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丽珍怕斯蒂芬,她从这位笑容可掬的洋人身上嗅到了一股与沈浩天相近的气息,聪明、迷人,金钱豹一般华美的皮毛底下裹着一颗残忍的心。但是依目前的处境来讲,她已无暇顾及斯蒂芬的想法,只是警惕与她同关一处的碧烟。她似乎除了吃和睡之外便无其他爱好,尿桶每三天被清理一次,但还是除不尽臭味,供应的伙食很好,有烤羊肉和酸菜汤,只是与屎尿气息混在一道便有些难以下咽。所幸都是孕妇,都被囚着,她又觉得碧烟有些呆,便不由得要照顾她一些,譬如帮她把羊肉从骨头上剔下来,以及在她的强烈抗议下总算更换了一床干净被褥。

刚把那堆教人窒息的脏被子清出去,碧烟便捧着硕大的肚皮傻笑起来:“嘿!嘿嘿……傻……傻呀……”

“傻?傻的是你呀!不回老家,巴巴儿被弄到这里来。”谭丽珍恶声恶气地铺好床,蓦地想念起凤娟来。那段与少奶奶无异的逍遥日子未曾想走得那么快。

“嘿!嘿嘿!”碧烟依旧痴笑,“你知道接下来要怎样吗?很快……很快……”

“很快要怎样?”谭丽珍隐约听出些危险的意思,心里不由慌起来。

碧烟的肥下巴不停地抖动,身上的每一寸肉都是松的,她呆呆道:“很快,我们就要一个一个被送出去了,出去了,就再不必回来……就像瓜熟了,就得落地。”

谭丽珍忙上前一把按住碧烟那比西瓜还大的圆肚皮,追问道:“我们要一个一个被送出去做什么?做什么?!”

“嘿!嘿嘿!”碧烟眼神迷离,五官由先前的麻木突然变得剧烈涨缩起来。她不停地喘气,细汗自额角纷纷浮起,“快了……我也快了!”

谭丽珍已觉到她肚皮的微妙蠕动,虽羊水未破,但整个人却已进入紧张状态,每一根神经都触电般震颤着。

“来人!她快生了!来人啊!”

谭丽珍掀起帘子大叫,却见老章进来,半张狼藉的脸在灯光下愈加可怖。

“老章!快叫稳婆来,她……她要生了!”

“不要!!!”碧烟死死抓住谭丽珍的袖管,嚎道,“我不要出去!出去就完了!把孩子生在这儿!”

老章站在那里看了好一会儿,才冷冷道:“想是要生了,我且将她带出去。”

话毕,刚要开门,却见斯蒂芬不知从哪里走出来,神情一派悠然。他先老章一步打开铁门,拿出听诊器戴上,听筒按在碧烟的肚皮上。碧烟见了他与见鬼无异,只一个劲往后躲,嘴里大喊:“救命!走开!”

斯蒂芬竖起食指放在唇间“嘘”了一声,腔调温柔极了,令谭丽珍恍惚以为他便是能顺利接产的大夫。

“嗯,可以了。”他回过头示意老章,“把她带出去吧。”

老章咬了一下嘴唇,还是将碧烟扶起。碧烟已痛得浑身汗湿,哪有力气反抗,只得哀求道:“放过我吧……你们要遭天打雷劈的,遭天打雷劈的!”

“我这条烂命撑到如今,若要被劈,便早已被劈过百次了,也不在乎多这一次。”老章苦笑道。

碧烟拿凄怨的眼神看了他好一会儿,方缓缓道:“代我求潘老板到时给个痛快……”

老章点一点头,只将碧烟扶出去了,留了一脸错愕的谭丽珍在那里。铁门关起,帘子放下,将她独自阻隔在外。

“别担心,很快就会有别的女人来这里陪你。”

放下帘子的一刻,斯蒂芬这样告诉她。

潘小月提及的“大生意”总算是落到了扎肉头上,之所以对他百般信任,原因有二:一是斯蒂芬讲协助干完这一票之后便要离开这里回英国;二是扎肉既然已助她除掉了夏冰,便已算在这门生意里插进一脚。

于是,潘小月当晚便笑嘻嘻唤了他来,只说要让他见识见识这门生意。扎肉自然满心欢喜,巴儿狗般跟在她后头去了。总算到了扎肉朝思暮想的那半层,开了门进去,便被地毯上大团猩红的曼陀罗压迫得心惊肉跳。尽管这里温暖如春、金碧辉煌,但这奢靡里却总有一股子扭曲的兽味儿。依他多年的江湖经验来看,外表愈是光鲜的地方,内里的勾当便愈是肮脏,这里显然光鲜得过了分。更蹊跷的是圆桌前方那个舞台,似是乒乓作响,有人在后头走动准备。

“这是干什么呀?整得跟戏园子似的。”他少不得问潘小月。

“既瞧出是戏园子了,必然是看戏用的。”

话毕,老章已从戏台后头走出来,到潘小月跟前讲了一句:“都准备好了。”

“客人呢?”

“都在上头等着呢。”

潘小月点头道:“那就开始吧。”

话毕,便拉着扎肉坐在圆台子前,他坐下时数了一下,还有六个空位。

“你知道幽冥街不过是条街,并无什么了不得的。”她今朝穿的是一身水红刻金丝夹层旗袍,用头油拉出湿亮的刘海,搽了同样浓重的口红,显得比平常要更老一些,却是触目惊心的美,再无半点儿脆弱纤薄的意思,于是讲的每句话,亦似乎较从前更有分量一些,“但逊克县却多的是有钱人,有做官的那一批,也有做买卖的那一批,我场子里那些来去不过几万的小赌又怎可勾得起他们的兴致?这些人,是来豪赌的。”

“你是说,他们能在这边一面看戏,一面赌钱?”扎肉刻意问得天真,这样往往对方才会说更多实话。

“没错,有钱人这辈子最愁两件事:一是钱多花不完,得找刺激;二是希望长生不老,这样便不必担心花不掉那些钱。”

正说着,已由老章陆续迎了六个人进来,均是衣冠楚楚,清一色戴着月白色西洋面具,遮住眼鼻部分,只露出嘴部。从体态来看,中间既有满脑肥肠的中年男子,亦有皮肤白净的斯文后生,其中还有一个女人,比潘小月略丰腴一些,卷发蓬松,唇形精致,花露水气味极浓,腕上的钻石手链光芒刺眼。

潘小月忙站起来,向他们一一打了招呼,其中身材魁梧的男子面向扎肉道:“小月呀,怎么今天还有没见过的客人?”

“他哪里能做客人?与我一样是穷鬼,打今儿开始与我一道伺候你们几位呢。”

“嗯,蛮好,蛮好。”白净的斯文后生系正常的上海口音。他脱掉黑色驼毛大衣,放到老章手里,对扎肉露出礼貌的微笑。

扎肉的眼睛却是盯着那陌生女人的,直觉气质有些眼熟,不知在哪里见过,因遮了半张面孔,于是怎么也想不起来。

正猜测之际,潘小月已将扎肉按下坐了。

老章当即拿出一只玻璃缸,并六张颜色各异的纸签,六支毛笔,一砚浓墨,摆在桌子中间。众人各取毛笔与纸签一份,蘸墨后往上写了一个字,并签下落款,折起后丢进玻璃缸内。

写签之际,有一气宇轩昂、着丝绸制长衫、戴玉扳指的老头子,对着旁边一瘦长男子笑道:“李公公前两回都猜准了,这一回也该让咱们蹭点儿运去。”

那被唤“李公公”的当下开腔回道:“唉哟,这哪是说蹭就能蹭的?你问问宝姑娘的运气可是蹭来的?”声音里没一点儿男性的雄浑。

“宝姑娘”没有回答,反而偏一偏头,表示不屑。扎肉方才想起,此女与电影明星郑宝儿有几分相似,可恨戴了面具无法证实。

老章收了玻璃缸之后,将它放在舞台幕布前一块空地中央,遂拍了两下手。

幕布当即拉开,只见大腹便便的碧烟被绑在一张躺椅上,两腿分开各捆在两边椅腿处,她不停喘着粗气,肚皮也跟着一起一伏。

扎肉被眼前的景象搞得目瞪口呆,愣愣地看着台上,只听得潘小月阴恻恻地在耳边道:“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来头不小,即便来头小,手上的钱却一定不少。进到这地方来,每次得交十万元大洋,进来以后下注则是二十万。看到那纸签没有?上头只要写两个字便可,或‘男’或‘女’,或‘生’或‘死’,全看台上那大肚婆的造化。”

“那……那万一赔率一样,庄家没有进出呢?”扎肉手心已在悄悄冒汗。

潘小月轻轻一笑,道:“莫急呀,这只是前菜。”

话音刚落,只见斯蒂芬戴着同样的面具走出来,之所以他好认,皆因体形仪态都教人过目难忘。斯蒂芬如莎翁剧演员一般,极潇洒地上台鞠躬,道:“各位,今天由我来承担这一伟大的任务,你们在座的每一位都将在这次游戏里得以永生。”

“上次那个老太婆呢?”宝姑娘终于开了口。

“死了。”潘小月的回应有些冷冷的,眼皮也不抬一下,宝姑娘亦再未开口。

此时斯蒂芬手中已多了一支针管,碧烟见那针管挨近,又开始哇哇大叫起来,老章面无表情地上前,熟练地按住她相对虚弱的左臂。

那李公公当下拿出两个小绿玉粒,往两只耳朵里塞了,边塞边道:“啧啧,每次都鬼哭狼嚎的。”

扎肉感觉自己头皮发冷,从前被父亲吊在洋槐树上毒打时的黑暗记忆伴随着女人的哀号又历历在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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