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买小刺儿,就得和哈爷交涉。哈爷原名任常武,之所以得此诨号,皆因他讲话动不动便要自胸腔内逼出一声“哈”,这成了他的口头禅。哈爷原本系逊克县一个普通商人,因经营失败,无奈之下,便与五爷搭档做起了人口买卖,于是从县城到各个屯子,都有了他们的行迹。两位“生意人”捞钱之外也是有福享的,据闻五爷好赌,哈爷好色,所以五爷死之前逛的多半是潘小月的地盘,哈爷却是风月场上混得极熟,从风月楼到流莺拉客的暗巷,哪里都有他插一脚。

杜春晓由小刺儿领着,绕进菜市场深处。那里一幢废屋摇摇欲坠,里头更是臭气熏天,因窗子都钉了木条,大白天也是乌沉沉的。里头一个大空间,只胡乱铺了些被压实的稻草作床,几只满满的尿壶散放在草席边。小刺儿解释说,几个朋友都出去干活儿,所以没多少人在。而那些在的孩子,却自一片薄薄的墙壁那边传来“嘤嘤”的哭声。

“那都是才被领回来的,关几日便好了。”

小刺儿边讲边带她踏过那些混有浓浓屎味的草铺,在一个砖砌的楼梯口停下,说是自己上不去,让她自己走。她想也不想便往上去了,而那里又是另一番景象。干净雪白的墙壁,马桶是隔在漆金屏风后头的,炕头烧得极暖,盘腿坐上去教人直想打瞌睡;红木洗脸架旁的方桌上摆着一台极气派的留声机,大张的铜喇叭上雕有馥郁的海棠花纹。哈爷歪在炕上,半眯着眼,抽一管石楠根烟斗,整个屋子都被上等烟丝渲染出类似麝香的气味。

“我们小刺儿真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能去这么好的人家。哈!”

哈爷五十来岁,寿眉小眼,头发剃得精光,露出青白的头皮,右耳戴一只赤金耳环,身上一件夹里子的绸褂子懒洋洋解开了扣,露出一条金项链。那垂在眼角下方的眉尾为他勾勒出一脸的奸相,像足戏台上的丑角儿。

“哈爷,要多少钱您报个数儿,别忒狠啰。”杜春晓也拉开架子,大模大样讲起价来。

“哈!”哈爷慢条斯理俯下身,烟斗往鞋帮子上敲了敲,地上遂积起一小撮黑烟丝,“您这是行善积德的事儿,我又怎么敢报高价,做黑心买卖呢?只填上我抚养小刺儿这几年的吃穿用度便可,两千大洋,不多要您的!”

“说到吃穿用度,也该是哈爷您给小刺儿吧?不是他打小被您折腾成残疾,在街上要饭,您哪来的舒坦日子过?”杜春晓当下便给哈爷脸色瞧了。

哈爷也不动气,还是笑呵呵道:“这位姑奶奶脾气倒是不小,不过都是生意嘛,不分贵贱,更是钱货两清的事儿。”

话毕,便伸手做了个点钱的动作。

杜春晓遂拿出一卷票子,在哈爷跟前晃一晃,皱眉道:“还要多买几个,领我去看一看那些正哭着的吧!”

哈爷墨眉下那对眯缝眼即刻发出光来,提高声气道:“阿龙,胖子,带客人下去挑货。哈!”

不知从哪里钻出两个面相猥琐、穿黑夹衣、戴皮帽子的壮汉,表情还算和善,客客气气地将杜春晓迎了下去。刚下楼便见小刺儿在楼梯口等她,脖子仰得极高,表情急切,似是为自己突如其来的“好运”深觉恐惧。

杜春晓不由得心里有些刺痛,便对小刺儿笑道:“没事,你且在这里等,我再去挑几个便回来。”

小刺儿也不听,坚持跟着,木板下轮子转得“哗哗”作响。

那间传出哭声的屋子果然做成木头笼子的形状,四五个孩子在里边缩成一团,开门的当口有一点光漏进来,他们反而像受了惊吓,躲得更远,三个看起来像五岁以上的孩子均是蓬乱的长发,辨不出性别,好不容易才看清他们不是盆骨变形、半身歪斜,便是四脚萎缩,两只手鸡爪一般垂在胸前,背后高高隆起一个山丘;另两个像是不曾断奶的,在地上咿咿呀呀地爬行,头颅大得出奇,拿眼白看人,转过身时才发现后脑壳像削平了似的。

见识到“炼狱”一般的场景,杜春晓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捂住口鼻道:“臭死了!我要出去!”

实是再不逃,眼泪便要出来,那只名唤“往事”的黑手又自暗处伸来,擒住了她的喉管。婴儿的啼哭,伦敦阴郁的巷道,贵妇的汽车驶过贫民区时对乞讨的孩子视而不见的冷酷,目光淫荡的绅士与衬裙里散发尿味儿的妓女一道对着舞台上的女人大笑,那女人发出的号叫越是撕心裂肺,他们就越是兴奋……

她极想认清楚那只黑手的来源,它正缓缓爬过她的脖颈,在她耳边抚弄,往那只耳孔内灌入熟悉的低语:“乔安娜……”

她瞬间僵在这逼仄的记忆里,无可自拔。

扎肉和夏冰都对杜春晓带回来的小刺儿束手无策,尤其是扎肉,听闻买这样一个“废人”还花了巨资,当下一蹦三丈高,骂道:“姑奶奶你疯啦?带这么个孩子回来,你当真养他一辈子呀?”

“且想不到那么多呢。”杜春晓确是心里没底,只又不肯服输,于是低头向正泡在澡盆子里的小刺儿道,“既然我买了你,今后你就得听我的,你也不必管我叫娘,称姐姐便是。”

小刺儿当即领悟,高声道:“姐姐!”

正替小刺儿搓身的夏冰被他这一叫,倒是笑了:“未曾想这孩子还挺机灵。”

“不机灵便要挨饿。”她看着小刺儿背上纵横交错的鞭痕,语气也缓和了不少,“小刺儿,在我这里不想挨饿的话,倒是不必出去讨饭,只需老实回答我几个问题。”

“姐姐请说!不过,小刺儿晚上要吃蛋炒饭!”小刺儿竭力仰着脖子,不让自己的脸淹进洗澡水中。

这一看似正常的举动,却让三个人都不由得笑起来。

“成!就蛋炒饭!”夏冰爽快答应,先前因杜春晓自作主张买了个“麻烦”带出的不快也早已烟消云散。

“小刺儿,你今年几岁?可记得爹娘?”

“不晓得,五爷说岁数用日子来记忒麻烦,所以小刺儿爱说自己几岁都成,最好是千岁千岁千千岁。小刺儿也不记得爹娘,懂事儿起就是五爷带着的。”

“会数数不?”

“会!这个哈爷有教,交账的时候用。”

“可数得出至今有多少跟你一样的娃娃被拐进来,又被卖出去了?”

小刺儿想了好一阵,眼珠转了几圈,才答道:“小刺儿没数过。”

“那五爷和哈爷买卖的那些娃娃,都是多大的?”

“都不大,抱着的,能哭的娃娃。”

“像你们这样的,一个也没卖出去过?”

“没有。”小刺儿斩钉截铁道,“听阿龙哥讲,像我们这些天残地缺的,傻子才会买去!可是,小刺儿会看人,姐姐绝对不是傻子!”

“嗯,说得对。这位姑奶奶绝对不是傻子,还比傻子更要强些!”扎肉借机嘲讽了一把。

杜春晓竟破天荒地没跟他计较,反而问扎肉:“那件事可打听出来了?”

“急什么?该来的自会来。小叫花子都来了,还怕别的有什么不会来?”

扎肉突然有些高深莫测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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