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电影院门口,是个自发的劳务市场。杨自道在那里前后挑了四个保姆回来,最后都黄了。最后找了个四旬妇女,看上去很麻利,姓党。江西的,说老公在这里开出租。没事出来干着玩。爱笑,菜也烧得不错。可是,才干三天,和卓生发摔锅大吵。那女人动作快,把卓生发素食的锅碗瓢盆,和杨自道辛小丰他们的东西胡乱混用,而且,两条短裤也用洗衣机,水龙头总大开着洗菜冲碗,连切菜都不关。她骂卓生发是神经病,卓生发骂她是败家精;那干练的保姆最后说,要么分厨房,要么她不干了!卓生发毫不退让,说,你这种人,到谁家都不受欢迎!

杨自道两边斡旋,上下讨好,最后保姆要求加五十块工资。杨自道觉得很荒谬,更要命的是,卓生发说,留她,就至少要加他五十元水电费!辛小丰听得头昏脑涨,他知道自己也该去上班了。便说,加加加。给她算了。保姆居然说,看在你和我男人都是开出租车的份上,我先试一个月,他要再屌我,你就是跪下来求我,老娘也不干!

伊谷夏好多天没有消息了。练车当天晚上,杨自道不放心给她发了短信,她没有回。隔天,杨自道让尾巴给伊谷夏打电话。但是,电话被按掉了。再打,还是按掉。杨自道忍了几天,又给伊谷夏发短信,说尾巴找你。还是没有回音。

辛小丰看着杨自道,牵着嘴角微笑。

这些天,因为有保姆和小丰在家,杨自道玩命地干,只要别人叫替班,他都上。基本上每天都是,早上五点起来,接自己的白班,傍晚五点,交班,可能又开上另一个师傅的晚班的车。这样再开到半夜十二点。回去有时洗都不洗,倒头就睡。

这天晚上十点多,杨自道接到一个号码陌生的电话:杨师傅吗,你在哪里?小夏——电话就被按掉了。杨自道把车赶紧靠路边,又回打过去。一直没有人接。虽然杨自道的电话,不少客人都会拨打,但他肯定这个电话,是伊谷夏的家里打来的,那应该是伊谷夏妈妈的声音,肯定是有问题了。杨自道一边回拨,一边往她家开。依然没有人接。他只好打伊谷夏的手机,一次次被按掉。他停下发短信:我正在过来。十分钟。

杨自道走最近的路,一路穿梭飞驰,两次从旁边的车掠过,只有一指间距,惊起骂声一片。六七分钟后,他赶到了筼筜丽景大门口,就看到伊谷夏佝偻着,被妈妈和保姆搀扶上了一辆出租车。杨自道想追着那辆出租走,不料,自己的车门被拉开,三个涂抹得像日本艺妓一样的女孩,钻进了他的车。人间天堂!身边的女孩说。

你们换一辆车好吗?杨自道一直想记前车的车号,可是视线不清。身边的女孩扑闪着扇子一样的假睫毛说,怎不早说?我们都上来了!

对不起,我正好走神。换一辆吧。求你们了!

拒载?!——我告你拒载,马上你就被罚五百块!

杨自道只好掉头,往人间天堂而去。伊谷夏病了,还是那个要命的痛经?家里为什么没有车呢?看她们那个样子,很慌张着急。显然伊谷夏是走了一百多米到大门口来等过往出租的。她很痛苦。杨自道心头阵阵发涩发紧,到现在,他才明白,自己还真是非常在意那个女孩。等三个艺妓一下车,钱还没有找好,他就再次拨打伊谷夏家电话。果然,保姆来接了,说,去医院了!肚子痛得要拆房子啦!杨自道说,那现在谁开车接送啊,保姆说,打那个的。伊老板出差了,她哥联系不上。杨自道又问在哪个医院。保姆说不知道,就把电话挂了。

这工夫,已经有人上了杨自道的车。杨自道心神不定,没有注意到一个黑衣保安对他打停止的手势,等他发现前面路口有突然出现的路障赶紧停车,一个黑衣保安已经拉开车门,抡起胶棍劈脸打来,杨自道回避之间,见右后镜三个黑衣保安正叫嚣着跑过来。杨自道清醒了,蹬腿狠狠踹开那人,一手飞快倒挡,一脚踩油门,后退几米,再换前进挡猛踩油门,汽车发出野兽一样的嚎叫,高速冲向那个红色塑料隔离路障,黑衣保安看车子这么疯狂,惊叫怒骂着避闪。轰的一声,路障向两边撞开,杨自道的车子疾驰而去。

乘客死死抓住门把,看着杨自道,半天说不出话来。开到大街,杨自道一手摸纸巾,一边对那个惊魂未定的乘客说,对不起。乘客这才叫起来:血!你嘴巴和鼻子都是血啊!黑社会啊?!杨自道点头,说,我不能接这里的客,来候客的司机必须每月交他们三百块钱,才能在这里排队拉客。我们,只能下客,不能上客。

噢,不好意思。我不知道。刚好看到有人下。

不怪你,是我走神了。

那你的引擎盖要修掉不少钱啊。都翘起来了。

还好,不然我的医疗费误工费比这个高得多。

临下车,二十元的车费,客人给了一百元,说,别找了。杨自道说,这和你没有关系。客人说,你把计价器上的别人的发票都撕给我好了。我能报销。杨自道挺感动。

客人走了,直到隔天,杨自道才发现,客人给的是百元假币。要平时,他一摸就能感觉到,但那天,他心里有事,又对那客人充满感激。没想到假币趁虚而入了。杨自道气得直骂娘。那天晚上,杨自道反复在两家医院门口慢行拉客。他一心希望能碰上点滴出来的伊谷夏。同时,他不断打她的电话,都是关机。

大约十二点,在筼筜湖畔的红粉佳人门口,一个黑风衣的大嘴美女,对他狠狠扔着烟头拦车。杨自道认识她,她也认识杨自道的车。大嘴美女上来,黑风衣里是低胸豹纹紧身衣,白色硬质丝巾;宽阔的铜钉黑皮带下,是黑色皮短裤、及膝的黑靴子。大嘴美女一脸怨愤。杨自道自己心情恶劣,看到了也懒得过问。开了一会,女人发现杨自道脸上受伤,说,叉挨人打还是刮擦了?杨自道说,今天收工早啊。

女人,呸!恶心!无聊!回家睡觉!

杨自道还是懒得问,他知道那女人住在黄厝。海边农民盖的出租房里,住着许多吧女、按摩女。到出租房前的一段木麻黄林荫道上,那女人开始脱风衣、解围巾、脱上衣。杨自道一把拽住她的手:怎么?又不想付钱?

我操!你亏呀?!大嘴美女大怒,三十块钱上个美女!你还亏呀!

杨自道今晚脾气异常恶劣,他指着路边的豁嘴的垃圾箱骂,那东西天天摆在那,我扔不扔垃圾它都在那,它亏什么?!

你今天疯了?我操你妈讲不讲理啊?垃圾箱也比他妈的垃圾好!你就把你自己从头到尾扔了,也他妈要收垃圾处理费!

大嘴美女瞪着黑着脸的杨自道,一口唾沫用力吐在位置前的挡风玻璃上:不是看你人不错,老娘还不乐意!没有两百块,你看我出不出台!我操你妈!

大嘴美女扔下三十元,摔门而去。

杨自道看着她的背影,忽然启动汽车,追了上去。

小石屋一楼,灯光明亮温暖。辛小丰和尾巴在床头灯下一起看书。尾巴打了个大呵欠,辛小丰说,十点多了,这下该睡了。他帮尾巴脱牛仔外套。尾巴叫,手还痛。辛小丰说,好吧,我很慢很慢地脱。明天我们要多练习一下。

小牛仔夹袄,袖子窄、质地又比较硬,让辛小丰脱得额头有点沁出汗。小家伙看辛小丰心虚,故意哇哇大叫。好容易脱下来,里面掉出个名片大小的通讯录,辛小丰一拿起,竟然就是自己床头柜里密不示入的东西。

我的!尾巴想夺回去。我的电话本!

辛小丰打开一看,之前写过的“正”字,全部被撕掉,只剩下现在打头的第一页上剩一个半的“正”字。下面,就是“中班陈杨辛”四个字。再翻过去,就是老陈,爸爸、姐姐、小爸爸、陈杨辛、书书、小狗、大鸡的电话号码。按本子上原有的通讯录的格式填写的。只有小狗和大鸡的后面电话栏是空的,它们没有电话,陈杨辛自己的号码是5555555。

辛小丰的脸阵阵发青,面对尾巴天真的脸,他好容易忍住了冲口而出的咆哮。之前,他有告诉孩子,不要动他和阿道抽屉柜子的东西。尾巴是聪明的,她看到辛小丰脸色骤变,眼神明显胆怯下来。她伸出手,试探着触摸辛小丰的手。辛小丰脑子空白了好一会,才说,来,我们脱掉毛衣。语调基本平静,但辛小丰的声音竟然全部嘶哑,仿佛声带里忽然堵满了霉锈。现在,尾巴脱毛衣,一声也没有吭,乖乖配合地把毛衣脱了,自己钻进被窝。她一眨不眨的眼睛,露在被子外面,看着辛小丰,仿佛怕他离去。

辛小丰说,你撕掉的那些纸张呢?

尾巴一脸茫然。辛小丰说,你是什么时候拿出来玩的?尾巴说,昨天……嗯……那天……这个孩子,一直分不清楚昨天、前天、后天的说法。辛小丰说,你记不起来撕下的纸张放哪里了,是吗?尾巴点头。辛小丰把本子翻给尾巴看,指着“书书”说,这是谁?尾巴大声说,楼上叔叔呀!辛小丰说,是他给你的电话号码吗?尾巴说,是呀。我问叔叔要的。辛小丰说,他看到你手上有这个小本子吗?尾巴点头。

辛小丰说不出的绝望和空虚,好像这十多年来的一切都很虚妄。所有的努力似乎都清零了。这是他自己对自己的隐秘交待,他甚至羞于做这样的记录,正是这样,他特别不愿意任何人看见它,包括阿道。可是,他又知道,这个幼稚可笑的记录,一点一点给他带来了隐秘的慰藉。十几年来,不知哪一天开始,每帮一次人、每抓一个混蛋,他都会记上一划,这记录令他羞愧难堪,可是他还是坚持记下来了。现在,几乎都不存在了。这也许就是一个暗示,暗示他,十多年来,他一笔一划甚至拿生命做代价的积累,实际上依然是轻若鸿毛的东西,转眼就灰飞烟灭了。

尾巴大睁着眼睛,在床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辛小丰,她知道自己闯祸了。

辛小丰拿过笔,把本子上的“书书”改成了“叔叔”,说,你这个是书本的书,我这个才是叔叔阿姨的叔。记住了吗?尾巴点头,她拿过本子,翻到第一页,指着剩余的—个半“正”字说,你不会写正字吗?我会呀!

辛小丰笑起来,我也会了,是原来不会。

那撕掉也没有关系,你都会了呀!

辛小丰说,对,算了。这个本子送你了。

在卓生发的窃听备忘本上,辛小丰通讯录上遗失的五页小纸片,已经被他用胶水粘在上面。卓生发把玩着这五张小纸片,脑子里不断回放关于它们的对话。这个小通讯录,当时卓生发像侦探一样,到楼下翻看的时候,就在一个床头柜的抽屉深处,发现了它。看上去是普通的,但是,卓生发有一个直觉,它不普通。普通的东西没有必要这么放,楼下的甚至钱都不会小心放。当姓杨的擅自给床头柜加锁时,卓生发感到,就是为了保护它。

“他看到你手上有这个本子吗?”(不知孩子什么反应)“是他给你的电话号码吗?”(姓辛的这么追问小孩)“是呀。我问他要的。”

是的,没错,楼下很在意这个小本子,尤其在意楼上的“他”是否知道它。这只能说明,它是特别的东西,很特别的东西。

卓生发反复翻看琢磨着它们,每一页、每一个“正”字的五笔,都不像是一气呵成连贯写出的,有时虽然是同一枝笔写的,但不是连贯完成的,有时笔不同,就可以很明显看出,这是一个记录。这么隐晦,它究竟记录了什么呢?一笔一笔见不得人的买卖?或者一个隐秘的计划实现?一个秘密的得到?

在楼下的床头柜里,卓生发第二次琢磨它的时候,是姓杨的企图装锁之后,那时,卓生发比以前镇定,很小心地察看了一次。首页有一串数字8191988。猜不出这是什么,银行账号比这数字长。密码?股票代号?电话号码也不像。猜不出。但卓生发倾向于这种性质判断:这是一份邪恶的记录单。

楼下,后来出现的叫伊谷夏的姑娘不一样,她就像一棵春天里刚刚长出绿叶的树,没有一片旧叶子。她第一次上楼,小卓放下大骨头就不断嗅她,并逮了机会,舔了她的腮帮。那个姑娘把惊恐和尴尬都藏在挣扎出来的友好的问候里,她说,嗨!嗨!!我长得就那么像猪大骨吗——

小卓对她的友善豁达,十分满意。卓生发给她泡了最好的茶。两人聊出了许多共同语言。卓生发告诉她,妻子、孩子以及岳母,在外旅行中,死于一场坠崖车祸。得了一些保险赔偿,但他不打算再成家,红尘深处,到处都是有毒之人,他准备就这样在红尘边,干干净净地度过余生。他看到那个姑娘眼圈都微微发红了。卓生发告诉她那只叫小发的鸡的来历。伊谷夏听了也十分难过。

第三次碰到伊谷夏,就是在小石屋下面的大榕树下。女孩子一个人,光着脚,对着树合掌祈拜什么。

那一天,卓生发和伊谷夏聊得更深了,他们一起在天界山后山小路散步。伊谷夏因为新鞋打脚,只好脱下,一直提在手上。卓生发就带她专走细沙地和柔软的草地。卓生发带她认识了旅人蕉、油棕、米棕、沙糖棕、越南蒲葵。

卓生发说,你刚才跟大榕树祈祷什么?

风调雨顺、国泰民安。

卓生发大笑,说,我知道你在求什么。你对那个白头发很好。他不上心。对不对?

一般般了。伊谷夏说。

别傻了,他配不上你。你们是两个世界的人。

卓生发原意是一个天使,一个魔鬼。那家伙百分百不是好人。可是,伊谷夏对他的话无比热切的眼神,令卓生发反而觉得自己不能那么兜底直说。他和她之问,虽然很友好,但毕竟还没有那么深的交情和信任。

伊谷夏却站住了,她扭脸看着房东:为什么?卓生发含蓄地微笑着。

喂,告诉我,你天天和他住一起,是不是看到了什么?随便说说,说着玩嘛,我们俩有交情了呀。

我就是觉得他配不上你,差远了。你会后悔的!

那个,……他是不是有别的女人?

女人?他有女人就正常了。

那……什么意思你?

一个怪人嘛什么意思!他们都是古怪的。三个男人,三四十岁了吧,一个个一身蛮力,都不结婚,没有一个亲戚来过,也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还出入变态酒吧,换你怎么想?那个讨人爱的小女孩,到底是谁的孩子?天知道!每个家伙都说是她父亲。鬼才相信!

你是这样想的?伊谷夏嘟哝,他们是好朋友,尾巴是比觉姐姐的孩子呀……

你相信了?这孩子的名字叫陈、杨、辛,你不觉得奇怪吗?姐夫姓什么,难道也姓陈,为什么姐姐姐夫都失踪了?他们到底去了哪里?陈杨辛,不就是这三个家伙的姓氏吗?这世界上,没有男人会这样相处的!你认为这正常吗?

你觉得他们三个……是同性恋?

你自己琢磨吧,也许比这还要复杂呢。说心里话,要不是你来说情,我早就不想再租给他们了,我都做好了提前退租的赔偿准备。

为什么啊,你觉得恶心是吗?

我住上面,恶心不到我。我就是感觉不舒服。噢,我们互相信任,我多说了一些,但我们的谈话我希望你不要告诉他们。否则邻里关系就更糟了。你心里有数就好了。

两人顺着小路往外走。卓生发说,你刚才对大榕树说了什么?

伊谷夏也感到了卓生发的好奇和执拗的分量。她说,我问它我今年能不能结婚。

卓生发笑,你才多大呀。它不会同意的。

我跟它说,我是个不合格的产品,只有结婚生子,我才能改良好,就和健康人一样了。我想那个人能天天抱着我睡觉,然后抱着我和孩子一起睡觉。

卓生发将信将疑,说,大树怎么说?

它说不行。

你怎么知道它说不行?

伊谷夏有点不好意思,欲言又止,想了想,她说,我是认真的。

卓生发郑重点头。

我跟它约定,如果它的树冠枝叶在摇,就表示它在打招呼,礼节性的问候,表示友好;如果它树下的胡须在飘拂,就是它在笑,表示接纳我的想法、支持、许可。

结果呢?

结果我每次问这个问题,它的胡须都不动。哪怕山里大风吹得到处树叶响,它都纹丝不动。你说奇怪不奇怪?

卓生发说,不奇怪。你要尊重这棵老榕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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