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车前往饭店的途中,行经藤见高中旁边的路。狭窄平缓的坡道另一头有座神社。树木底下,学生们行经一处处短暂的日荫走下坡来。

即使是夏天,男生的制服也是长袖。卷起袖管,鼓起的袖子就会在手臂的正中央滚成一颗瘤。那时候常见的穿法,现在还是一样吗?露出手臂的男生旁,女生们笑着走在一块儿。

正好碰到红灯,停下车子。今天也热得教人发昏。挡风玻璃另一头的阳光刺眼,空调发出嘶吼般的声音。混杂在那声音里,外头的蝉声毫不间断。

高中生轻浮地相互打闹,经过车子旁。额头与脖子浮现豆大的汗珠,女生的头发几乎都要贴在额头上了。他们一点都不在乎被晒黑,裸露着手臂走在艳阳天下。

自己以前也是那样的吗?像那样稚气吗?看在当时的大人、现在的我的眼中。

变成绿灯,把脸从他们转回正面,踩下油门。脚底有股绷紧的感觉。

最后与今日子在体育馆会面后,已经过了快十个年头。

只要毕业。只要离开这里。

这么想着,躲避着并肩一起放学的今日子与清濑的日子。日子一天天沉重停滞,如龟速牛步。在体育馆与她谈判之后,学校依然有着她们的日常,无法就这样一走了之。

幸而响子很快就推甄上东京的私大了,她只是一径忍耐着度过最后尴尬的几个月。没有人和她进同一所大学。虽然也有人进了东京的学校,今日子和清濑也是其中之一,但往后一定几乎不会有机会碰面了。

她这么想,忍耐着。

昂首挺立,假装没听见刺耳的噪音,微笑着闪躲。毅然的态度会招来抨击,她再清楚不过,但她打算负起责任直到最后一刻。高间响子是个只会哗众取宠的女王。你们如此选择、期望。成绩依旧维持前几名,不管再怎么难受,她一天也没有缺席,继续上学。

明目张胆地割腕或自伤、宣称身体不适冲进保健室、夸张地在厕所呕吐。

宛如立足于沙漠,不稳定的十几岁尾声的教室里,有许多这样的人。唯有向他人展示才能成立的精神官能症。要让分手的男友还是闹翻的朋友好看的依赖心。

她决心自己绝对不要变得如此。

她并不是特别轻蔑这么做的她们。反倒是主动牵起她们的手,抚摸她们的背问还好吗?写信告诉她们我懂你的心情。由希被吉田殴打时,铃子跟由希处不好而垂头丧气时,也是如此。

若论先前的过程,响子也扮演过近似的状况。为了引起清濑的注意,她或哭泣或大笑。但真正陷入毫无余裕的状况一看,不管是呕吐还是泪水都涌不上来。心只是干涸,静静地龟裂。

她以为毕业以后就能解脱了。不是希望,而是预料应当如此。

可是她想得太简单了。原来我什么都没有吗?

在那所学校、那间教室,我有过事件,也有过感情。那应该是明确而不可动摇的,然而如今却没有任何事物能够证明那一切吗?

那是长达好几年、源于激烈的自我纠葛的漫长黑暗时期的开始。

不是因为近在眼前,才对他们感到厌烦。受苛责般的感情,反倒是他们远离之后才正式开始。新的环境没有今日子也没有清濑,也没有其他同学,即使如此却仍脱不了身。

在生活的东京、在返乡的故乡,每次看到当时的同学,她就掉头闪避。如果对方搭讪,她会在那之后立刻冲进暗处躲起来。不哭,也不吐。可是头好痛。因为太痛了,她急忙冲进厕所里,踹门捶墙也不是一两次的事了。

必须学会如何驯服自我意识才行——她铭记在心。

她逐渐理解到自己并不是那样的天之骄子,得以永远稳坐在不动的宝座上。否则她怎么会像这样颤抖、又如此疼痛?

她常听到现在工作的同事因为精神或身体失调而上医院。她也听过严重的忧郁症病情,但当与响子年纪相仿的主播朋友坦承自己不为人知的一面时,言语间渗透而出的却是自我陶醉。就和高中时的那些同学没有两样。

每次看到她们,响子便体认到自己应该再也不会像那样崩坏了。

她不依靠医生也不依靠药物,只是闭关,靠时间疗伤到能够前进。她经历过那段时期,并且克服了。那样难熬的事,在人生的起伏中,应该再也不会有第二次了吧。回顾十八岁的那场挫折,她什么事都能够面对。

——就是在那场风暴之中,她得知有一群人嘲笑着凋零的她。

“上次的饭局怎么样?”本村佳代在购物回程的涩谷咖啡厅这么问。

佳代是当时响子的团体中的一分子。若要分类,是介于由希那种“了解欲望的人”与今日子那种“无自觉的人”中间的存在。佳代有很多其他学校和别班的朋友,比起响子她们,更重视与那些人的交往。对佳代来说,班级内的交往,就像暂时的住处一样吧。因为有稳定的老家,所以才能与响子维持若即若离的关系,正因为如此,在其他朋友离开响子后,佳代仍继续留在她身边。

“上次的饭局?”

毕业以后,响子与佳代偶尔也会连络。这次也是留在故乡念大学的佳代到东京来玩,所以约了响子。

可能是因为天生的直爽个性,佳代的语气没有心机,也不怎么体贴细心。佳代经常提起清濑和今日子等老同学的话题。——比起不自然地绝口不提、隐瞒不说,这不晓得更令响子感到有多安慰。所以响子和佳代才能持续交往到今天。

“不是住在东京的老同学聚了一下吗?上个月底左右。岛津当干事。我也收到简讯说如果那时候人在东京,要不要参加。不过结果我有事拒绝了。”

“这样啊。”响子轻应一声,脸颊和嘴唇再也无法从现在的位置挪动半分。佳代继续说下去:

“你也是没法参加吗?我听说还满多人去的。”

“我是听说了。”

想起岛津的脸的同时,接连浮现他亲昵呼唤的几个女生。眼前的佳代,也是当时被他亲昵地喊名字的女生之一。由希、聪美、贵惠。不会刻薄对待岛津的那几个人。

三年二班。那间教室,中心现在转移到那些人身上去了吗?

“确定他有邀男生吗?”为了隐瞒呼吸困难,响子努力装出满不在乎的声音。

“比起男生,岛津比较喜欢我们班的女生嘛。”

“不晓得耶。听说也有男生去,可是应该只有跟他要好的几个吧?像是真崎。”

“他只有找同班的吗?”

“听说清濑也去了。”

听到那名字,一股麻痹般的痛油然而生。她觉得佳代这个女生真的很不可思议。在她那种连没神经这样的形容词都无用武之地的满不在乎态度前,响子觉得一直对那种事耿耿于怀的自己反倒是错的,想要隐瞒自己的软弱。

“虽然不同班,但站在岛津的立场,应该是想要炫耀他跟风云人物的男生有交情吧?好像有邀他。”

“这样。”声音自然地溜出嘴唇。“小铃也去了?”

“当然。听说很好玩,还要再举办。我叫他下次在F县办。还要特地只为了吃饭上东京太麻烦了嘛。”

“既然如此,好好邀请全部的人,正式办一场同学会不是很好吗?”

响子佯装若无其事,用吸管吸着冰咖啡,感觉到心脏剧烈、飞快地跳动着,几乎都痛起来了。

类似同学会的,东京的饭局。

如果过去什么都没有的话——其实策画那样的聚会的,应该会是高间响子才对吧?

一阵眩晕,头痛了起来。

毫无芥蒂的佳代,对那个地方毫无执著,漠不关心,这令她羡慕极了。响子跟她不一样,她明确地从那里被排挤了。

“岛津打算下次什么时候办?”

“不清楚耶,春天左右吧?感觉他迫不及待呢。还是老样子,对由希的态度露骨得要命。”

不怎么感兴趣地谈论的语调很像佳代的作风。她是真的觉得无所谓吧。

“倒是响子,你的那个他怎么样了?”

佳代瞬间切换表情询问,响子忍住头痛苦笑:

“没怎么样。是啊,我们是在交往,可是感觉有点沉重。”

“真的假的?真可怜。响子啊,你是不是其实不太喜欢那个人?”

告诉佳代的恋爱近况,有实话,也有出于虚荣的谎言。而就连虚荣的时候,她也无法将状况描述成完美的幸福。她不明白为什么。她对高中最后自己表现出来的凄惨有着十足的自觉。她应该是想借由游说来拭去,但又觉得谈论预支的宁静,会再也无法真正得到它。——如果,万一,这些话传进清濑的耳里——。

她明白再继续期待他太可笑了。可是这不是道理说得清的。她就是割舍不下。

“佳代你呢?”

话锋一转这么询问,佳代的表情放松下来了。啊哈哈哈哈。她戏谑地笑着说了起来:“上次的那个已经分了,不过现在又遇到一个不错的。”听着那毫不做作的开朗声音,啊啊,响子心想。她活在“当下”。

高中时代的回忆,对他人来说是过去的遗物。

可是在岛津主办的聚会中,响子一定甚至无法澈底缺席。即便只有五分钟十分钟,他们都一定会拿高间响子来当下酒菜。

咒骂岛津的言词在疼痛的脑中接连爆开,可是她也能理解,元凶不在那里。

不要聚在一起。祈求或诅咒一般,无计可施,她咬唇心想。

她听说清濑与今日子是在大学二年级,高中毕业第二年的时候分手的。

这件事也一样是听佳代说的。登对过头的俊男美女情侣档的分手消息,大部分的老同学都用卑俗的笑来反应,这她也从风闻中听说了。

掀起革命的明星,只被众人要求去终结一个时代。接下来被期待的,就只有凋零。

——她已经不会再来参加了吧。

她可以历历在目地想像他们彼此碎嘴的场景。那或许是过去的自己。

那无疑事不关己。可是她差点就要打电话给清濑、给今日子,她用颤抖的手克制住了。

如果想要再深地牵扯进去,只会让响子显得更滑稽。连自己都不明白怎么会陷入这种心情,她只是承受着涌上心头分不清是怀念还是憎恨的感情与冲动。

结果她两边都没有连络。理所当然。后来冷静下来的她失笑了。笑自己的愚蠢。

大学毕业那年开始,老家每年都会收到同学会的通知。主办人是岛津,每次佳代都会打电话来。

‘虽然也觉得事到如今没什么好聚的,可是还是想去一次看看。响子,你要去吗?’

“不好意思,我有点忙。”

不是谎言,但严格说起来也不是事实。如果想要挪出时间,随时都有办法。

可是,那个地方把她排挤出去,在清濑和今日子分手后,这次连他们两个也被排挤出去,现在依旧热闹滚滚。就是那种性质的聚会。

‘这样啊。你现在好像真的很忙嘛。我在电视上看到罗。像我妈,还兴奋地跟朋友吹嘘说:“那是我女儿的朋友耶,很可爱对吧?很活泼对吧?”’

“谢谢。听到有认识的人在看,感觉很不可思议又很微妙呢。——可是谢谢,我真的很开心。”

地方电视台的主播,是她从以前就很向往的工作之一。因为是父亲的职场,过去她也一直隐约觉得那是近在身边的世界。回到渗染着回忆的故乡就职,通过父亲任职的电视台考试,她也知道当地的朋友和同事怎么说,但是对响子来说,重要的是她终于找寻到工作的价值。

响子在就职的时候,并没有拜托任何人任何事。不过身为主播的出发点确实一开始就相当高,因此她现在相当忙碌,也是事实。

‘啊……啊,如果响子不去,我还要去吗?’

“帮我跟岛津还有大家问声好。”

‘好。’正因为个性不拘小节而落落大方,佳代这样的女生有时会近乎可怕地直指事物核心。每次同学会结束,她都会向响子报告情况。

“小铃今年也没来呢。”

自己的缺席,与其他没有任何芥蒂的同学的缺席性质不同。

响子对此也有自觉,他同学应该也都发现了。出社会后第三年的春天,岛津打电话到老家来了。

‘我收到你缺席的回条,所以想直接约你看看。如果你来的话,大家都会很开心的。其实出席率一年比一年低,身为干事,我也觉得很烦恼。’

“那天我真的有事不能去,对不起。”

岛津居然特地打电话来邀,这让响子半是吃不消地回答说。每次都是这样,其实那天她根本没事。可是她还是老样子,提不起劲来。

‘别这样说,来参加嘛,响子。’

几年

没连络的他,语气却像以前那样毫不客气。他在电话里只字未提响子现在在电视台当主播的事。响子觉得讶异,但主动告诉他又教人不甘心。坦白说,她觉得很没意思。因为现在只要在街上遇到以前的朋友,几乎都能得到一句“好厉害”的赞赏。

或许岛津真的不知道。那么稍微暗示一下再挂电话怎么样?她这么想。就在这么想的当下。

‘我每天都在电视上看到你,能不能就请你来露个面呢?’

突如其来的这句话让喉咙哽住,发不出声音了。

“我知道的啦。”她觉得仿佛被人在耳畔这么呢喃,背脊一阵毛骨悚然。

你现在以什么为傲、拿什么做支撑,才能回到这块土地?——我都知道的啦。

“对不起,我不能去。”涌上心头的是怒意。

她感觉到自己正拉出防线,不让岛津瞧不起、轻贱自己,同时也痛感到让他们这样做的不是其他,就是过去的自己。她不知道该把这沉积在胸口的感情排遗到哪里去才好。

为什么我不能跟其他同学一样?

放下话筒,按住额头,冷不防想起佳代的声音。小铃——

她忆起刚进高中的时候,看见铃原今日子坐在窗边的侧脸在光照之下显得好美。周围的女生都害怕孤立,为了尽快找到朋友而相互攀谈,在这当中,她却默默地,存在于那里。

响子被吸引了。是响子主动找她说话的。

——我叫高间响子。你呢?

脸转向这里,四目相接,几秒之间面无表情地看着这里的今日子的脸,在下一瞬间浮现笑容。应该再也看不到的那张表情。她说了。

我们名字一样呢。我叫——。

佳代说了:‘小铃今年也没来。’

那年夏天,响子下了个决心:‘除了每年三月举办的同学会以外,今年夏天预定再加开一场。’

在房间里读着明信片上的通知内容时,正好佳代传简讯来了。

岛津寄通知来了,我转寄给你唷。

Fw:高中同学会通知

大家好。前些日子已和部分同学确定的同学会,决定于下述日程举行,请各位确定一下内容。我想大家都很忙,但为了确定地点和人数,请大家用另行寄送的明信片回复出缺席或保留。(或许有人觉得既然都寄明信片了,就不用再传简讯了,可是有些人搬出去住,没收到通知,所以我两边都通知了。)

上面的日期已经是下星期了。或许是临时起意决定的事。但是看到简讯内容,她忍不住苦笑。

‘前些日子已和部分同学确定’这样的开场白太多余了。因为这句话,曝露出这场众会与其说是同学会,更近似只为了岛津身边的几个熟人而办的饭局。他是为了避免给人他们偷偷摸摸聚会的印象,才像这样公开通知吗?举办日迫在眉睫,也让响子这种局外人难以打入。

阖上手机,望向桌上的明侰片。

那里不是我该去的地方吧。她决定性地明白了。如今自己不在那里才有意义。她只要身为一个受谈论的、没有实体的幽灵就行了。

看看房间书架,上面摆着毕业纪念册的书背。眯起眼睛。自己怎么会把它从老家带来呢?明明或许再也不会翻开了。

再次打开手机:“喂?佳代?”对着接通的手机,她想用宣告来巩固决心。她一口气说了,“下星期的同学会我会去。”

指定的F市站前的居酒屋,难说是一家有品味的店。

响子职场的上司和同事,很多人对吃和娱乐很讲究,所以狭小的F市内不错的店家她几乎了若指掌。可以一边欣赏爵士乐现场演奏,一边品尝别致酒品的店;没有招牌,秘密基地般的时髦酒吧。就职之后,她被带去过许多地方。虽然是乡下,但还是有了解都会感觉的时尚人士。而自己毫无疑问也是其中一分子。

她鼓舞自己。就算面对只因为住在东京就盛气凌人的那群人,也没有什么好畏缩的。我活在这里。

因为是下班后才去会合,同学会的开始她晚到了十分钟。站在流泄出流行轻音乐的店家门口,她把皮包拉近手臂。

现在还可以回头。事到临头,胸口才颤抖起来。

或许他们正在店里嘲笑着她的迟到。说高间响子结果还是缺席了,临阵脱逃了。她几乎可以看见那场景。

可是我得负起责任。澈底地、没有止血点地重创到底。我是不是应该这样做?

胸口忽然静如止水的瞬间到来了。笔直昂首面对。她感觉到先前的困惑和恐惧仿佛从表情上擦得一干二净,再无破绽。开门一看,可以听见怀念的声音笑闹着。

他们的身影全聚在里面的座席。佳代、由希、岛津。他们注意到响子,停止说话,转过头来。

曾几何时那般,脚跟抖了起来。从表面沉潜到内在的恐惧隔着一层皮肤,电流般地爆出火花。她怕,怕得不得了。

无论十八岁的时候,穿越玻璃森林的自己有多么地毅然决然,那张脸仍是伤痕累累吧。手和脚也是,无论何时,一想起来就会淌血。

“大家好。”自己的声音听起来从容大方。脸上浮现连工作中也不曾展现的优美笑容。她用彬彬有礼的声音接着说:

“好久不见,我是高间。我好想念大家呢。”

居酒屋的灯光正从她的身后朝头部照去。背后好热,烧起来似的。

“响子!”她听见叫声。非常女性化的,尖高的声音。高跟鞋里头,脚跟抖得更厉害了。水上由希站起来,“哇!”地夸张尖叫。啊啊,她眯眼。

——她一点都没变。

“好开心!响子,你真的来了。欸,你现在在电视台工作对吧?我去了东京,是我爸最近告诉我,我才知道的呢。你好厉害唷!继女星KYOKO之后,你是我们班的第二号名人了!”

她欢欣地说着,眼里却没有笑意。

“当地电视台的新闻,在这里收视率搞不好比富士还是日本电视台还要好对吧?”

“嗯。”头好痛。额头深处疼痒似地又热又痛。

“好久不见,由希。”响子回来了。这下子就再也没有退路了,她不会撤退。今后每年,我要坐落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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