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望只觉耳边有数千只苍蝇在不停打转,发出同一频率的振翅之音。自踏入圣玛丽教堂的那一刻起,他的身体便不再是自己的,比如现在他的身体属于一个聪明的孩子,他能迅速判断某件事的性质,作出最准确的反应,甚至操纵一切可以操纵的力量为己所用。而此刻,他与惊惶失措的教友见证了多桩死亡事件,尽管大多数时候他们都背对着灾难,却仍能清晰地感觉到恶魔在他们耳后轻轻吹气,令他们寒毛乍立。若望庆幸此刻他深谙谋略,知道一切都被那个叫潘小月的女人掌握,从她急促凌乱的呼吸判断,她撑不了半个小时就会发疯。复仇的急迫、逃生的渴望、对钱财的执着,及隐隐约约的绝望感,在她脑中翻江倒海,他太理解这样的压迫感,会将脑浆挤爆。

“天主,你在保佑我们不受伤害吗?”身边的阿耳斐口中念念有词,他比以往任何时候看起来都要更脆弱。

“你放心,主即便会保佑我们,那其中也不包括你。”若望的声音虽是自鼻孔里钻出来的,但一旁的阿耳斐还是能听得真真切切。

阿耳斐又惊又怒,又不敢发作,只能咬牙垂头,一言不发。

“田玉生?哼!”若望粉肉的嘴唇里吐出了一连串让阿耳斐心悸的句子,“神父大人的无心之举,险些造成了误会,让你与那俄国妓女都以为找到了亲人。你别以为你们两个偷偷在教堂后边幽会的事情没人知道,除了神父大人,我们都清楚得很。起初,我以为你们只是错误地互认母子关系,但是那一天,神父抽打你的时候,那妓女的眼神不像是心疼自己的亲生儿子,却似看着恋人。”

阿耳斐被彻底击中要害,站姿变得愈发僵硬。

“我当时便奇怪,那妓女死了之后,你居然轻抚她的脸,烧到神志不清的时候嘴里叫的不是‘娘’,却是她的名字——乔苏。想来,你们必是日久生情,她起初将你视作自己的亲生子,后来大概是得知你们并无血缘关系。于是,虚假的亲情联系碎了,取而代之的,居然是荒唐的男女之情!这里的每个兄弟,夜里都陆续有一些见不得人的小动作,我听与你同居的费理伯讲过,你从来没有,他们还一度笑话你不是男人。其实,你已经成为男人了吧?为了不捅破这层关系,捍卫你的尊严,那妓女服下了你悄悄递给她的乌头碱,临死前还咬破自己的舌尖,就怕我看出来她是服用我制作的毒药而死的。你之前不是还向我要过冰糖吗?到我花房里来翻这翻那,其实是想找乌头碱吧?那妓女因为费理伯的死而被抓,你怕你们的关系会被她捅破,这才决心让她去死,通奸之罪也可以让死去的费理伯来背。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尽想着如何牺牲他人来保护自己。但是,乔苏临死之前,却把一张恋人牌放进那姓杜的女人手里,向她坦白了你俩的关系。

“当时不止是你,神父也看出来了,这就是他后来想支开我们,把你单独留下来问话的原因。你是为了逃避他的质问,才故意假装发作,抓住我拼命的吧?这是为了转移注意力,没想到,那之后我们却都病了。阿耳斐,你一直是圣玛丽教堂的耻辱,如果说这里有哪一个兄弟的死是众望所归,那就是你了!你永远比我们吃得饱,精力甚至比安德肋更加旺盛,神父喜欢带你抛头露面,你正是利用这样的机会引诱来这里忏悔祈福的妇人,骗取她们的钱财和食物。是这样的吧?!”

若望米黄的眼白宛若精瓷,那身触目惊心的白因激情而泛起一缕血色:“我一直奇怪,你与我还在五爷手上的时候,我从未听说你有个叫‘田玉生’的本名,被教堂收留之后,却突然告诉我们你叫田玉生。你当时大概是发现这里吃不饱,必须想办法从来做礼拜的乔苏那里捞些好处,才出此下策吧?偏巧你又从五爷他们那里听到过乔苏的事情,所以你才假借‘本名’给了她那样的暗示,让她时时刻刻照顾你,动不动就给你吃的。久而久之,你发现原来除了侍候天主之外,还有一条填饱肚子的捷径,于是就干起了见不得人的勾当,时间长了,乔苏也就只是你的金主之一。我猜想,乔苏后来认出你非她所生,必是因为你身上的某个印迹引起她的怀疑,比如瞳孔的颜色。乔苏的眼珠子是湖蓝色的,据说她的男人是中国人,必定是黑色眼珠,可你的眼珠子却是淡绿色的。当然,那是我的猜测,不做准。在她知道你非她亲儿之后,你知道用肉体勾引她是唯一的出路。乔苏之所以没有离开幽冥街,而是躲进教堂,也是因为放不下你吧?但是她为了不让你受牵连,却去求助费理伯,他就这样因为你而死……”

“不是的!费理伯的死与我无关!”阿耳斐尽量憋着喉咙抗议。

“好了,现在不是争辩的时候。”若望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的光芒,“你应该明白现在是什么情况,我们很可能看不到明天早晨的太阳了。这个女人无论会不会把我们打死,她都得死在这里,但让我们几个陪葬就太说不过去了。我们何罪之有?”

“对……”阿耳斐拼命点头。

若望继续道:“但是,要想活下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

“怎么办?”

“把这个女人制服。”若望语气坚定,“只有把她制服,告诉外边那些当兵的,是这女人杀了阎大帅,而咱们又齐心合力把凶手抓住了,也许还会有一线生机。”

“可是,要怎样才能抓住她?”

“那就得靠你了,你演戏那么好。”若望又悄悄挨近了他一些,在其耳边窃窃私语:“我要你……”

潘小月已命庄士顿将斯蒂芬捆绑起来,所有人都受制于她,她却无从下手,因似乎哪一个都是她攻不破的堡垒。扎肉的冷眼、斯蒂芬的嘲笑、杜春晓的怒视,以及庄士顿肃穆悲怆的神情,都是将其理智推向崩溃边缘的黑手。她现在只想尽快把这些人干掉,然后往自己的太阳穴上来一枪!

“我不要死!我不要死啊!饶了我吧!呜呜呜呜……”

被捆成一串的门徒里,有一位正缩着肩膀哭泣,声音细碎而凄楚。

“不许哭!”潘小月转过身来狠狠道。

“我不想死,不想死啊……呜呜呜呜……”那孩子仍未住嘴。

“阿耳斐,你不会死的,安静。”庄士顿忙安抚阿耳斐。

“可是……神父大人啊,我们要是说出这几个人的钱藏在哪里,不就可以不死了吗?呜呜呜呜……”阿耳斐抽抽噎噎地道出惊天动地的一句。

在场所有人均呆怔了片刻。

还是潘小月第一个回过神来,将枪口对住尚且手脚自由的庄士顿:“把那孩子解开。”

庄士顿犹豫了一下,只得上前帮阿耳斐解开绳子。阿耳斐踏着乖巧而瑟缩的步子走到潘小月跟前,他深谙什么样的表情和姿态才能讨女人欢心。

潘小月大抵已忘记外头被阎大帅的部队围得水泄不通这一后患,竟将裹在枪上的皮毛扯下,拿枪口顶住阿耳斐的眉心。阿耳斐吓得两腿发抖,却坚持用那双融霜化雪的淡绿色的摄魂“猫眼”望着她,像只无辜的鸽子。

“小子,我潘小月最讨厌什么,你可知道?”她怔怔地回望他,好似被迷惑了,竟有些神智错乱的麻木。

“知……知道……”阿耳斐拼命点头,转念又似悟到什么,换成了摇头,“不……不知道!不知道!我不知道!”

“阿耳斐!别闹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庄士顿不由大叫。

不幸的是,阿耳斐的漂亮脸蛋上竟流露出天使的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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