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自道的排骨汤刚炖出香气,比觉就来电话说,尾巴醒了,但在ICU病房监护。医生说还不怎么能吃东西,先别乱张罗。可是,杨自道已经张罗了。因为以前都是吃快餐,从来没有进厨房自己烧过什么,房东也不在,杨自道在他的厨房转悠,才发现,自己什么调料品都没有买,也缺少器皿。他也不愿意再下山,所以,擅自拿了卓生发的盐、味精之类,都投放进去。再把卓生发电磁灶的插座用上,就把排骨汤炖下了。

杨自道用开水泡了两包泡面,热乎乎地吃了,打算睡一下去接开夜班车。刚躺下,忽然想起比觉抽了400CC血,应该回来休息休息,便给辛小丰打电话,让他晚上去替比觉看护尾巴,辛小丰迟疑着,说好吧。杨自道听出他的犹豫,便问是不是姓伊的不同意。辛小丰说,不是。有个朋友明天去台湾,约好送他。可能略微晚一点到医院,我去陪夜。

比觉回到石屋,已经是晚上十点。没想到,辛小丰给的钥匙还没有掏出来,就听到狗叫声,正奇怪阿道怎么把房东家狗关屋里,门却自己开了,房东站里面。狗冲出来对他狂吠,比觉手一挡,小卓蹿起就是一口。比觉厉声呵斥,抬手看,无名指侧,已经出血了。

卓生发也是被小卓误导。他是这样推理的,姓杨的明确是上班走了,最早收工也至少在半夜两点;姓辛的虽然行踪没有规律,如果回来,小卓肯定会很早就安静地摇尾巴。他完全有时间撤离。这些天,他对楼下的好奇达到顶点。他已经分外急切要考察一个好的位置,安全有效地放置窃听装置。

没想到那个高个子回来了。这三个人,卓生发最不喜欢的就是这个,虽然他似乎透着书卷气,但看人的眼睛傲慢而粗野,比如现在,两人一照面,他的眼睛就射出警觉审视的光,他说,阿道在里面?!

卓生发说,不在,所以,我进来关窗。

关什么窗?来者捏着被小卓咬出血的手,语气里是不动声色的冷酷。

卓生发感到他的敌意,立刻大光其火,大声说,你有什么资格问我?我是房东!我对我的房客安全有责任!你来这里干什么?

又困又乏的比觉,被他问住了。他掏出手机打了杨自道电话,然后把电话调到扬声状态,对他说,我刚到。你房东锁在你房间里,他质问我来干什么!比觉把电话给卓生发,卓生发接过,就吼,跟你们说过多少次,山里风大,潮湿,注意出门关窗,关窗!就是不当回事!我说文物是夸张,爱惜别人的东西,总是应该的吧?

扬声装置能听到杨自道的笑声,他说,谢谢谢谢,请多关照。对了,我兄弟那丫头今天心脏手术了,他给孩子抽了很多血救急,所以,他今晚在我屋子里休息,请多关照啊!

再说!卓生发依然很不高兴,你怎么还随随便便在我厨房煮东西?以前不是说好你们不会使用厨房?姓杨的还是笑,对不起啊,特殊时期有点困难。再说,反正我们楼上楼下水电不是都平摊吗?你的电磁灶、空调功率多大啊,我们从来都不计较。

卓生发说,所以房租才低嘛,你去中介打听打听,全市哪里能找到比这更低的房租?!

好吧,卓老板,我在开车,杨自道说,我们回去慢慢聊。我兄弟姓陈,请你多多指教,请告诉他,厨房里那个汤是给他抽血补身的。

比觉夺过电话,冲着电话也冲着卓生发说,那小疯狗把我的手咬得出血。

咬出血了?杨自道说,明天赶紧去防疫站打针。二十四小时内有效。

卓生发尖叫起来,我的狗是打过预防针的安全狗!根本没必要打!浪费钱!

比觉对着电话说,好了,你开车吧,我自己和他谈谈。

比觉把电话收了,直截了当地对卓生发说,你听着,要浪费也是浪费你的钱,养狗不教伤人赔偿天经地义。我们那里养狗的人多了,大家都懂这个道理。狂犬疫苗和破伤风针合打,要四五百,这钱你要付!

卓生发气急败坏,跟你说没事就没事!你还想不想住我这?!

住!不管你同意不同意,我今晚都住这。

要住你就别想讹钱!

小卓都没反应过来,比觉已经把卓生发的脖子狠狠掐提起来。卓生发顿时觉得气管和眼珠子都要爆裂。小卓扑咬救主的时候,比觉已经放下了他。小卓拚命吼叫,比觉作势要踢它。你听仔细了,比觉说,我和别人不一样,我喜欢讲道理的人。我不喜欢你私闯他人房间还先声夺人;也不喜欢你这么抠门刻薄、不近人情。我是得了绝症的人,随时会死,弄死你,我眼睛都不眨,你信不信?

卓生发的冷汗一下就出来了,他不是从这个人的话里感到了恐惧,而是这个人的眼神,他完全相信,这个人什么都做得出来。卓生发一时说不出话来。

比觉把流血的手指,在卓生发肩上拭擦,你赔我的预防针钱,我不会去打,像我这种随时要死的人,不会浪费这个钱,但是,你一定要赔!拿出来吧。厨房在右手边是吗?

卓生发点头,几乎是连续点头。他下意识摸着自己的脖子说,厨房在那边,我带你去。呃,小陈,我不是不讲理的人,你误会了。安全的狗真的没有必要打,那些人被医院忽悠了,他们要赚钱。当然,我是有责任,——这边走,你小心脚下。我赔你五百元,就算我给你压惊补补身体吧。

在厨房,卓生发拿出了自己的精制线面,又送上了葱花、绍酒,说香。线面开水一过就熟了,再把排骨高汤加入。比觉吃得很快,卓生发看着他的手,暗暗诧异,和这个人书生气质完全不相称的是,那双手简直是两块粗粝的礁石,或者说蟹螯。难怪刚才它一卡住脖子会那么难受。卓生发又看了小卓一眼,也暗暗佩服小卓的利齿,这样的手也能咬出血,可见小卓平时的肉也不是白吃的。

卓生发把五百块钱给了比觉,比觉数了数收起来。

他把最后一点面汤喝掉,说,谢谢。对了,你刚才说,我哥我弟他们按规定不能使用你的厨房是吗?这样好吧,这个月,肯定要打扰你,小孩子需要些营养,偶尔我也会在这里休息。所以,我们加你钱,好吗?

比觉把刚刚收进皮夹的钱,拿出了一张递给卓生发。

卓生发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他觉得这个人有点无耻,但似乎你又无话可说。姓陈的把钱不容置疑地塞进他口袋,还替他按紧口袋说,这是你该收的,刚才那是你该赔的。我们都不要不好意思。讲规矩我喜欢。这样大家谁也不欠谁。如果下个月还打扰,我们会再加钱。好吗?

卓生发说,别这么客气,远亲不如近邻。我也不是小气的东家,只是,我是吃素的,你们的油荤我不舒服,所以,你们今后要用我的厨房,调味品我可以让你用,但注意器皿别乱放。万一要动锅,只能用小卓的锅——干净的,狗比人干净。你理解我的心吗?

理解。姓陈的笑起来,露出一口烟牙,但就像久阴初阳,他的笑让卓生发感动而亢奋。卓生发甚至觉得这个男人才是最好相处的人。锋利但敞亮,既不像姓杨的那么阴险,也不像姓辛的那么阴冷。但是,卓生发回到楼上,那种冰雪消融的轻盈感觉立刻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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