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春晓听完谭丽珍的供述,便转头对夏冰笑道:“怎么咱们无论碰上什么案子,都有痴男怨女的戏份?”

“如此说来,那沈浩天也是活该,还是想办法请郎中把孩子做掉吧。”

扎肉说了这样大咧咧的话,当下遭遇杜春晓与夏冰的白眼。谭丽珍却没有动气,反而一脸迷茫。

“对了,你说的那‘仙粉’可方便拿出来让咱们见识见识?”

谭丽珍思忖片刻,遂从皮包里拿出一个描龙刻凤的脂粉盒,打开来,掰掉装胭脂的铅盒,从底下掏挖出一个万金油盒子来,递给杜春晓。

杜春晓打开,拿指甲挑挖了一点放在舌尖,品了半刻后,突然抬头指着对方后脑勺上的发鬏问道:“这个是哪来的?”

“不晓得,只来上工的时候,都统一发了这个。”谭丽珍抚了一下松松地簪在脑后的粉色蔷薇花蕾。此花蕾乍一看外表鲜活,触感却是僵硬的。

“唉……”杜春晓不由得长叹道,“扎肉啊,咱们少不得还得再去会会教堂的那几个小兔崽子!”

“要去你去!我不去!”扎肉将头摇得跟拨浪鼓一般。

“我说你在这里倒是逍遥自在,债都让我们背了,潘小月如今也只盯着我们两个人,你还快活得很,稍不留神人就不见了,也不知去哪里祸害人了。”

夏冰这番话,是挑破了扎肉在赌坊这几日的行踪。虽说是在潘小月眼皮子底下活动,却似乎丝毫不受约束,动不动就没了行踪,也不知去了哪里。更蹊跷的是,每每他义愤填膺告知杜春晓时,却换得她的淡笑,只说:“大概是看摊子去了。”

那个“看摊子”指的是什么,夏冰死活问不出来。

若望的花房香得叫人窒息,他的嗅觉便是在这样汹涌的味道里渐渐迷失的。倘若真有“天堂”这个地方,对若望来讲肯定就是制作干花的地方。因庄士顿和一些教徒都有花粉过敏的毛病,也闻不惯那香气,所以他的“天堂”被搬至钟楼底下的厨房隔壁,这样选址的好处便在于,可以用厨房内开灶的暖意维持花房温度在十摄氏度以上。在气候异常严峻的日子里,如果灶头热不起来的话,他也会开启暖炉。

花房是个落英缤纷的世界,用细麻线扎成长串的绣球花、木槿、飞燕草、艾菊、玫瑰花蕾等等,一串串挂在横穿房间上方两端的铁丝上,姹紫嫣红好不热闹。纸莎、熏衣草、菖蒲、星星草,在几个巨大的玻璃缸内摆出扇形姿态。靠暖炉管最近的地方摆着一个熏得烟黄的竹榻,上头铺了密密麻麻的玫瑰,它们正逐渐在高温中干燥,最后演变为纸片的触感。通体雪白的若望在铺天盖地的干花里徜徉,整个人像是透明了,浸淫在花香里,他与它们的共同之处就都变成了纸般轻薄。

“哟!未曾想这破地方也有世外桃源呢!”

杜春晓撩起干花织就的“珠帘”,走到中间。那些花都是春夏季留下来的,水分早已被抽取一空,由于太过干燥的缘故,很多便是一触即碎的,化作艳屑散了一地。冬天把本该在花蕊里活动的虫子冻死了,所以它们极干净,很大一部分拿胡乱钉起的木箱装着。这些铺挂在光天化日下的,显然是归纳堆放有困难,只得这么摊着。

然而,即便花团锦簇,杜春晓与夏冰还是不得不把目光投向玫瑰花床般的竹榻上那具玛窦的尸体。玛窦眼眶塌陷,满面疮痍,仰面卧于血红的花瓣间,双手安静交叠在胸前。杜春晓站在榻前装模作样画了个十字,遂望向若望,冷冷道:“怪道你要放我们进来,原来这里又出人命了。看来,把我们赶走了,也未见得恶灵就退散了呀!”

夏冰此时才想到,刚刚鼓起巨大勇气敲圣玛丽教堂的门时,安德肋却平心静气地将他们迎入,并带到若望的“秘密花园”,事情进行得如此轻松,其中必然有让人无法轻松的真相。

“玛窦是个很谨慎的兄弟,尤其在天主庇佑的地方也出了许多怪事,所以他胆子特别小,从来不敢夜间外出做些什么……”若望顿了一下,眉间的阴霾也更重了一些,“可是,今早我们却发现他没和禄茂睡在一起,弟弟也不知他去了哪里。我们找了很久都没找到他,后来……费理伯发现花房的门缝里渗出了血水。”

满坑满谷的干花熏得夏冰几度干呕,他开始觉得这些植物一旦通过特殊技法令其违背常理,保持住的“美貌”就有些恐怖了。奇怪的是,若望与这雍容到晕眩的景致放在一起倒是贴合无比,像天生就是从里头长出来的一枝干花,清冽纯白,瓣上点点桃斑系他面颊和脖颈的粉色毛孔。夏冰立刻顿悟为何这里到了冬天还将花放在外头,原来是为了掩盖血腥、清洁房间而用。何况若望的表情也并不享受,嘴角挂着凄凉。

“上回不是说我们是凶手么?怎的如今又巴巴儿引狼入室,天宝?”

杜春晓永远得理不饶人。

若望那张宛若石膏的面孔纹丝不动,只默默抬起玛窦的一只脚,脚跟处尽是斑驳伤痕:“十二门徒的故事里,玛窦晚年游遍中东各地,建立了自己的教会,他的脚走过太多的路,最后在波斯殉道。那双脚,应该和这一双差不多吧……”

“那三个人真正的死因是什么?”

若望摇头道:“谁都不敢仔细地察看尸体。”

“可是你很想知道,所以才允许我们入内。”

“不是。”若望那对乳色眼珠轻轻颤动,“是因为神父大人想见你们。”

“他在哪里?”

“礼拜堂,我带你们去。”

花房的门关启的那一刻,那些锦绣恍惚也被沉重的木门封锁在另一个世界里,连同玫瑰、菖蒲、熏衣草,还有玛窦,统统隔离,通往梦幻的桥悄然断裂。

礼拜堂与从前一样寒酸,灰蒙蒙的长条座椅,灰蒙蒙的布道台,灰蒙蒙的耶稣像吊在高处,像死神在暗中狞笑。

一个屁股很大的红头发女人摇摇摆摆地走出忏悔室,眼圈也是红的,口红沾在牙齿上,状如嗜血。她懒洋洋地扫过杜春晓,却对夏冰投以惯性的媚笑。想是天生刁钻的性情使然,杜春晓竟上前一把拦住那女子,笑道:“姐姐,出个价儿吧!”

孰料娼妇当即啐了一口:“呸!也不看看地方!”

话毕,便甩下杜春晓走出去了。

忏悔室的门开了,庄士顿从里边走出来,看见杜春晓时却没有行教礼,显得心事重重。

“庄士顿大人,找我们有何贵干?”

“魔鬼……”

庄士顿口中念念有词。

“什么?”

“魔鬼……”

“魔鬼怎么了?”她终于听清楚他的叨念。

“我不得不承认,这里出现了撒旦的子民。”庄士顿的脸色较几天之前愈加苍白,一连串的打击吮干了他的信念,“杜小姐,他们……他们都是我的孩子。”

“我知道。”杜春晓点头道,“如果你能对我诚实,透露一点关于魔鬼的信息,也许摆脱困境并没有你想象得那么困难。”

“是那鬼魂干的。”若望冷不防开了口。

“什么鬼魂?”

“一个男人的鬼魂。”庄士顿目光空洞,神思已投向极遥远的过去,“这条街上,有许多出卖自己身体的女人,虽然灵魂得不到拯救,但天主还没有完全剥夺她们生育的权利。可是她们养不起孩子,所以经常会用尽办法把这些生命扼杀在肚子里,也有一些……生下来了,却仍然逃不掉被生母溺毙或者被掐死后马上埋葬的噩运。还有一些……”

“还有一些,会被丢弃在圣玛丽教堂门口,也就是交到你的手中。”杜春晓脸上的戏谑已剥得一干二净,代之以严肃的表情。

“对。”他沉重地点了点头,“但是有一个女人,她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只可惜那个男人死了,所以她还是把这份上苍的礼物转赠给了我。她的男人死得很冤,死状惨不忍睹,临死之前,他对目睹自己悲剧的人大叫‘我要和老婆孩子在一起’,他断气之后,还被割去头颅、挖掉双眼示众。所以,我一直担心哪一天,他的冤魂会回来讨公道。”

“那他为什么要来害这些教徒?你可是他的恩人。”

“因为你知道的,圣玛丽教堂很穷,所有人都在饿肚子,所以孩子们过得并不好,我有责任……”庄士顿眼圈随之红起来,“我想可能是那冤魂希望自己的儿子能在天堂过上好日子,所以才……可是鬼魂除了仇恨,多半记性也不太好,所以分不清哪一个才是他的亲骨肉,于是把他们一个个带走。”

“神父大人。”杜春晓揉了揉鼻子,道,“我很佩服你的想象力,也理解你的恐惧。可是,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信鬼神。要不然,您负责把那鬼魂和他女人的名字告诉我,我负责找出那个活生生的凶手,可好?”

庄士顿眯起眼睛,似在犹豫,但很快便下定决心,告知杜春晓:“那个男人叫田贵生,因欠赌债,被赌坊的人杀害。他的女人是做肉体交易的混血儿,人们都叫她乔苏。”

“他们的儿子是不是叫阿耳斐的那个孩子?也就是田玉生。”

庄士顿用沉默代替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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