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志生平最看不起两种人:赌棍和妓女。

他嫌弃前者不够脚踏实地,过一朝天堂、一朝地狱的恐怖生活,到头来还会上瘾,乃至豁出性命。尤其早几年时亲眼见平常做衣裳针脚极其细密的张裁缝被高高挂起之后,他只好将其独子阿四带回来做伙计,从此也对这玩意儿愈加敬而远之,连平素邻里间联络感情用的麻将都不碰;后者则是周志的一块心病。还未成家的时候,他去风月楼嫖过一次,为此特意提前收了半个月的米账,点了当时声名在外的头牌姚金凤。姚金凤面相确实甜美,笑起来也销魂,孰料张开腿却见点点梅斑,当下把他恶心了,急急丢下钱逃出来,却还被老鸨抓住讲是还不够,他当下不服,意欲争辩,却见几个身材彪壮的小厮跑出来,穷凶极恶的模样逼得他只好又放了一点血,才被放过。此后,周志对女人便有些嫌恶,娶过门的老婆也是平胸细腿,没有半点风情,头脑却精明得很,做生意倒也是一把好手。

这样谨慎而富裕的日子,令周志心满意足,除了前天阿四不知得罪了什么人,竟头骨凹陷死在床上,他少不得还得置备一块墓地,一副棺材,把人草草下葬。即便已是一切从简,老婆桂花还是脸色难看,依她的想法,将阿四一卷草席抬去荒郊埋了了事,还要出钱叫人刻碑、挖土,这笔丧葬费说少也不少。然而周志每每想起张裁缝临死前的绝望眼神,便怎么也下不了这个狠心。不过这还不是让桂花给他甩脸子瞧的主要原因,阿四死了,铺子缺人手,得找一个帮手才是最急迫的。可恨周志虽做人实诚,却终有一些旁人不易察觉的弱点,便是好珍奇古玩,一有闲钱便去逛城门外的庙市,淘些宝贝回来,所以时常手指上、脖子上都是玉片珠串,且频频更换,再想要请到不计较低廉薪资的伙计,只能是难上加难。

所幸周志倒是也想到了一个人,乃半年前来这里毛遂自荐过的藏人赵六。当时阿四干活也算卖力,这里又视藏民为野蛮人,普遍排斥,于是就没有要。不过周志还是留了个心眼儿,未曾一口回绝赵六,却要他帮忙收那些收不回的陈年老账,由里头抽一成的佣金给他。赵六年纪轻轻,面孔四四方方,倒是忠厚之相,并未嫌弃这极可能白做的事,乐颠颠去了。三个月内,居然陆陆续续将老账都收回来了,周志心下又喜又怕。喜的是当初自己选对了人,怕的是不知这小子用了什么不地道的方式,若是耍阴使狠收来的,将来不定哪天也会用到他头上。于是便找了一家刚清了债的打听,对方咬牙切齿道:“这小哥儿天天跪在我家门口,也不拦着我们做事,只说做人要讲诚信,要用拜菩萨的方式把我们拜醒。你说我们哪里还有不清账的道理?”周志听后心里便有些感动,给钱的时候不由得多塞了几个洋钱给他,却被赵六数出来奉还,只说:“当初说好的。”

如今铺子里缺人,周志自然去找了赵六来,孰料对方一进门便是面目全非的一张脸,姹紫嫣红的,路也走不稳当。

“怎么这样了?和人打架了?”

“不是。”赵六摇一摇头,憨笑道,“惹娘生气,她打的。”

周志听了顿觉赵六有些好笑,少不得说:“你娘够狠的,不是她亲儿子吧?”

“不是娘狠,是我该打。”赵六一点没有动气,还是笑嘻嘻的。

“那你倒说说,是怎么个该打?”

“喏,为这个。”赵六解开棉袄领扣,从里头掏出一块紫气斑斓的圆东西,约有三指粗,“这是家传宝贝。”

见到罕有的紫色蜜蜡,周志即刻两眼放光,忍不住将那东西自赵六脖子上除下来,反复摩挲,果然肌理细腻、温润熨帖,用力搓热之后有一股似有若无的松香。

好东西呀!

周志恨不得即刻揣进怀里,却又不得不巴巴儿还给赵六。

“这东西是赵家的传家宝,永世不得变卖。可我娘如今病得厉害,急需用钱抓药,我前阵子便将它卖给了一个俄国客人,拿了两万块。”

“你小子也是有孝心,那怎么还会被你娘打?”

“怎么不打?”说到“被打”,赵六眼圈儿便红了,“娘一听说我把蜜蜡卖了,竟把病气好了!爬起来操了扫帚把就打呀,你看……”他右侧脸上果然是扫帚柄抽出来的红痕。

“那你还去把传家宝要回来啦?”

“要不然还能怎么办?跟了人家整三天,一见那红胡子大老爷我就跪,最后人家没办法,只好还给我了。当然,给娘看病的钱也没了。”

说到这里,赵六眼里满是忧虑。

赵六一进祥瑞米铺,整个店都变得生气勃勃了。他脾气好,手脚勤快,做生意也不骗客人斤两,两天下来,桂花的面色也渐渐缓和了,甚至主动跟周志讲新来的人请得忒划算。周志得意之余,依然为那块蜜蜡心痒难耐,于是少不得试探赵六。

“赵六啊,你娘的病怎么样了?”

“好是好些了,前些日子让大夫瞧过,说是药不能停。”赵六刚搬完米,浑身发热,索性将领子都敞着,那个紫色宝物在他藏族人特有的肌肤上一起一伏。

“那钱还够么?”周志假装与赵六唠嗑。

“怎么够得了?”赵六爽爽气气答道,“都快愁死了,那药又贵,还得用人参吊着,哪来那么多钱哪!”

“赵六啊……”赵六的烦恼为周志增添无限底气,他起身拍了拍对方的肩膀,道,“听我一句话,把那传家宝卖了吧。再怎么宝贵,都不如亲娘的性命要紧,是不是?”

“不成!会把我娘气死的,我可再不敢了!”赵六连连摆手,急得青筋直跳。

“也是,嘿嘿……”

周志竭力劝自己放弃这个想头,却是越劝意志越坚定,从起初“不经意”地提议,终于走到胡搅蛮缠的地步,非要拿到赵六脖子上的传家宝不可。后来把赵六逼得紧了,他只得吼道:“老板,你再纠缠,休怪我赵六不领情,我这就辞工了!”

“你辞了工,更没收入,可怎么再给你老娘抓药?!”周志不由得也喉咙粗起来了。

一句话,把赵六说得哑口。他愣愣看着外头阳光洒落雪面的街道,肮脏的积雪堆在每个店铺门口,过了许久,方道:“那……也得我娘同意,你跟我去见了我娘再说!”

赵六家住的是幽冥街外边老远的一间干打垒里,湿气冲天,因无暇烧柴续火,炕头也是冷的。赵六的娘面色黑红,皱纹一直叠到脖子上,拿被子盖住全身,只露出那颗白发苍苍的头颅,见儿子带了人进来,似乎也有些紧张,努力撑起身子,却很快便软下来了。赵六一下跪在母亲炕边,嘴里咕咕咙咙讲了一些藏语,那老人果然自床上跳起,当下把被子一掀,露出瘦成一把枯骨的身体,她一面狠狠抽打儿子的肩膀,一面呜呜哭着,最后两人抱作一团。

周志退在一旁,心情忐忑,专等着结果。

母子二人也渐渐不再激动,又用藏语哇啦哇啦一通之后,赵六总算站起身来,郑重其事地脱下蜜蜡,放到周志手里,道:“娘答应了!”

“那……钱……”周志激动得声音微微发颤。

“娘说,上回卖给那俄国人是两万,卖给您也不能偏心加价,还是两万!”

周志听闻,心头一阵滚热,最后死活丢下三万块,才安心离开,那块蜜蜡发出的芬芳几乎陶醉了他的整个人生……

次日,赵六没来上工,第三天、第四天、第五天,都没有来。

周志也是过了很久才咂摸出真相,这个赵六和他娘,是永远不会再出现在他生命里了。然而他们并未离开幽冥街,只不过身份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从“赵氏母子”变成了两个骗子老乡,一男一女,一侦探一老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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