狠狠地瞪着他:“傻子,你真信了?”

海光说:“人是会变的,时间会改变一切。”

文秀说:“时间不能改变我!我永远是唐生的人!不想结婚了。姐夫,在你没来之前,我正跟何大妈说呢,你也真的该成个家了!”

“我?成家?”海光眼神里闪出惊异的光。成家对于他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他同样不能丢开文燕,如果说与文秀结合了,那也是权宜之计,他的生活能否幸福只有苍天知道了。海光半晌没话说,只是掏出一支烟来吸着,心里替文秀难过。他在想,人们总是说苍天有眼,其实呢,苍天没眼,如果苍天有眼怎么会有那么多,像文秀像自己这样善良的人受苦受难呢?他伤感地说:“文秀,我们都是苦命人啊!”文秀却有了一副承载灾难和痛苦的勇气,昂了头说:“不,我们不痛苦,唐生走了,我的姐姐走了,可我的姐姐爱你,唐生是那么爱我。我们一辈子经历这些难道还不够吗?”

海光说:“这不现实,他们不在这个世界了。”

文秀像木头人一样坐着,神情有些恍惚:“不,他们在,你感觉在就在!我跟你们男人不一样,我觉得唐生每时每刻都守候在我的身边。我感觉他的那只手,永远抚摸着我,给我温暖,给我力量——”她说着啜啜地哭了,长长的黑发也一下子散开了,松松散散的,让海光看了有些发怵。

海光还是被感动了,漠然地看着她。他的脸部和眼神都是严正的,他不知道他和她内心的力量到底能够较量多久?

文秀睁开眼,有一抹亮光从她的眼里透出来。

“文秀,我替唐生高兴,他是有福的!我没白爱你一场!”海光激动地说,“可是你走进了一个怪圈,你成家了就是对唐生的背叛吗?我不这样看,你要重新开始生活,成个家,这样就妨碍你怀念唐生了嘛?不,这不会!爱不在什么样的形式,而在我们的内心!内心高贵的东西也许终生都是个谜!”

文秀看着他,过了一会儿说:“我成了家,你也可以解脱,是吧?”

海光惊讶了:“你说什么?我解脱?”

文秀轻轻挪了挪身体:“姐夫,我们别吵,心平气和地说话,你离开我吧。我知道,你爱我的姐姐,我也爱我的姐姐,我愿意你幸福。我不托累你。”

海光急了:“文秀,你小看我周海光了,我从心眼里疼你呀。”

文秀望着海光。

海光眼睛红了:“你千万不要以为,我对你是尽点义务,是怜悯,不,我在失去你的姐姐之后,同样难受,同样需要安慰。每当我看见你,看见孩子们,我这心里才好受一些。你连这个希望都不给我了吗?”

文秀扭头哭了:“你别说啦。”

海光轻轻抚摸着问秀抽泣的肩膀,停了一阵,转身走了。

文秀满怀感动地抽泣着。何大妈什么时候进来的,文秀都没在意。何大妈本来不想再跟她说点什么,可是老人的心管不住嘴巴,一边给文秀擦眼泪,一边唠叨个没完:“啥叫对得起唐生呀?依我说,你活着,硬硬朗朗的,能上台上跳他编的舞,就算对得起他。”

文秀终于抬起头来说:“大妈,我不想拖累别人。”

何大妈没好气地说:“这是空话,一点用都没有,你不拖累别人,这几个孩子就得让你拖累死喽。我问你,你为啥舍不得这几个孩子?”

文秀很尴尬,仓促地回应道:“起初,我是想拿孩子们当挡箭牌,怕有男人闯进我的生活,可是后来,我的想法变了,地震夺去了他们的亲人,我不想让他们成为孤儿。我是真心爱他们!”

何大妈说:“你说这话大妈爱听!”

文秀简直无话可说了。海光和何大妈一见到她,就进行婚姻的扩张和侵略,她坚守的东西被慢慢侵蚀着。自己对海光有感情了吗?她常常问自己。可是他的身影和眼神,使她那么无法抗拒,随之而来的也许就是那惊世骇俗的一刻。

何大妈继续唠叨着:“既是这样,还有啥豁不出去的?地震才过去几天?你看咱唐山,结婚的这个多呀,隔壁子跟了隔壁子,师傅跟了徒弟,同事跟了同事,小姨子跟了大姐夫,大嫂子跟了小叔子,光咱街道,今儿一天就办了十几对儿,人们说唐山乱套了,是这样么?不是呀,咱唐山人要活呀,咱唐山人经得起大事儿呀,这一地震呀,死的,死了,活的,醒了,知道咋活了,活得不那么费劲了,不那么思前想后小肚鸡肠磨磨叽叽啦,我说,老天爷重新让你活一回,咱得对得起它。”

文秀坐直了身子。她的脸上挂满泪珠,但她很刚毅。

文秀哽噎了:“大妈,别说了,我懂。可是,您都看见了,我都这个样了,还有资格挑人?我姐夫他原本就很苦,很小就成了孤儿,遇到我姐姐,我们这个家,他才知道啥叫亲情,如今我姐又没了,他不说,我知道,他心里比我更难受,我不能再拖累他,我不能让他受一辈子罪。”她的声音暗哑,不像从前那么清脆了。

“你咋就知道海光跟你会受罪呢?”

文秀终于说出自己身体的秘密:“大妈,我的身体不行。”

何大妈沉了脸:“文秀,你呀,啥身体不行啊?受伤了的人会慢慢好的嘛!白白净净的大姑娘,谁见不喜欢呢?我看出来了,还是怕对不住你姐姐,怕对不住唐生,你姐姐要是活着,不就没这出事了吗?傻孩子,对不起这个,又对不起那个。我看,你要是跟海光结合了,既对得起唐生,你姐姐在阴间也高兴啊。”文秀已经哭不出眼泪来了,生活有时要讲点策略,还要搞点妥协,她用力咬住嘴唇的时候,她的脸色变得鲜红,仿佛罩着一团血影。她揉了揉发疼的太阳穴,脑子里一片混乱,淡淡地说:“大妈,您别说了,别说了。容我再想想行吗?”

何大妈多皱的脸上松活了。老人从文秀的脸色里看出了好的苗头,但愿这苗头不要被什么突来的雨水浇灭。

2

海光的生活总是伴着遗憾,那种残酷的遗憾。如果海光接到文燕的信,激动狂喜的心情自不必说,也不会出现后来婚姻上的尴尬。那天文燕来的信送到报社了,看门的孙大爷给弄丢了。丢信的事情常常发生,特别是在这个非常时期。报社采编部都搬进半简易房,可是门囗传达室一直没有挪动,天气一天天凉了,这个灾年的秋天,天冷得异常,空气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气味。文燕早期的来信不知去向,后来的一封信的确是被门卫孙大爷弄丢了,同时丢失的信件里还有一些稿件。新的简易房盖成了,传达室也要搬家,这封信也许就是在搬家过程中给丢失了。文燕的信被门卫丢失,海光一点也不知道,甚至连门卫孙大爷也不会知道,他犯下了一个什么样的错误!这是不可饶恕的错误啊!

昨天上午,海光到市委宣传部开了一个重要会议,唐山市委决定兴建地震纪念碑和纪念馆,这里的照片资料全部落在了海光的头上。海光就正式被抽调出来了,每天要到市委上班。躲在洗相的暗室里,海光总有一个错觉,这里是煤矿抢险的巷道,巷道里充斥着煤烟的气味,他拉着文燕的手,带领着煤矿工人跌跌撞撞地走着,看不见哪里有光亮。他跟文燕说什么呢?只有鼓励她走出去,可是找不到出口,黑色的蝙蝠和灰色的老鼠都给震晕了,他们最能寻找光明,可是它们跟人一样愚蠢和呆钝。洗相的时候,海光好像又重新经历这场灾难一样。他真切地感觉到,灾难就是宰杀浪漫的屠场,等他把每个人心中的浪漫都肢解埋葬掉,那个鲜活的生命就结束了。

“天呐!”海光再也受不住了,急忙收拾好相纸和底片,一把将窗帘拉开,暗室马上就明亮起来。他喘了囗气,像是在沙漠上跋涉了很久的人找到了绿洲,他漫不经心地吸上一只烟。忽然一低头,在盆子底部的清水里渐渐浮现了一些照片。这是煤矿工人秦大贵和马胖子等人用生命保护的资料。他们走了,融入大地,化作一块块黑色的煤。他忽然觉得一个寒战从脊梁骨滚落,冷汗涔涔,热泪纵横。过了一会儿,他把显影的照片一张张捡出来,晾在窗台的阳光下,突然,他看见一张文燕的照片。他想起来了,这是煤矿抢险下井之前的照片。没想到这竟是文燕留在世上的最后一张照片。“文燕,文燕啊!”他捧着这张照片,看着文燕黑亮的眼睛,因紧张而涨红的脸颊,黑色的长发被雨水淋湿,这一瞬间她好像好像是甩了一下头发,看得出来,她在灾难面前的心脏在狂跳,情绪也像绷紧了的弦。一时间,他无法回忆她了,刚刚发生的事情,对他已经像恶梦一般,他竟无法肯定那一切是不是真的发生过。

海光哪里知道,此时的文燕还活着,她正在北国名城哈尔滨的一家医院养伤。养伤的文燕不明白,海光为什么没有给他回信?文秀也没有回信,她的心彻底灰灭了,他们可能都死了。医院的后花园绿草如茵。文燕穿着病号服走在林荫道里,不把亲人往好里想,失望地坐下来,发出一声轻轻的恍如隔世的叹息。身边来来往往的人像一些晃动的树枝,带着黝黑的韵律。那个好心的小护士轻轻走过来:“文燕姐,又想家了吧?”文燕从悲观的情绪里走出来问:“你问大夫了吗?我啥时能出院啊?”小护士摇了摇头说:“你的骨折还没好,俗话说,伤筋动骨得一百天呢。”文燕说:“我这不是能走动了吗?”小护士嗔怨地瞪了她一眼:“亏你还是医生,这就沉不住气了?”文燕的脸上依然透出淡淡的阴影,忽然觉得有些恶心,情不自禁地扶着栏杆吐了两口,没有吐出什么,但觉得胃里酸酸的。小护士神秘地笑了笑:“你还是先照顾你自己吧。我看你除了想你妹妹,就是想你的丈夫。等你回去了,不就都看见了吗?”文燕用手绢擦了擦嘴巴说:“丈夫?我还没结婚呢。”小护士是一脸的惊色:“没结婚?没结婚怎么?”文燕吃惊地问:“我到底是怎么啦?你快说呀!”小护士尖着嗓子喊:“你真不知道,海是故意骗我呀?”文燕是骨科医生,对妇产科真是有些陌生,让小护士快说。小护士听说她还没结婚,说出这样的事情,怕文燕难堪,就转了话题。文燕没能从小护士嘴里得到什么,但是已经预感到自己怀孕了。她还能依稀回忆出,在黑洞洞的井下,她把身子给了海光。后来她找到了妇科医生,医生真切地告诉她有身孕了。文燕心里一阵欣喜,又有些胆怯,我的要做妈妈了吗?海光如果活着,孩子的去留不算什么,如果海光死了,她要把孩子生下来,多难也要生下来,孩子是灾难中诞生的。孩子是他和海光爱情的结晶。文燕开始珍惜自己的身体,更加爱护自己的孩子,即使回到唐山后单位不能容忍,她也要把孩子生下来。

“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文燕泪流满面了。

海光怎么也不会想到文燕活着,更不会料想文燕的身体里怀上了他的孩子。他今天能够做的,就是要把文燕的照片放大,永久地珍藏起来,然后常去照顾文秀,同时对何大妈尽尽孝心。海光又找到了何亮留下来的地震资料,这部分虽说不归他负责,但也是十分宝贵的资料,他想马上交到纪念馆筹建办公室。提着何亮的资料走出暗室的时候,海光心里渐渐明亮起来。

傍晚回到文秀那里,海光拿来一些新洗的照片。这里有火车站送孤儿时,海光给文秀和孩子们拍下的照片。当然也有向国华书记倒下时悲壮的一幕,文秀看着照片,回忆的当时的情景,照片却被跑过来的孩子们给抢去了。

文秀看着欢乐的孩子们,心里的悲戚就减轻一些。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建议海光开一个影楼,专门为震后人们照相和洗相,再搞一个茶座,让人们看着照片回忆与亲人在一起的幸福时光。海光一拍脑门笑了:“好哇,我这个影楼就有你来看管,免得你在家里呆得难受!”

“谁呆得难受了?”文秀瞪了海光一眼说,“我还要重返舞台呢!可是我还是同意你的意见。在我的身体不能跳舞的时候,给你照看影楼我还是愿意的!”

“说定了,我跟报社头头儿商量。到时你可别溜号儿啊?”海光笑着说。

这个时候,何大妈进来说缸里没水了,海光说他去拉水,文秀说她也跟着,何大妈想了想,这也是他们交流感情的好机会,就让文秀跟着海光一起去了。

尽管已是傍晚,阳光很亮,照耀着废墟、错位的树木和弯曲的小路。海光拉起水车,他怕文秀走累了,就让文秀坐在上面,文秀没有推让毫不客气地坐在水车上面,远远地看着远处的白云。谁也不说话,默默地走出了小街。

还是那个南湖。震前与震后截然不同了。清澈的碧水变得浑浊,这里曾是海光与文燕拥吻的湖泊,也是杨文晋死去的湖泊。海光没有急于往水车里罐水,而是在湖泊里漂洗着衣物。文秀抱膝静静地坐在他的身边。海光扭头笑着看了看文秀,眼睛恍惚了,分明坐在岸边的就是文燕。文燕怎么又出现了?莫非是她的魂跟着来了?海光随口喊了一句:“文燕,看我洗得象么?”这句话喊出囗的时候,海光马上觉得失误了,好在文秀并没有听出他喊的是文燕。文秀心不在焉地答着:“不象。”海光说:“其实,在学校,上班儿,都是自己洗衣服。”文秀咯咯地笑着说:“说明你进步太慢了。”海光胸有成竹地说:“不过,敢洗,会洗,尽管不怎么熟练,总是令人高兴的。”文秀故意沉了脸说:“不高兴。”海光愣了一下问:“不高兴?为什么?”文秀眼睛又红了:“心酸呗。”海光不知道文秀怎么又心酸了?但他还是不能解释文秀的心态。是后来文秀的一番倾诉,使海光明白了一点什么。

文秀自责地说:“姐姐没了,本来我应该多照顾你,如今却反过来拖累你……”文秀把脸扭向一边默默垂泪。海光心里更是难过,但还要给文秀宽心:“文秀,咱不说这个,咱是来散心的。”文秀感激地看着他:“姐夫……”海光嗔怨地看了他一眼:“往后别叫我姐夫!叫哥不好吗?”文秀迟疑了一下,淡淡地说:“哥,我心里很苦。”海光豪爽地说:“那你就分给我一半吧。”文秀看了看他说:“你也很苦。”海光把水拉拉的衣服提上来,使劲一拧,红着眼睛说:“苍天既然让我们赶上了这场灾难,就得承受,别人能承受的,我们为什么不能?可是只要你高兴,我就不苦了。你说是吗?”文秀心里涌出一股暖意,一时间使他说不出话来了。

晚霞如火,倒映于湖面,湖水娇艳如胭脂。无数蒲公英的种子在晚风中徐徐飘荡,轻盈飘渺如思绪,寻寻觅觅如渴望。海光与文秀相互凝视的目光使宇宙凄苦而多情。海光把衣服抖了抖,轻轻挂在树枝上,然后坐在的文秀的身旁,伸开手臂把文秀揽进怀里,轻轻梳理着她的头发。文秀泪光莹莹地偎依在海光的肩头。文秀深情地望了望海光多情的脸颊,静静地说:“哥,我懂你,但我不能……”海光说:“小妹,我懂你,我要!”文秀轻轻摇着头说:“那样,我会很累,很累。不!我不要这样!”文秀挣脱海光的手臂。海光任性地说:“不无法避开我,你知道吗?”文秀轻轻地说:“我已经很痛苦,我不想再给自己增加痛苦。”

海光愣了一下说:“你是指,和我在一起?”文秀点了点头。海光艰涩地苦笑着问:“为什么呢?能说说你的心里话吗?”文秀摇着头说:“我会时时感觉对不住你,拖累了你,让负疚的痛苦时时折磨我。”海光大声地喊道:“如果换了别人呢?别人就不是人么?别人你就会心安理得么?”

文秀狠狠地咬住嘴唇:“我……我没有办法。”

海光激烈地反驳说:“要说痛苦,我比你更痛苦,我对这座城市,对这一片广漠的废墟,对废墟下的无数尸骨,对文燕,对唐生,对你,对每一个唐山人,都有一种深深的负疚感。这是一种难以忍受的酷刑。如果能够使一个丧生者复活,我宁愿去死一千次,一万次,但这是不可能的。我只有在这种酷刑的折磨下活着,就象赤着双脚,在荆棘丛生的山野间跋涉,我希望能够走出一条路,一条能够救赎我的罪孽的道路。文秀,到我这里吧,如果我能够分担一些你的痛苦,能够和你互相搀扶着,走一段路程,肯定会减轻我心中的痛苦,文秀,你不是拖累我,是在救我,救赎我的心灵走出这片阴影!不,是我们相互搀扶着走出灾难的阴影!你爱过,我也爱过,这号还不够吗?以后我们手挽着手,心贴着心,走完灾难以后的人生旅途,这难道不好吗?”

文秀激动了:“海光哥,你说的是真心话吗?”

海光说:“如果能够把心掏出来,我会那样做的,给你看一看。”

文秀说:“那就掏出来给我看看!”

海光敞开了衣衫:“你看啊!心在朝你跳呢!你怎么这么不自信呢?”

“对于别人,我一直很自信,可对于你,不知怎么,缺少了起码的自信!”文秀惊讶地看着他说。

“为什么?”

“因为你爱我的姐姐!”

“你看,你又回到原先的怪圈里啦!”

“不,不是怪圈!是我们必须面对的现实!”

“好,你说到现实!那我就告诉你,现实告诉我,必须把你文秀照顾好,把你娶过来当媳妇!”

文秀泪脸涟涟地扑到海光的怀里。海光紧紧搂住她。文秀抬起头,她们在泪光中对视。渐渐地,她们的嘴唇合在一起,她们的泪水也流在了一起。忽然,文秀一把推开了海光,摇摇晃晃地朝着树林跑了,跑了几步就跌到在地。海光急忙奔过去,把文秀扶起来,再次抱紧了她。海光嘴里喃喃着:“文秀,别躲我,嫁给我吧!嫁给我吧!我周海光生来就是跟你们杨家女人结缘的,就是让我来照顾你的,我会永远对你好!永远!”

“海光哥!”文秀浑身抖抖的,眼里泪水横流。

总算是有了结果,海光选了一个吉日,双十二,文秀和海光的婚礼还有五天举行。因为是一种特殊时期举行的特别婚礼,海光和文秀都不想扩大规模,海光的意思是请上几个朋友,双方单位的领导就不叫了。何大妈和孩子们就是婚礼的见证人。为了这个婚礼,何大妈把一排三间真正的“简易房”打扫干净,海光看着房子还不满意,干脆找人又修缮了一遍,看上去很接近“平房”这一概念的房子,它们和其它简易房连在一起。这时的小街已经全是这种崭新的简易房,简易房与简易房相连接,小街又出现了昔日街道的格局。最后留下来的解放军战士在扫着街道。然后给街头新安了自来水龙头。久未露面的黑子也前来助阵,他面带喜色,似乎觉得文秀与海光的结合,就意味着小妹和孩子们将离开这里,他可以获取小妹的扶养权。当他提起这个问题的时候,首先遭到文秀的拒绝。黑子显然有些沮丧,他忽然觉得海光这个角色是他该多好!黑子对海光的仇恨就从这里加深了,深到怎样的程度,这有黑子自己知道。他想找他一点麻烦!

其实,不用黑子找海光的麻烦,海光自己的心情格外复杂。没有谁看见他独自来到“三角地”新栽的松柏下坐着,坐了整整一天,表情严肃得像个孤寡老人。傍晚的时候他才骑车回来。他回到布置好的新房里,看见房间里贴着大红的双喜字。文秀也换上新衣裳,脸颊格外有光彩,孩子们穿着新衣服,在他们新的房间里跳来跳去。文秀有了自己单独的房间,何大妈正与她一起收拾房间。两个单人床合并在一起,就成了双人床,何大妈把两套新被褥里放进了枣和栗子,尽管医生说文秀不能生孩子了,何大妈还是盼望这个家庭免除灾祸。一针一线地缝完了,何大妈就递给文秀看,自己走了出去。文秀看了海光一眼:“这是大妈给你做的被,你好好看看,还中意吗?”海光抚摸着光滑的被面儿,久久说不出话来。文秀想了想说:“明天,我们就举行婚礼了,你给我姐说句话,我给唐生说句话。听见啦?”海光眼睛转了泪:“说啥呢?”文秀沉下脸,轻轻地说,给他们递个信儿呗。过了一会,海光说他已经去过“三角地”递过信了。文秀埋怨他为什么不带上她?海光说我在陪你去一回。文秀把被慢慢叠起来,跟着海光去了“三角地”的墓场。

太阳照耀着墓场,照耀着黑土,照耀着近树和草丛中一条小路。海光和文秀走近墓地的时候,看见有零零星星的火焰,有一些人在给自己的亲人烧纸。文秀忽然想起今天忘记给姐姐和唐生带火纸了,就埋怨海光说:“你看,我们连点纸钱都没给他们带来!”海光没有马上回话,低头从一个军用书包里掏出一团火纸,文秀会意地点点头,他和海光身挨身蹲下来,颤颤地点燃祭纸。海光和文秀双双跪了下去。文秀哽咽着说:“唐生,大姐,你们看见了吗?今天我和姐夫来看你们。给你们带个信儿,我和姐夫就要组成一个家庭了。你们别怪罪啊——”海光眼睛红着没说话,心里紧紧的。文秀继续说着:“我们永远想着你们,永远爱你们,我们会常来看你们。”文秀啜啜地哭着。海光久久地跪着,脸上没有一点表情,风把他的黑发吹得飘浮起来。一片黑色的纸灰打在他坚毅的脸上,慢慢就被风吹开去,旋浮着飞上去了。

忙到了夜里十点钟,新房布置一新。海光和文秀都很疲惫。何大妈让文秀到何大妈原来的房子住上一夜,这是当地的风俗,文秀必须从娘家出来,被新郎迎进自己的家里。看来新郎明早只能到那里娶亲了。文秀愣了愣说:“大妈,您就是我亲娘啊。我去!”海光伤感地说:“大妈,文秀身体不好,今天她总是冒虚汗,我看仪式从简吧。”何大妈摇头,倔倔地说:“不能凑合,该咋办咋办!”文秀也瞪了海光一眼:“就是,这是明媒正娶。”何大妈忽然想起了什么,说她点东西要拿来,就独自拧着小脚走了。海光看见何大妈走远了,就对文秀说:“你别住大妈的老房子吧?好久没人住了,又潮又湿的!”文秀瞪他一眼,意思是她全不在意,还说他是不是着急啦?海光噘着嘴说:“我当然想啦,我想和我的媳妇住在一起,白天在一起,晚上在一起,天天在一起,年年在一起,我想,我就说。”文秀撇着嘴说:“所以我才说你没羞。”海光被逗笑了:“是呀,我有一个害羞的小妹妹,羞羞嗒嗒地就成了我的媳妇儿。我什么都不在乎了!”文秀说:“哎呀你真讨厌。”文秀举手要打海光,海光却趁势搂住了她。文秀朝着海光嘘了一声:“别吵醒孩子们。”海光瞪了她一眼说:“不许乱动,听话,嗯?到床上规规矩矩坐着去。”文秀一扭身一撒娇:“为啥让人家坐嘛?”海光笑着说:“新媳妇,要坐福,一天不许下炕,不吃,不喝,不动,稳稳当当羞羞嗒嗒心花怒放满面春风,供人们瞻仰、观赏、评论,这样才能把福气坐住,才能一辈子幸福美满。”

文秀躲开他说:“美得你!”不由得含着泪水笑了起来。海光看着她的样子很可心,如果相爱的结果让他平凡,那他此时则甘于平凡。

夜里十一点左右,何大妈还是把文秀给领走了,还带去了新娘穿的衣裳,带着简单的化妆用品。她们去了原先何大妈的简易房。海光也没有睡在新房,他在文秀和何大妈走后,悄悄去了报社的宿舍,明天早上回来娶亲一定会使文秀高兴的。谁也没有想到,文秀在这个夜里犯病了。文秀刚刚睡下,怎么也睡不着,起初是大汗淋漓,后来就站立不起来了,她吃惊地喊何大妈,何大妈摸着拉亮灯,看见文秀的样子很焦急,急忙跑出去,到小街不远的简易棚里找海光,海光不在,海光去了哪里呢?何大妈独自到街道诊所找来了医生给文秀看病。医生在诊断完毕后,要看上次住院病历,马上沉了脸:“文秀啊,我可跟你说啊,你得住院。”文秀愣着,有这么严重吗?医生说你地震砸出了后遗症啊。文秀并没有太吃惊,问是什么后遗症?医生说是你体内的脂肪向颈椎渗透,没多长时间,就会高位截瘫啊!何大妈听海光说过,当时觉得没有这么严重,这次医生说了,何大妈和文秀都很惊讶,医生给文秀开了一些药,安慰了几句走了。何大妈让文秀直起腰来溜溜,文秀就缓缓走了走,刚才的疼痛一下子减轻了,两个人这才躺下睡觉。何大妈打着鼾声,文秀一夜都没合眼,她想了很多,她曾经在医院里偷听过医生跟海光的对话,并没有在意瘫痪的结局。她觉得那是很遥远的事情,可是今天病魔又来袭击了她了,这是多么可怕的信号啊!

早上起来的时候,文秀欣赏地看着自己的身体,尽管有伤,还是洁白如洗,身上散发着来自天国的芳香。但是她心里还在犹豫着,自己如果真的瘫痪了,那不是拖累海光整整一辈子吗?还有一个屏障,就是怎么也无法面对唐生。何大妈和几个姑娘给文秀化妆梳头,看见文秀面色忧郁,心事重重。何大妈看着问秀的脸色不好,就笑着劝道:“孩子,高兴点儿,大喜的日子。”文秀苦涩地笑了笑,心里怎么就没有一点喜的味道呢?怎么就跟唐生结婚前的心气截然不同呢?她化过装的面容格外美丽,美丽得让人心动。在何大妈的女友们的夸奖声里,文秀却想打退堂鼓了:“大妈,我有话跟您说!”何大妈不给她说话的机会,总是抚摸着她的头:“别急,一会海光就会用八抬大轿娶你。”文秀咬着嘴唇说:“不是,我——”何大妈依旧笑得不紧不慢:“不是真拿大轿抬,是让他来背你。震后这条件他知能背你了!”说话的时候,一挂响鞭在简易房外炸响了。亲朋好友簇拥着海光来娶亲。海光是孤儿,亲戚没有多少,来得都是市里和单位的一些朋友,海光腰上没有扎着大红花,而是将一朵小红花戴在了自己的胸前。海光不知道文秀昨夜里犯病了,他个不晓得文秀心里起伏。他静静地站在门前,心中猜想着问秀打扮成新娘的模样,他过于迫切了,一心希望使他与文秀的关系成为既成事实,精心照顾文秀也就又了名分,对他自己,对死去的文燕都是一个圆满的交待。他听见身边的司仪喊:“新郎娶亲喽——”又一挂鞭炮响了起来。

文秀听见了喊声,心里猛打了一个哆嗦。何大妈把红盖头蒙在文秀的头上。几个姑娘搀扶文秀缓缓走出,谁也看不见盖头下文秀痛苦的表情。海光欣喜地站起来,缓缓地朝文秀走去,张开双臂,准备将文秀背起来的时候,文秀眼前是黑的,她对黑暗有一种条件反射的恐怖,脊椎处突然感觉一阵疼痛,心也跟着疼了,心比脊椎还要疼,脑子里回想着医生的话,你会高位截瘫的!这句话响过之后,唐生的脸就闪现出来。她怀疑了,等待她的情爱果真如梦想中那么美丽幸福吗?门帘缓缓打开了。“不,不!”文秀睁大了眼睛,在这一刹那,忽地撕掉红盖头,大声嚷着:“我不结婚!我不嫁人!我不啊—”红盖头缓缓漂落在地,像洒在地上的一片血。

何大妈颤颤地将她抱住。

文秀竭力挣脱开何大妈,她疯狂地跑向废墟。

海光在这一刻惊讶了,大声喊着:“文秀——”

众人皆惊呆了。

文秀跌跌撞撞地奔跑在废墟上。跑几步,跌到,爬起来,奔跑,再跌到。海光追了过去。感觉文秀再也跑不动了。她狠狠地跌到在废墟上,额头上碰出了血迹。海光抱起文秀喊着:“你咋样?这是为什么?为什么啊?”文秀的额头流出一条血线,死死地闭着眼睛,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慢慢地,慢慢地淌了出来。

3

“海光哥,对不起,请别问我为什么,好吗?”文秀头缠绷带躺在病床上,面容变得模糊,声音极为微弱,其实她也怀疑了,自己所做真是对的吗?是不是太自私了?即使文秀不说出婚变的缘由,海光心里也是明镜儿似的。他本想跟文秀发火,然后拂袖而去。当时,在何大妈把文秀扶进房间以后,海光狠狠地揉碎了手中的红花,花根的铁丝将他的手指扎出血来。他静静地站立了好长时间,将心慢慢静住,他才走进房间里来,看见满脸苍白的文秀,什么火气都没有了,剩下的只是难过。他无法向她陈述歉疚,其实他想娶她还有一个动力,就是震中没能及时营救她和唐生。开始他诚惶诚恐地看着她。过了一会,他用毛巾擦着文秀的脸、脖子和腿。文秀还是神神道道地重复着那句话。海光开始一声不吭,脸色憋得发紫,后来为了缓解她的精神压力,看了看她的脸问:“文秀,我们之间还有啥瞒着的吗?有话你就说出来,即使我们不能成亲,我还是你的姐夫,难道不值得你信赖吗?”

文秀沉脸问:“你有事瞒着我!”

海光一愣:“我瞒你什么了?”

文秀挣扎着坐起来:“你说,我患的是啥病?”

“医生不是说了吗?你患的是颈椎劳损。”海光平静地说,“你那天不是听见了吗?以后注意保养就会好的。”

文秀胸脯剧烈地起伏着:“你骗我!”

海光笑了笑:“医生还说,你还能跳舞的。”

文秀哭了:“你就骗我吧,你!”

“你听到啥瞎话了吗?”海光眼光莫测地问。

文秀止住哭泣了:“哥,你别演戏了,医生来过了,也看过我的病历表了,我的病很快就会高位截瘫。这你是知道的。你的好意妹妹领情了,可我不能那么自私,我不能拖累你,那样姐姐在九泉之下也会埋怨我的。”

“你看过医生?”

“昨天夜里我犯病了。”

“为什么不叫我?”

“你回报社住了吧?”文秀说,“何大妈找过你。这不重要,哥,我们商量个事情,咱们别结婚了,我们是好兄妹,不是挺好吗?”

海光激动地涨红了脸:“不好,我一定要娶你。”

文秀无奈地看着他。

海光一把抱住文秀的肩膀:“文秀,你也不是小孩子了,大灾大难都经历了,你怎么还这么任性?别说你眼下没瘫,就是真的瘫了,又怕啥呢?我情愿伺候你。地震把多少个家庭,都震散了,我们自己把家拾掇起来。别说爱不爱的,相依为命总可以吧?”

“相依为命?”文秀欣赏疼爱地看着他。

海光点点头:“对,相依为命!”

文秀痛惜摇摇头:“可是,我的命不是个好命哩。”

海光说:“你埋了七天七夜,还活过来。谁的命敢跟你的命比呀?我和你的姐姐在矿井里也闷了十几天,我还活着,这他妈的就够了,还说什么呢?我们结婚,我不会强迫你干什么,中国的国情你是知道的,有了这个名分,我照顾你就名正言顺了!”

文秀泣不成声:“哥,你就别说了——”

以后的几天里,海光像往常一样照顾着文秀,照顾着这个家庭。海光有足够的耐心等待着她的回心转意,他感觉她会有想通的那一天,因为文秀的悲伤已经麻木,悲伤到了麻木的状态才能显示出悲伤的深度。那天中午,海光抗着一袋白面过来。何大妈把他拦截在门口,悄悄凑近海光问:“喂,文秀想通了没有?”海光放下面袋儿,摇了摇头:“她跟她姐一样拧!”何大妈叹着:“是个好强的闺女啊。”海光说:“何大妈,她知道自己的病情了,她是怕拖累我,我可真拿她没办法了。”何大妈无奈地说:“你总两头跑,也不是个法子。”她忽然眼睛一亮,想出了一个主意,就在海光耳边嘀咕几句。海光听着何大妈的主意微微笑了。

文秀斜靠在床上为孩子们补衣裳。几天过后,她的体力渐渐恢复许多,脊椎上还是隐隐作痛,让她惊讶的是,在没有跟她做任何商量的情况下,何大妈将海光与文秀的婚姻私自解决了!

那天傍晚,何大妈让人在门口重新贴好大红喜字,让海光抱着自己的行李站在门口。何大妈站在大红喜字背后,向左右邻居们做着宣传。海光脸色红着,有些尴尬,但还是装成当新郎的美气。可是凭文秀的性格,她知道了能依?除了她身体方面的原因,他搞不清楚文秀为什么不愿意跟他结婚,也许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她还没有忘记唐生,难道那个死亡了的人永远成为他们精神上的情敌?何大妈大声地嚷嚷着:“今天杨文秀和周海光结婚,仪式从简了,大伙吃一块喜糖吧!”老人向众人扔着喜糖,孩子们听见跑出来,吃着喜糖,嘻嘻地欢笑着。众人笑着接喜糖,都说这桩婚姻还算是美满的。海光抱着行李向众人致意。文秀听见何大妈的声音,有些吃惊,不知道外面整个发生了什么,小妹急忙跑进来向文秀报告了事情,文秀的头一下子炸了,赶紧下床,横头悻脸地往外闯。这个时候,门帘打开,何大妈推着海光就进来了,跟文秀撞了个满怀。文秀白着脸问:“何大妈,你们这是干啥?”海光只管抱着新婚的被子往床上放。何大妈灵活地眨了眨眼睛:“文秀啊,你好好在床上呆着。那天大妈让你弄得够丢人的了,你就给大妈个脸儿,就这么着,海光和你就成亲了。居委会也登记了,大伙也知道了。闺女,你就认了吧,有什么委屈就全怪大妈,啊?”文秀急了:“大妈,您怎么能这样?”海光尴尬地站着,仍旧不说话。文秀涨红着脸,浑身颤抖不止,像要发怒了梅花鹿,将要从何大妈和海光的身上踩过去。

何大妈双手叉腰,使劲地吼道:“文秀,你再闹,我搧你嘴巴!”

文秀被震住了,浑身软了,双手捂住脸哭了。

“孩子,别哭,这是喜事啊!”何大妈劝着问秀。

文秀真就不哭了。

何大妈说:“你咋还让他抱着被子?”

文秀乖乖地给海光接行李。何大妈很知趣地转身走了。海光还是倔倔地站着。文秀不理睬他,默默给他铺行李。这一切都是身不由己、无法逃避的,每个人都是受约束的,受约束的是生命,不受约束的是心情。文秀终于认命了,她想:这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命运那种东西。海光脸上渐渐有了喜色,有关自己命运的一切也来临了。

天黑的时候,海光与文秀要入洞房了。窄小的简易房又搭了一排床铺。何大妈把小妹和三个孤儿拉到对面屋的老床上。一缕清冷的月光下,文秀和海光睡在新床上。海光一直激动着,感觉天空终于滚到他和她中间,他要向星辰起誓。他要永远永远地爱她,但他不知道永远是什么,恐怕只有天知道。

文秀和海光都脱了衣裳,他们不停地翻着身子。海光借着月光看着文秀,感到一阵温暖芬芳的女人气息扑来,热血一下子涌上了他的头顶。文秀把满头的黑发往后一甩,仿佛甩掉了过去的所有阴影,她的脸上有一片淡淡红晕,大眼睛里饱含着脉脉的情。微微张开的嘴唇好像要跟他诉说什么,眉毛轻轻扬着,像要给海光补偿点什么。她伸手抚摸着海光坚实的身体,手在幸福地颤抖。海光也恍若梦里,在梦里苦苦地追寻着,感官的触觉十分地灵敏,比起现实的世界来,爱情显得更温馨。触摸到文秀鼓胀的双乳,文秀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击了一下,这使她们跟随着一个滚烫的吻,这个迟来吻使他们眼睛模糊,心为之颤栗。

文秀闭上眼睛,把热烫的脸颊伏在海光宽阔的胸膛上,她显得有点娇弱无力,但是温柔无比,连她自己也不明白,怎么感觉是依偎在唐生的怀抱里呢?她浓密的黑发覆盖着他的胸膛,听着他坚强有力的心跳声,觉得每一声心跳都有无法诉说的爱意。她任由他把自己带到遥远的地方,没有痛苦和灾难的地方。海光没有感觉出文秀的异样,更没想到她把自己当做唐生,那样他要多悲哀有多悲哀。他只看见文秀的额头发出持久而润美的光泽,这是文燕额头上常有的光泽。他竭力忘却与文燕发生肌肤之亲的非常时刻,把文秀当成自己绝对的爱人,是啊,怀里洁白光滑的女人是世上绝无仅有的。修长的腿,圆润的臀,柔软的腰,几乎融化在他的怀里了,这样的女人叫男人如何不喜欢她?他要把她包裹起来,呵护起来,在以后的日子里,他很想让她像她的姐姐一样,整个人都生长到他的骨肉里去魂灵中去。海光觉得文秀跟她的姐姐一样纯洁,干净,她的每一个快乐或痛苦的悸动,都让他激动万分。他尽量把动作做得小心翼翼,轻而又轻,因为他觉得她喜欢这样。可是文秀还是想起了黑子毁掉他的那一幕,尖尖地惊叫起来。

文秀没有一点力气了,这个时候幻觉消失了,看见身边躺着的就是海光,不由竟捂着自己裸露的双肩啜泣起来。这个美丽的夜晚,没有一点风,月亮照常升起来了。她让海光惊讶地发现自己她对这样的举动是那样的恐惧,一片汗迹印在身下洁白的床单上。在她被黑子奸污之后,海光原以为她已经把身子给了唐生,可是今天他感觉她没有。他不知道,压在废墟里的时候,文秀请求唐生要了她,可他已经流血过多,没有一点力气了,即使有这份力气唐生也不会这样做的。这也是文秀觉得自己对不住唐生的地方。海光心里变得沉重起来,沉重里有一股刺痛。他的泪水跟文秀一样无论如何控制不住地淌了下来,汹涌地流淌。

对于恋者,一滴眼泪比诸般话语管用得多。

天气已经很凉了,海光的额头还是冒出了汗。文秀用毛巾给他擦了擦汗,然后两个人就静静地躺着,拥着,谁也不说一句话。在海光的眼里,这个女人的魅力不仅仅在于跟她姐姐一样美丽,更重要的是她的不幸,是她的柔弱和病态。天色黑暗,海光脑子里反复地拷问着自己:这是爱吗?如果算爱的话,就说明爱情不仅是丧失,同时也使人重新发现。恋爱说到底是“暗中”发生的事,是夜照亮了夜。文秀惊喜地发现自己前面的路途中还有那么多平时疏忽的好东西,震后的日子里,海光对她已经付出了,他也应该得到他想要的东西。眼看着快到天亮了,海光缓缓地说:

“文秀,你不习惯吧?”

文秀摇了摇头:“我没啥。”

海光问:“还是睡一会儿吧!”

“你睡吧!”文秀呼出温柔的气息,“哎,你身子放的下吗?”

海光点点头:“放的下,放的下。”

文秀扶了扶他的枕头。

海光忽然一拍脑袋:“唉,文秀,你知道了吗?明天上午,全市要欢送最后一批解放军。解放军就离开唐山了!”

文秀眼睛一亮:“是吗?我得送送高连长他们。”

海光说:“是啊,唐山没有人能够忘记解放军。”

文秀眼睛红着:“我这命是人家给的。”

说到这儿,文秀更睡不着了,她眼看着海光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会儿。天亮了,尽管何大妈拢着,孩子们的说话声还是把海光吵醒了。“今天送解放军叔叔喽!”孩子们喊着。海光和文秀麻利地穿好了衣服。

阳光好得无法挑剔,人们情不自禁地走到街上,给亲人解放军送行,都认为这是很重要的事情。海光走在街上,阳光猛烈地刺进他的眼睛。

当灾难剥夺生命自由的时候,婚姻就是给自由设置的一道门栏。欢送解放军的这一天,何大妈心里是极为尴尬和混乱的。因为邮递员转来了文燕的信。文燕来信了!这个消息对于何大妈等人来说无异于经历了一场很大的余震。

这封信在路北区的小街压了两个月之后被转过来的。信是小街局委会办事员刘小芳接收的。刘小芳是震后随军过来的女孩,她不认识杨文秀,所以没有及时把信送给文秀,更没有及时跟何大妈讲清除。挤在欢送解放军的队伍里,她把信交给了何大妈。何大妈听说是黑龙江寄过来的,底下落着杨文燕的字样,不由吓了一跳,狠狠地训斥了刘小芳一句:“你不是胡闹吗?杨文燕死了,怎么会写信呢?”刘小芳惊讶地说:“死了?那可就见鬼啦!”何大妈让刘小芳把信撕掉,后来再让她给念了一遍,感觉脑袋轰然一响,双腿颤颤地说:“别撕,你把信给我念一遍!”刘小芳坚持说私拆别人信件是不道德的,何大妈自己抢过信来拆了,拉着刘小芳到一个隐蔽处,逼她把信读给她听一听。何大妈听过信之后,几乎瘫软在地上,双手捂住脸惊喜地哭着:“文燕啊,你真的活着?”惊喜过后就是前所未有地尴尬和无奈,埋怨刘小芳为什么不早一天把信念给她听?刘小芳很费解,但她不知道这关系着一场婚姻的结局。何大妈慌张地自语着:“老天爷,乱套了!乱套了!这可咋办?文燕是海光的恋人,可是海光让我掐巴着跟文燕的妹妹结婚了!”刘小芳终于听明白了,也慌了:“这,这可怎么好?”欢送解放军的锣鼓敲响了,听见锣鼓响,何大妈终于镇静了一些,想了想叮嘱刘小芳,别跟海光和文秀泄密。刘小芳急了:“蒙过初一也躲不过初五啊?文燕姐回来咋办?”何大妈沉沉地一叹:“先瞒着,回来再说。”刘小芳愣着不说话。何大妈哭丧着老脸想:“我哪成想啊——”转念往回想,文燕活了命比什么不重要呢?不让人喜庆呢?致于婚姻的事情远远比不上命!

海光、文秀和孩子们到处找何大妈的身影。文秀看见何大妈躲在暗处,就让海光把何大妈喊过来,何大妈满脸堆出一些笑意,不敢看海光的眼神,嘴里只是唠叨着:“这地震哦,这该死的地震呦!”海光和文秀听不懂何大妈的弦外之音。

战士们已经排好整齐的队列,唱着歌儿。小街的居民们聚集着,往战士们衣兜里塞着各式各样的东西,何大妈结果文秀手里的东西,挨个儿往战士衣兜里塞鸡蛋,发糖果,小孩子们更是积极地捧着糖块儿往战士们兜里塞。高连长挥了挥手,有一个军人喊了一声立正,歌声戛然而止。高连长修长的身材在阳光下显得很英武,他大声喊道:“向唐山人民敬礼!”战士们齐刷刷地举手向唐山人民敬礼!有人喊了一声:“感谢亲人解放军!”

文秀的声音有些哽咽,她的眼里涌着泪花儿。孩子们高举小旗,随何大妈喊着口号。

高连长喊了一声:“出发!”

战士们迈开威武雄壮的脚步,唱着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走出小街。走到了街囗,高连长回过身来和海光、文秀、何大妈亲切地握手。文秀想起自己被黑子和解放军扒出来的那一幕,声音哽咽了:“高连长!”

人们随着解放军的队伍走出小街。

街道两侧挤满了欢送解放军的人群。锣鼓震天价响,管乐队吹奏着雄壮的乐曲。红旗、红色的横幅,人们腰上红色的绸带,形成一片红色的海洋。文秀与海光挤在人群中,转眼就不知道何大妈被挤到哪里去了。一辆敞篷越野车缓缓驶过来,车上站着新任唐山市委书记马本章和解放军首长。车子停住了,马书记和解放军首长纷纷跳了下来。马书记接过别人递来的一杯酒。

马书记把酒高高举过头顶,激动地说:“唐山人民永远感激英雄的中国人民解放军。”

军队首长点点头说:“我们也要向英雄的唐山人民学习啊!”他接过酒杯,高举过头,然后轻轻洒在地上。

海光举着照相机抢拍下这个动人的场面。

部队首长挥了挥手:“亲人们,再见啦!”马书记颤着声音说:“我们感激你们,你们可要常来唐山看看啊!再见啦!”他与马书记紧紧握手,与海光等人握了握手。车子缓缓开动,车子的后面是望不到头的军车,军车上站着威武雄壮的解放军战士,战士们眼睛湿润了。不多时,人们扭起秧歌,敲起锣鼓,放起鞭炮。地震中负伤的残疾人们,用他们的独臂,甚至用他们的独腿,扭着秧歌。一列盲人的队伍,这些说书艺人弹奏着他们古老的乐曲,唱着欢送的歌谣。小学生们手举花环有节奏地喊着:“解放军叔叔再见!”数十面大鼓一字排开,身着工装的工人们眼含热泪疯狂一般擂着鼓,泪花在鼓面上飞溅。文秀看见身边一个姑娘背着手风琴,她心里动了一下,问那个姑娘为什么不拉琴?姑娘被这个场面吸引了,忘记了拉琴,文秀说:“能不能给我用一下?”姑娘一愣:“不会吗?”文秀说她原先是歌舞演员,姑娘将信将疑地把琴给了文秀,文秀接过了手风琴。她猛地拉动风琴,但是,她无法再继续拉下去。她的眼里涌出泪来。

姑娘一听文秀拉得挺好,就带着孩子们一起载歌载舞:

不敬青稞酒呀,

不敬酥油茶呀,也不敬哈达,

唱上一支心中的歌儿,

献给亲人金珠玛……

军车缓缓驶过去了。

高连长和他的战士们在军车上向人们敬礼。

歌声、笑声与泪水混合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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