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见纱江子指定的店,是位在中目黑的一家法国餐厅。

在店前会合后,马上就进去了。餐厅位在从马路上楼梯后的二楼,来到柜台,一名侍者看见纱江子,快步趋前行礼:“欢迎光临。”

“上次多谢招待了。我预约了,我姓里见。”

纱江子语气闲适地说,侍者一副了然于心的态度,回以满面亲热的笑容。被带到座位后,纱江子先问聪美:

“可以请主厨推荐上菜吗?这里的鹿肉很好吃,我会交代套餐里要有鹿肉。”

“都可以。好棒唷,你常来这家店?”

“也还好啦。跟杂志社的人碰面的时候来过几次而已。可是,是啊,这里还算好吃,我满喜欢的。聪美,喝红酒可以吗?”

“嗯。”从学生时代起就从来没有染过的漆黑头发与黑框眼镜。不受流行左右的深灰色套装,一双穿到底的包鞋。饰品类除了简单的戒指以外,别无他物。纱江子的形象从高中的时候就没有变过。

女人从二十出头到二十五左右,会有一段赘肉消失殆尽的时期。聪美也是如此,看看朋友也都是这样。然而纱江子不管是脸颊还是下巴,线条都跟以前一样。虽然不到胖的程度,但就是有些福态。即使穿着腰线微微打褶的套装,还是几乎看不出腰身。

一看就是没尝过男人滋味的身体。

是谁在背地里这样说她的?是什么时候听到的?

可是比起这样说的谁,聪美对纱江子更有好感。里见纱江子投入有兴趣的领域,凭着一股热情做出结果来。生气勃勃地从事喜欢的工作的她,有着轻佻地装饰自我、却总是在寻找依靠的女人所没有的内涵。一言以蔽之,那就近似于生产性。跟什么都无法创造、应付一时的流行或思考是两个极端。

就是因为害怕她拥有的这些,“她们”才会把纱江子拿来当成攻讦的对象。

纱江子从前来的侍者手中接过热毛巾,把同时递过来的菜单翻也不翻直接还回去。不看内容就点了主厨推荐套餐和红酒的牌子,也不忘像个熟客与侍者亲密地寒暄一两句。“这里超好吃的。”明明刚才说还好,然而在侍者面前,却刻意向聪美这样称赞。侍者恭恭敬敬地行礼说:“多谢夸奖。”

“上次我不能去同学会,好可惜。很热闹吗?”

“老实说不太热闹。这是第一次在东京办,结果留在故乡的人来参加的不多。”

点了红酒和料理的纱江子表情虽然开朗热情,却只“嗯”了一声,口气心不在焉。

“好像是这样呢。我从阿修那里听到大概的情况了。”

她盯着杯中的水,吁了一口气。

“不过真对不起,聪美,阿修那家伙居然塞了个怪差事给你。如果你不愿意,推掉也可以的。那家伙从以前就是那样,没救了。”

“真崎还是老样子,很好玩啊。”

聪美内心苦笑,但装出平静的声音应道,结果纱江子吃不消地笑道:“你人太好了啦。”聪美摇摇头。

“我只是说出我的感想呀。”聪美微笑,拿起杯子喝水。

同学会几天后,聪美用冷静下来的脑袋一边松了口气,一边重新思量。

虽说没能及时反驳,可是真心为那种事烦恼,也未免太可笑了。大家都醉了。要怎么把岩户里面的KYOKO叫出来?那个提议只是玩笑,大家一定早就忘了这回事。肯定是的,然而我却把它当真,为此心烦意乱,简直愚蠢。

总算找回平静的聪美,却紧接着接到了电话。是纱江子打来的。

‘不好意思,我从阿修那里听到你的电话号码跟上次的事了。如果要见KYOKO的话,我可以安排时间跟地点,我们要不要见个面?’

电话另一头传来抱歉的叹息。

‘对不起唷,阿修这样强人所难……’

“阿修人是很有趣,可是很麻烦,而且有时候精得很。嗳,在大家面前,他其实是有点勉强在假装吧。安安分分,努力摆出给外人看的脸孔。”

“咦,是这样吗?如果他那好玩的样子是装出来的,我会觉得有点寂寥呢。还是说在纱江子跟贵惠面前,真崎也可以放心表现自己,所以跟和大家在一起的时候比起来,感觉也不太一样?”

“或许是有一点吧。可是阿修那人骨子里黑得很。我觉得他有很多地方连对贵惠都有所保留。”

纱江子语带玄机地说。明明应该不是在找什么,她的眼睛却在店里巡视着,在谈这些的时候,一次也没有正眼注视过聪美。

从以前就和纱江子很要好的真崎和贵惠。现在已经分手的情侣挡。这么说来,上次聚会的时候,他们两个就被周围的人挖苦了:不要事到如今又搞什么外遇呀。

聪美会喜欢纱江子,是因为欣赏她对工作的态度,更重要的是她的洁癖。重视兴趣与工作,讨厌多余的化妆与华美。虽然会护着儿时玩伴贵惠,但对于除此之外的女生,纱江子从以前就有点隔岸观火。

‘因为女生不是都会黏在一起吗?’

刚出社会后举办的同学会上,有一次不晓得在聊什么的时候,聪美听到纱江子这么说。轻蔑地,同时又像在夸耀自己绝不会那样地傲然挺胸。

如果是在高中、正值那期间的时候,这是绝对不被容许的发言吧。就连聪美听了可能也要反驳。聪美应该会嘲笑:“纱江子不是不跟别人黏在一起,只是没人要跟你黏在一起而已吧?”

可是现在她已经能够坦然地听到这话了。纱江子靠着这样的态度成功了,现在也依然在战斗。

看在洁癖得耀眼的纱江子眼中,她的好友们的关系是什么样子?分手后仍满不在乎地碰面,爽朗地对旁人的担忧一笑置之。“我们不是那样啦,我们真的什么都没有,大家干嘛乱猜嘛?你们真好笑。”

贵惠像个少女般笑着。

聪美绝非完全相信了这种健全的情节。从纱江子这样的口气听来,他们两个或许似乎还是有些什么。

红酒送上来,倒进杯里后,“那么干杯吧。”纱江子微笑说。

“被扯进莫名其妙的请托,我们两个还真是倒霉。不过也因为这样,今天才能跟聪美吃饭,所以也不全是坏事啦。”

“哎呀,真荣幸。我也很想听听你工作上的事。电影业界一定很多彩多姿吧。”

“也没有外人想像的那样啦。经常得忙到废寝忘食,也知道身体都在哀嚎撑不下去了。常常胃痛,而且睡眠不足,脚跟脸成天浮肿。你现在是在做什么去了?”

“小职员。说好听点是粉领族,不过只是家小公司。”

聪美答着,感觉套着丝袜的脚好似被无数条尖细的电流抚过表面。尽管坐立难安,却也无可奈何。应该也不是拿来跟自己的境遇相比较,但纱江子“哦”了一声,好像已经失去了兴趣。

这种时候,重要的是不要表现得过度谦卑。我是主动选择要在这里的。聪美想要表现出这种态度。

就这样,聪美的工作没有再成为话题,对话几乎都是关于纱江子的工作,然后进入今天的正题KYOKO。

“KYOKO小姐真的愿意见我吗?”

“她意外地行动力很强,对人也不是防得那么严。就算是艺人,毕竟也是活生生的人嘛。尤其KYOKO的事务所很小,能捧的就只有她一个。”

“是吗?”

“嗯。”

聪美叉起一块充满香草和胡椒味的鱼料理送进嘴里。前菜量很多,她已经觉得饱了。或许没办法把主菜的鹿肉吃完。聪美这么想着,对面的纱江子却灵巧地分切好鱼肉,逐步扫光。

“可能是没想到KYOKO能那样走红吧。KYOKO刚受到瞩目的时候,好像也有很多大型事务所来挖角,可是KYOKO好像拒绝了。她真的是没有欲望。”

“这样啊。”

聪美惊讶地点点头。没有欲望。这话似乎卡在了侧腹部,令人耿耿于怀。不知为何,她觉得把食物塞到吃撑的自己显得滑稽。身材苗条的KYOKO,还有媒体上看到的其他女星和模特儿的站姿。

现在是狼吞虎咽的时候吗?

纱江子丝毫不介意聪美的进食速度,不在乎到了令人憎恨的地步。她一眨眼就扫光了鱼,用送上来的面包抹拭盘上的酱料。

“因为是小地方,所以事务所有时候也会用酬劳来决定要不要接工作。所以喏,她现在连那种抽方银行广告的烂案子也接。啊。”

纱江子惊觉似地表情凝固,然后微笑看聪美。

“我失言了。可以替我向岛津保密吗?”

“没问题。”聪美也微笑答应。

在上次的同学会感觉格格不入,无法完全融入的故乡组与都会组的同伴意识与共犯关系。可是对于像这样和纱江子处在一起,聪美一点儿都不觉得哪里不好。

“话说回来,聪美,你还是一样,真的好漂亮呢。从这个意义来说,不能去同学会真的好可惜哦。不管是由希还是贵惠,见到我们班上可爱的老同学,真的很让人赏心悦目嘛。”

“对老同学就不必说客套话了啦。”聪美摇摇头,委婉地责怪说。

“女星和模特儿你才是看到都腻了吧?而且电影业界的人部落落大方,时髦洗练。你当然也是其中之一。”

听起来像是赤裸裸的客套话,但也不全然是谎言。比起全身穿戴得琳琅满目,纱江子那俐落的套装打扮反倒显得清爽自在。脸庞和身材也都是老样子,没有任何努力保养的迹象,但姿势和举止都比以前要自信太多了。

“我?别说笑啦。”纱江子大力挥手,夸张得令人看了畅快。

“真的,没人把我当女人看,而且可爱的女孩真的很让我憧憬呀。我不行的——欸,聪美,你知道每次同学会后,男生都很介意你是不是还一个人呢。你要小心唷。特别是阿修。”

“你说真崎?”

“对。我觉得他这次会拜托你这种事,背地里很有可能是在打什么算盘。”

“对我?应该不会吧。我看过他太太的照片,是个大美女耶。”

“哦,你说他老婆唷?”

纱江子没意思地板起了脸孔。那副表情实在滑稽,让聪美笑了。

“你那是什么口气嘛?”

“因为那家伙绝对是只根据带不带得出去这个条件挑老婆的嘛。他就是爱面子。比起他老婆,我比较喜欢贵惠。”

听着她的声音,聪美隔了好几年,想起学生时代不止一次对纱江子感觉到的异样感。

真的好可爱,好好唷。

纱江子称赞的对象,不是闺密的贵惠就是聪美,要不然就是由希,有时候是刚才提到的KYOKO。与是不是一般标准的美女无关,她总是无条件地称赞女生。

这样评论纱江子的是谁呢?一看就是没尝过男人滋味的身体。

高中的时候,有个针对纱江子的不负责任传闻。纱江子是不是喜欢女生?她喜欢的是不是贵惠?

冲到甩了手帕交的真崎修家去揍的学生时代。

纱江子动辄称赞同性。她把她们视为与自己不同种类的、会化妆的可爱生物。她是在憧憬吗?可是她又绝对不会把自己打扮成相同的样子。

“听说以前好像是展场小姐还是什么吧。女星跟模特儿也是,拿外貌当武器的人,有种特出的‘与众不同’的气质。怎么说,素材、骨骼就是不一样。可是现实中的美女并不是那样的吧?看的时候的标准会不一样。”

“那KYOKO呢?”

如果说贵惠是现实中的美女,那么高中时代教室里的KYOKO,也是共度不折不扣现实的人之一。而纱江子也见过变成女星之后的她。

纱江子沉默了半晌,拿起膝上的餐巾擦了擦嘴。毫不客气地捺在没搽口红的嘴唇上。她回答了:

“老实说,现在的她已经有那种气势了。以前感觉不到,可是或许她从以前就有那种素材和骨骼了。”

“这样。”聪美应着,拼命咽下涌到喉边的问题。

那我呢?纱江子,我的骨骼怎么样?

我想要什么样的回答?我在期待什么?我在害怕吗?她会怎么回答?聪美急忙甩开这些想像,含了口红酒吞下。

纱江子说好会让两人在下个月的电影试映会后的宴会上见面。纱江子的公司代理的片子里,有部片子KYOKO虽然不是主演,但演出了主要角色。

“我会先传电邮给她,告诉她你会去。这次KYOKO不是主角,宴会基本上也是人来来去去,就算聊得久一点,应该也没关系吧。如果她看起来不是很沉着,不是可以跟她提起清濑的样子,就再另外想办法吧。”

“好,谢谢你了。——可是总觉得紧张起来了呢。”

“像以前那样去见她就行了吧?虽然已经

有女星的架势了,可是如果旁人都因此吓到不敢靠近,KYOKO一定也会很寂寞的。她会开心的啦。”

“这样。”

“我最后遇到她,是今年春天的时候。”

纱江子说是在工作出席某个音乐剧的公关席上看到KYOKO。KYOKO深深地戴着帽子,戴了副眼镜,化着淡妆,完全是私人打扮。

“就好像过年去夏威夷度假回来的艺人。”纱江子用了这样的形容。

“感觉完全是去观摩演技的。她那种专注的个性一点都没变呢。虽然跟在场的其他人打招呼了,但也不会跟他们腻在一起。我也问候她了,她态度很普通。我们问到彼此最近有没有跟谁连络之类的,常有的老同学对话。”

“没来参加同学会,她却有连络的对象吗?”

聪美认定不可能有,只是顺口这么接话,没想到纱江子点了点头。

“好像有。我也吓了一跳。”

一时之间,聪美反应不过来。因为已经去了登峰造极之处,所以瞧不起以前的同学了;要不然就是跟清濑阳平等苦涩的回忆一起统统封印起来了——聪美一直以为不是前者,就是后者。

“我们班的吗?”

“浅井铃子。”

纱江子斟了新的红酒,耸了耸肩。听到这名字,聪美惊讶地眨眼。

想起来了。当时的教室。为了看到清濑而欢欣大叫的响子一群人。当时浅井铃子也在那里面。

可是那个女生没有一起毕业。她读到一半就转学了。

“……好怀念。”

她不知道这样呢喃的感想是不是妥当。不过这是聪美坦白的感想。

原来KYOKO跟那个女生还有连络吗?她们还在见面吗?可是为什么?明明连学年还是班级同学会都没来露脸。

而且,浅井铃子可是……。

“听说浅井现在在新泻当家庭主妇,已经是两个孩子的妈了。KYOKO说拍电影去到那附近时,浅井跟她老公带她去了一家很好吃的寿司店。我也忍不住问她浅井好吗?可是这也理所当然吧,都已经过了那么久了。”

——明明发生过那种事。

聪美知道,知道纱江子意识性地咽下去的话是什么。可是既然纱江子不说出口,聪美也不得不噤声。毕竟,她们都已经是大人了。

她只是叹息似地说:“她过得好就好。”

“嗯。”纱江子也点点头。

有着稳固地基的纱江子,也有着足够去如此赞同的余裕吧。再次叮嘱似地,她喃喃道:

“她遭遇过的事情不会消失。可是太好了,如果她能够忘记,并得到幸福的话。”

然后顺带似地,她为陶醉在感伤中的自己感到羞耻似地添了句:

“这是多管闲事吧。都已经过了十年了嘛。”

剩下一半的主菜和甜点被收走,等待结帐的时候,聪美忽然感到好奇,忍不住兴起这么问的念头:

“上次的同学会结束后,真崎送贵惠回去了吗?”

因为聪美想起贵惠介意着电车班次时间,说她本来要去纱江子家过夜的。而真崎是开着他引以为傲的叫什么的义大利名车去的。如果开车就等于酒后驾驶了,后来他怎么了呢?

‘别这样说,就跟我一起找家饭店住下来吧,贵惠。’

想要问出纱江子知道的秘密——这种如小棘般幽微的欲望冒出头来。

“啊,不可能。阿修隔天在都内也有事,所以贵惠应该一个人回去了。”

纱江子的应声实在是太干脆而平淡了,听不出那是否是包庇挚友的谎言。

“真崎是去处理工作的事?”

“不晓得。可能是工作,也可能只是去玩。他那个人很随便。”

纱江子又用吃不消似的没兴趣口气说。

离开餐厅回到车站后,纱江子说:“我还要回公司。”招了计程车便离开了。虽然电车还有班次,但她说公司在换车很麻烦的地点。或许她是奢侈惯了。

今天的聚餐是各付各的,价钱跟聪美平常吃饭的价位差了一位数。待在故乡的学生时代不必说,上东京以后虽然跟交往又分手的几个男人吃过几次饭,但也从来没有吃过这种价钱。

离公司和聪美家还有纱江子家都很远的餐厅。亲热地与熟客的纱江子搭话,但又恭敬地行礼的侍者。

纱江子常去的店有多少家?

如果只有交通不便的这一家店记得纱江子的脸,而纱江子想要炫耀自己的常客身分,才邀聪美来这里的话。

想到这里,聪美差点笑了出来。啊,我醉了。刚才明明还在想,要是纱江子的话,跟她成为共犯也可以,现在却害怕被她瞧不起。

从离家最近的车站走回住处的路上,湿暖的风让人联想到路煞和色狼,让她加快了脚步。

气喘吁吁地打开房间门,锁上后才总算松了一口气。她有股想要把今天吃的料理和红酒全部吐出来的冲动,觉得吐出来才是对的。

可是聪美办不到。即使面对洗脸台,涌上咽喉的也只有胃液,鱼肉鹿肉还有红酒,全都确实地渗入她的脂肪和骨骼里了。这,已无可遏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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