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见KYOKO的宴会在这个月底。

在连结公司与自家的直线中间,平常的车站下车。在车站大楼里的果汁站,今天也买了蔬菜综合果汁。这是聪美上东京以后,五年来每一天的晚餐。聪美喝着,走在熟悉的幽暗道路上。

建在肮脏河畔的永政大学的别馆延伸出来的光,今天也飘浮在漆黑的水中。

聪美所属的剧团“常盘会”,原本是这家私立大学的文学系副教授所成立的。常盘会不是只看心情和兴致来活动,而是严肃地钻研文学,将所倾倒的戏曲和思想系文学作品剧情几乎原封不动,全靠演出方式来表现。排除娱乐性,追求演员的演技、声音和身体性的独特舞台演出,以硬派作风获得了相当高的肯定。

而这些也成了团长兼导演的常盘英人的特征与评价。

聪美从学生时代就很喜欢这里的舞台表演。

如果自己的心里有一本辞典,在里面翻查“学生戏剧”这个词,一定会这么写着:

‘得过且过。没有才华的人彼此摧残,有时候连有才华的人都加以摧毁,无可救药的地方。’

她不认为所有的学生剧团都是这样的,可是聪美以前待的地方就是如此。每个人都自认与众不同、是特别的,彼此批判,对于有任何一点“真货”味道的人,就澈底地闭上眼睛,不去承认。

高中的戏剧社则是拘束极了。

演戏很有趣,但必须彼此客套退让,那种感觉教人受不了。

而那样的枷锁解除,获得自由的故乡大学的戏剧社团里,每个人都拼命地表达意见,莫衷一是地批判现代戏剧场景或是电影、电视剧有多么俗不可耐。与之同调,和他们谈论是很爽快。深信自己参与制作的事物是没有杂质而纯粹的,为此酩酊,深自陶醉。正因为没有人打乱步调或特别突出,才得以维持下去的一个团体。而且恐怕是那里现在仍延续的一个团体。

想要挑战新东西的人、不肯同调的人会被狠狠地排除出去的、时间停滞的地方。那里完全就是“学生剧团”的不良范本。聪美想要当个演员。无论周围的人是什么样的人,只要站上舞台,完成自己的角色,她就能获得充实。

聪美自己也不了解为何她需要如此。她自认原本就不是个想要主动引人注意的人。对于那些为了引人注意、获得赞赏而汲汲营营的人,说起来她也一直是冷眼相待的,然而为何自己会如此拘泥于戏剧?可是,她已无法抗衡。

幼时父母带她去的当地市民馆。连名字都不晓得的剧团演出的普通舞台剧,却令她激昂、亢奋。人竟能像那样发声、像那样扭曲脸孔。那个地方究竟是什么?

聪美的愿望很简单。她单纯地被它所驱动,一路走到这里。

只要能够身为演员就好了,却找不到能从心底托付自己的导师,令她难受。这些人全都只有一张嘴皮子,净说些牛头不对马嘴的事。聪美觉得厌烦,但她自己也被“我与众不同”的自负与自信给囚禁了。那个时候,以某种意义来说,或许是一段自我中毒般的幸福时光。

就在这个时候,她看到了“常盘会”的舞台。

“请多指教。”

换上练习服进入房间一看,在里面对着几名演员而立的常盘正板着一张脸。他看也不看聪美,只说了句:“好慢。”

“对不起。”

演员什么都不必知道。脚本、对舞台的诠释,全都在常盘一个人的脑子里,只要他来回答就行了。演员猜想着他不会明说的诠释,努力贴近自己的角色和作品。

常盘的练习非常严格。

尚未决定要饰演哪一个角色的时候,就指示演员在短期间内把书中所有的台词全部背起来。有时候好不容易努力把女角的台词背起来了,却意想不到地被分配到男性角色,茫然无主。

通过“常盘会”的试镜时,聪美喜极而泣,不顾父母的反对来到东京,然后再寻找就职地点。唯一的条件是必须靠近练习场,工作内容和雇用条件她都不要求,只要能得到足堪生活的收入就够了。

她没有告诉学生时代的戏剧伙伴这件事。她把它当成小小的复仇。被自我的想法过分束缚的他们,除了有交情的朋友外,根本不会去看别人的舞台表演。可是总有一天,让他们在某处看到自己就行了;看到她,沉痛地感到只有聪美一个人出淤泥而不染,再来奉承她就行了。

“不懂的话,也没关系。基本上不管是对情节的想法还是我个人的诠释,我都不打算将它们前景化。”

常盘以冷漠的声音说。不是聪美的登场部分。可是自己也曾被以相同的口气训过好几次。他瞪住呆立原地的演员。

“可是不要在那里不懂装懂。”

这里基本上不会招募团员。聪美的情况很幸运。碰巧有个女团员离开,那一年少了一名团员。而她入团以后,就没有人退团,也没有人加入,剧团成员再次固定下来。

当时她想在都内演戏而寻找网站,到处都是“只要有兴趣,欢迎任何人加入”、“和我们一起打造出好作品吧”这类热情的宣传词。活动条件也是“基本为周日练习”、“一星期三次”这种程度。

可是“常盘会”不一样。招募传单上只写着“平日晚间七点以后可以练习的人,周末、假日也能参加练习的人”。

“下一个,半田。”

“是!”她很久没有请假了,而昨天因为跟纱江子吃饭,请了假没来练习。常盘几乎不会把感情表现在脸上,所以聪美看不出这件事究竟让他有多不高兴。但是聪美没说理由就请假,他不可能觉得舒服。

导演心中已经决定好的角色分配。可是这并未明示出来,演员们只是为了让他进行确认,糊里糊涂地念出台词表演。

这次的戏码是索福克勒斯的《伊底帕斯王》。

就算要演希腊悲剧,这选择也未免古典过头了吧?连我自己都觉得好笑,但我们就来试试吧!

常盘这么说,团员们都笑着应道:“是啊。”但聪美内心完全无法苟同。因为,什么伊底帕斯王的她根本没读过。她对文学的知识近乎白纸,这五年来却只能不断地装懂,拼命地追逐台词。她已经渐渐到了那个年纪,能够自觉到自己并未聪明到能有什么哲学或主张。

挺起胸膛,打直腰杆。从以前开始,她唯一自我要求的就只有身体要笔直站立。拉开噪门,说出指定部分的第一节。

——你们正在祈祷!为了实现祈祷,你们必须仔细聆听,并遵守我接下来的交代,以应付灾厄。

聪美在另一个房间换衣服时,一个女前辈向她搭讪了。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聪美吃了一惊,把脱到一半的练习服毫无意义地掩到胸前。只要停止练习,下了舞台,聪美在这里也能摆出笑容。她反问:

“什么怎么了?”

没有饰演角色的时候,扮演的负担却更加沉重,这难道就没法子可想吗?对方笑也不笑,用欠缺表情的眼神应道:“没什么,”

“因为我看你表情很僵硬。好像一口气老了好几岁。怎么,是跟男人吵架了吗?”

每天见面,这或许是当然的,但这个前辈的口气一点也不亲切。一副别人怎么想她她都没兴趣的态度。可以失去的东西越来越少,光是这样就能让人变强。直到几年前,这个前辈还在跟有妇之夫的常盘交往,把时间和金钱奉献在他和“常盘会”的活动,而分手之后依然继续待在这里。

她搔搔肤色白皙、雀斑散布的脸颊。无视于练习场的禁烟规则,拿空罐当烟灰缸吞云吐雾。

“没那回事。辛苦了,我先回去了。”

聪美行礼,垂着头离开大学建筑物。

走了一会儿,等到感受得到脚边河川鲜浓的泥土味和青草香后,她才总算能够抬头。时间勉强还停留在这一天的十一点五十分。看到擦身而过的女人薄薄的大衣衣摆下露出好几层轻薄摇曳布料的晚礼服裙子,再看到高高的鞋跟,她心想:噢,要去店里上班吧。

转行投入特种行业,这她今后大概也办不到吧。那或许赚得快,也适合自己,但只要必须排演练戏,就绝对没办法。

宽广的河面浮着几艘小船。船头亮着微弱的灯,有人正在享受夜晚。

究竟是哪里不一样?她想。

相信常盘,追随着他,聪美并不后悔这个选择。实际上三年前开始,她也开始站上舞台表演了。常盘的戏剧评价很高。可是那又怎么样?

这在小剧场界是理所当然的情形,常盘没办法付薪水给演员,聪美还得付会费参加。除了一部分的业界人士,了解舞台演员状况的一般人只有极少数。常盘英人的名字也是,学生时代的聪美把他当成全世界最尊敬的明星,但对自己的父母和故乡的朋友来说,只有能上电视和杂志的人才叫作明星。

要站上大舞台,而常盘是带领她前往的人。聪美如此期待,照着他说的演戏。而她自己也不断地摸索。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KYOKO与自己,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望着河水,以及它反射出来的斑驳灯火,继续走着。虽然方向跟车站相反,但她想走跟平常不一样的路线回家。

为什么我们同学会的话题永远都只有KYOKO?

因为只有她才是特别突出的名人?

所以她才会这样说吗?那种工作也没什么了不起,大家不都一样是F县人吗?这么说来,学生时代的她……云云。

现在虽然还没有,但如果杂志爆出她的绯闻,酒席上一定又会拿绯闻当下酒菜,热闹一番吧。嘲笑不幸,就连幸福也嗤之以鼻,视若敝屣。

我有权利在那里跟大家一样嘲笑KYOKO。可是拥有那种权利,令人不愉快到了几乎想哭的地步。

我跟那里那些只会看电视的家伙不一样。

可是同学会后,聪美被男同学们打听她是否还没有男朋友。她被视为垂手可得、是他们日常生活范围内触手可及的对象。这等于是被归类在与平凡主妇的贵惠相同的等级。

眼前出现一座桥。在都会,即使是深夜也会有自行车经过。车铃发出轻亮的“叮铃铃”声,她停下脚步。

她一阵难受,仰望天空。自行车从旁边骑过。风通过时,她心想了。

我跟那些没有生产性、毫不努力的人不一样。我了解的,是KYOKO那边的世界。

我参加试镜。我有想要实现的目标。某天突然出现在电视上,让同学们大吃一惊,应该是我的特权才对。她是什么时候努力的?——令他们如此惊呼,在他们面前华丽登场的,应该是我。

所以我没有告诉任何人。

过桥途中,聪美把脸从栏杆探向水面。反射出路灯和粗俗招牌的霓虹灯光的河川,却连如此接近的聪美的脸都映照不出来。河面依旧一片黑,黑得就像要吞没她、吸入她。

聪美做了个深呼吸,在原处待了半晌。尽管脑中思潮起伏,自己的表情和心都意外地平静。她知道为什么。因为她再也没有让激情充斥心胸、大肆狂舞的体力和精神力了。自己的年轻,在叛逆驱使下出奔故乡,加入“常盘会”的那个时候,就已经是顶点了。

这些家伙都没有明星相。没有明星相。有明星相的只有我一个。

再也回不到这么想的那个时候了。

学生时代的戏剧伙伴几乎都找到了工作,或继承家业,或跟感受不到一丝教养和艺术性的庸俗对象结婚,关在家庭里面了。后来大伙又众了几次。当时跟聪美最要好的伙伴,最近每次见面聊的都是刚出生的孩子。

我的梦想呢,是等到将来孩子独立有时间了,再找个剧团重拾戏剧,当一个可以饰演欧巴桑角色的女演员。

她就像梦想着温暖的美梦一样,谈论着如此令人骇然的未来。聪美不晓得她在想什么。

令KYOKO与聪美际遇不同的,是演技吗?是外貌吗?是亲和力吗?是态度吗?是运气吗?不懂。她也觉得都不是。原本以为个性独具的聪美内在的演员,在与其他演员碰撞的过程中也逐渐被磨耗殆尽了。每个人的个性都比她更独特、自我主张更强烈,然后更幼稚。聪美受不了那种幼稚,变得成熟,然后失去了力量。

寻找KYOKO跟自己的不同太荒唐了。因为就算聪美表达出她的这种感情,KYOKO也会说那与她无关吧。让你目睹到我的成功,不是我的责任。

在无边黑暗的河川里,聪美就像昨天梦里那样,试着想像KYOKO的身影。想像自己对她主张的场面。

我懂你的心情。我跟其他同学不一样。我是现在进行式。我一直努力不懈。即使明白那有多难看,我还是——

时限逼近的声音作响着。没有告诉任何人,默默努力的代价,逐渐侵蚀了聪美的地基。

剧团有门票业绩这回事。即使挺胸说什么这是艺术、文学,经济仍公平地对每一个地方施加重担。一个人不卖掉几十张的门票,就租不起剧场。然而聪美从来没有达成过规定的业积。故乡的父母不可能来,国中和高中的老同学、学生时代的戏剧社团成员更是不考虑。在展现出成果之前,她连让别人知道自己在这里都不愿意。职场也不行。沐浴在舞台照明的灯光下,浑身束缚与自私的自己,她绝对不能让进藤或其他同事看到。

过去她总是借由支付比其他团员更多一点的会费来免除门票业绩,但这也是有限度的。周围看待她的眼神越来越严苛了。

皮包里傅来绌微的震动。掏出手机一看,灯光闪烁着显示有新简讯。是由希传来的。

‘上次辛苦啦。我听真崎说,你就快跟KYOKO见面了,真的吗?到时候再告诉我是什么情形唷。等你的电话☆’

看完内容,叹了口气。

好歹也算是个艺人。一直在心中如此形容KYOKO的,大概不只聪美一个吧。没有什么特别的契机,但突然醒悟的瞬间到来了。如果认为自己跟在同学会上热烈谈论KYOKO的他们不同,如果想要这么认为,就只有我,必须好好地去承认这件事。

我,无可救药地羡慕着KYOKO,想要变成KYOKO。

承认了,就能被原谅吗?

感觉浮在水面上的她似乎这么问着:“就是啊。”聪美笑出声来。好久没像这样,露出不是应酬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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