派出所每一个房间灯火通明,统一行动抓捕带回了两辆中巴车的男男女女,连天井、食堂、楼梯都站满了。大厅墙上的大钟,已经指向凌晨一点四十分。已经网上比对核查出了一个江西逃犯。

辛小丰刚进所外大门,一个喝着可乐提神的警察就看见了他,啊,好手来了!让他去做指纹!老豆太慢了!伊谷春从审讯室窗外看了一眼,心里顿然有点舒畅。

严格、规范地说,协警队员是不允许染指档案材料制作等警务工作,但是,在警力不足的实际工作中,资深的、有灵气的协警队员,甚至比一般警察还要能干,更别提新警察。登记、拍照、取指纹、讯问记录,半夜三更的派出所,比白天的大菜市还热闹,到处都是人。来加班煮面线糊的食堂阿姨,忙碌进出中,对那些满屋子里蹲着站着的渣滓们,十分不屑动辄疾言厉色。哈修像卫兵一样跟护着她。一听门外响起辛小丰的脚步声,哈修竖转了耳朵,立刻奔了出去。

它跳起来就扑舔辛小丰。

一个女警员路过,说,忒!又久别重逢啊!傍晚才分手不是!

辛小丰进去。伊谷春让他给一个一看就一肚子坏水的姓毛的家伙取指纹。那家伙笑眯眯地对辛小丰说,嗨,我又没有干什么,要指纹有什么用呢,白辛苦么。旁边,老豆突然大喊一声,使劲打了一个他正在取指纹的家伙的头,叫你别动别动!你他妈心虚什么!再动老子剁了你的指头!

辛小丰这边姓毛的家伙笑着说,哎呀,兄弟,你就配合人家一下嘛,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么。君子坦荡荡……辛小丰抬手甩了他一耳光。

老豆瞪着牛眼,老子踢死你!谁他妈是鬼!——这混蛋你仔细做,自行车坐垫底下藏一大串钥匙,还硬说不是他的,说不准就是大惯偷!

老豆他们已经磨好了采集指纹的油墨。把油墨在玻璃上涂上均匀的薄薄的一层,再把嫌疑人的指纹轻轻滚压过去,然后,再把沾上油墨的手指头,轻轻均匀地压滚在指纹卡上。这个活非常麻烦,有时一遍取不清晰,再来一遍,再不清晰可用,再来,甚至做了几十遍取不好。运气不顺的时候,取一套指纹可能半个小时。这个活不仅要心思细致,而且要有技巧,比如,如何控制好对方的手指,若控制不好,他暗中使劲,指纹就模糊报废了。还有些家伙的指头,可能是在工地搬砖弄水泥干粗活,或者自己抠抠磨磨,指纹磨损不清,取起来相当不容易。要帮他清洗彻底,甚至要等它们重新恢复长好。

姓毛的指头就是这样模糊不清,尤其是两手的食指。辛小丰现在就在给他洗手,每个指头第一节指肚都洗得很彻底。姓毛的右手的大拇指、食指、中指都有点像打蜡似地干硬发黄,塑料皮一样;左手的几个指头都有点毛拉拉的,发霉似地,看着恶心。辛小丰看着他的手,又盯着他的眼睛。那个家伙闭上眼睛,不看辛小丰,嘴上还是笑眯眯的。辛小丰把那个毛拉拉的左手指头,狠狠反折了一下,那家伙杀猪一样吁地叫唤起来。

辛小丰指他的手,说,怎么回事?

做工的人么,哎唷……开这个玩笑……我运海沙么……

辛小丰又在看他干黄如蜡皮的右手指肚。那人怕辛小丰突然又拗折他的手,连忙说,那是我帮我老婆拿电熨斗不小心烫了……

左右手十个指头取完,A4纸大的识指纹卡上,左手毛拉拉的指纹,还基本清晰,右手如蜡皮的指纹却非常浅,基本无法识别。辛小丰又重新给他洗右手,又做了一遍。还是没什么改善。那家伙看出名堂了,说,做工的人么,印不印手印还不是都一样……我早就跟你说了,浪费时间——哎哟……

辛小丰出手极快,一巴掌已经甩了过去。

伊谷春不知什么时候站在辛小丰后面。

姓毛的叫起来,哎,警官啊,现在警察都文明执法不怎么打人了,这些雇来的狗腿子,怎么……怎么打了我两巴掌嘢……我什么都没有干……

伊谷春没有表情,谁打你了?

辛小丰也毫无表情。

姓毛的看看伊谷春,再看看辛小丰,又看看伊谷春。他很快就感到心虚。这两个人很相像,眼光冷厉,却面部肌肉和平柔顺,像是极其专心认真地听你说话,却散发出冷森森的、强悍的默契力量。

好好好,没有打,是我自己脸皮痛……

伊谷春直接提审了姓毛的。姓毛的坚持不改口,死活说不知道车屁股里藏有钥匙,这是他上个月才买的二手车,三十块钱,其他一概不知。他说他哪里想得到这里面还能藏这么多钥匙,他好好坐着骑,又没有硌屁股。他说,你要抓抓前车主,抓我是冤案。

次日下午,受制于羁押期限,姓毛的被放出去。一个小时后,分局指纹比对结果通知下来,尽管姓毛的右手指纹不清,但警方掌握的至少四个入室被盗现场,留有姓毛的左手指纹。可惜,姓毛的已经消失在人海中。伊谷春和辛小丰扼腕。

最后证明,侥幸脱逃的姓毛的,不是一般小偷小摸,而是一个服过消防兵役的江洋大盗。他擅长徒手攀爬高楼排水管,精通门锁。他的作案频次、效率令人惊叹,几次被警察围堵,还是成功脱逃了。但最终,他还是落到了辛小丰手中,只是捕获他的关头,辛小丰自己的运也走到了致命的转折点。这是后话。

比觉领着尾巴在医院办理住院手续的时候,杨自道在大街上奔忙拉客。在银行中心门口,客人下车时,很意外的,痛经女孩背着一个大手袋,奔跑过来。她hi——hi——hi笑着拉开车门,说,太好啦!老天有眼!我爸有事走了,我还要去领新的身份证,你就从天上掉下来啦!走,送我去高桥派出所。

杨自道笑着说,傻妞,的士车到处都是。

我就是喜欢碰到你呀,女孩说,包整个丢了,所有的证件、手机卡都要一一重办,麻烦死了。本来让我哥代劳,他一天拖一天,天天都是今天没时间。今天我老爸陪我,才取了银行卡,他们厂里就来电话说有事,又把我丢下了。

爸爸有车是吗?

我哥也有。

那你为什么不自己开呢?不会开是吗?

会。他们不让我开了,说我赔人家的钱,比打的更多。

杨自道笑。

我哥说我脑神经和手脚运动神经还没有连接利索,所以,我想打方向二十度,我的手只打了五度或者五十度;我想刹车也不一定能刹准,最后那次撞车,是前面的车突然刹车,我也赶紧刹,但是我的脚去踩了油门。

杨自道笑得咳嗽起来。

我觉得你的技术不错,心地也还凑合,所以,你当我司机我还是比较满意的,我哥我爸妈也同意。杨自道说,其实,开车这东西,不过是熟能生巧了。

算啦,他们两个自私的家伙,也不喜欢我抢他们的车开,我家又没钱再买车。我的买车份额,已经预算为打的费了。我妈说安全比什么都重要。

你昏倒那天,为什么不打的呢?

打不到!高峰期!我爸在岛外开会,求我哥,他正忙着让我自己打的。本来有一辆空的,可是我肚子痛得直不起腰,根本抢不过别人。

不明白你这样的人,怎么能通过驾考?

Hi——hi——hi——女孩缩着脑袋笑,不想回答。

野培出来的吧,肯定不正规。

是正规的!不过我哥那时候不知道我学得这么糟糕,以为我太紧张才老考不过。是他让同学帮忙我通过考试的。那是我第六次路考,我一上车,交警考官就板着脸跳上来,我心惊胆战地开过了单边桥。板着脸的考官说,你是伊谷夏吗?我说是呀。他说,好,下车!我还以为我名声坏到他都不想考我了,我发着呆。他说,以后上路小心点。考试结束。天哪!你不知道,当时我狂喜得想狠狠亲他一口!半坡起步、打八字、定位停车,还有那么多恐怖项目,我统统不要考啦!我的天啊,我过啦——咦,你后面座位有个小包——

车流很湍急,杨自道从后视镜看了一眼,看不到。那个叫伊谷夏的女孩,把自己的大手袋扔脚下,竟然爬起身,从前座翻扑到了后座,又爬跨回来。这时候,车子也快到了高桥派出所。

女孩手里是个男士黑色夹包,一本书大小,里面有个蓝色磨砂皮的法院系统通讯录,一个充电器、一串钥匙、一个红包。拉链内侧袋里,竟然还有一叠钱,看女孩拿在手里的厚度,杨自道估计在六七千元的样子。伊谷夏又高兴地掏出了红包,里面有两百元。红包外面写着白头偕老,常胜贺仪。

伊谷夏说,拾金不昧,你平时昧不昧?

杨自道的脸一下子涨热了。

啊哈,心里有鬼!你想黑了这个钱?

杨自道不知如何开口。从业这么多年,他已经不知道捡了多少客人遗忘物,各色物品、钱包、手机,手机越来越多。只要他发现,他一律上缴公司,为此他成为公司对外宣传自己队伍素质高的典型。有次捡到IBM笔记本电脑,他因为知道客人的去向,他把笔记本送回客人所在酒店。喜出望外的客人,掏出了好几张美元使劲塞给他。那位不知哪个国籍的客人,通过翻译说,如果他没有这个电脑,他根本无法参加一个重要会议,等于自来了。

杨自道谢绝了那钱,笑笑也就走了,不料那客人自己追到车边,把钱塞进汽车就挥手大步走开。里面是四百多美元。那一次,还是水手的比觉正好跑船回来,三个人逛大街,一人挑了一双好皮鞋,然后到海鲜楼大吃了一顿,因为喝多了,比觉和小丰在沙滩上打架,杨自道后来也加入。一场混战的结果,是有人报警,三个人用残余的最后一点清醒,都逃跑了。损失了三双新皮鞋。后来只好又买了三双中档的鞋子,把钱用光拉倒。

杨自道、陈比觉、辛小丰比普通人更清醒地知道,钱财身外物。

但今天,当伊谷夏说后面有包时,杨自道就希望它里面有钱;女孩没有找到夹层那叠钱时,杨自道还感觉失望;当那叠钱被女孩抽出来时,他顿时心底飞出彩虹。职业经验告诉他,副驾座的遗忘物在司机的视野里,司机应该负全责。但是,后排遗忘物随时可能被其他上下的客人悄悄带走,也就是说,后排遗忘物的士司机无法负责是说得过去的。

女孩狡诈地笑着,说,等着,我先进去拿证。等我回来分赃喔!不许逃跑!

女孩进了派出所大门,杨自道把那个包再次打开研究。他估计失主是个法官,不过,刚才既没有法官制服的人上车,也没有到法院下车的客人。单身的客人都是坐副驾座。究竟哪一个人像是失主?

杨自道懒得想了,有一点很明确,他今天很想把这钱昧了,先不说借吧,因为现在和可以预料的未来,还钱之说有点自欺欺人不切实际。

杨自道翻着通讯录,封二居然夹个小字条:兄弟两人一般高,一天三餐练摔跤,吃得再好也没用,从来不见它长膘——打一个餐具。是个谜语,一个孩子出的谜语。尖尖的铅笔写的字,十分孩子气。杨自道一看到它,就想到尾巴,因此他断定,是个小女孩写的。也许就是这个叫常胜的人的女儿写给爸爸猜的,这个叫常胜的人,应该是个法官。

伊谷夏出来了,手里的新身份证,一路晃着阳光。她进来并不看包,把手里的新证放回自己的钱包,说,喂,思想斗争老半天了,想好了吗?——hihi——hihi——怎么分?你不会想独吞吧?

杨自道点头。我想要这个钱。真的。

你真要?!——还——想独吞?

杨自道点头。

伊谷夏跳起来,你——!

我现在非常需要,如果我有能力,我会还这个叫常胜的人,但是,我估计我没有。

喂!老头!你什么人哪!停车停车!你真这么坏啊?!

杨自道继续开。

——你疯啦!这么多钱你也敢黑!我不要分赃!我是逗你的!我要这破钱干屁!女孩急赤白脸目如铃铛,第一次露出真面目,——你搞清楚啊,我是开玩笑的开玩笑!这人家的钱!

杨自道突然想笑,但他忍住了。他要郑重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

伊谷夏一下子沉默下来,杨自道用眼角看她,似乎要哭的样子,也许是极度气愤的表情。两人一直无话。开到筼筜丽景,穿过中庭绿地小路,拐上伊谷夏家楼前。女孩在掏包递钱的时候,说,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老头,我告诉你,一,我再也不要你的车了!二,你可能真的也偷了我的包!三,你等着,我上楼就举报你!我背得出你的车号!

杨自道正低头找零,女孩的一二三惊雷一样,一个比一个震耳,杨自道跳起来,伊谷夏已经狠狠摔门而出。他连忙熄火,追了出去。在电梯口,他一把拽过正要进电梯的女孩。

我告诉你!我女儿马上心脏手术,急需钱!你要举报我,就是杀了她!第二,你不坐我的车拉倒,但是,我没有拿你的包——换到现在也说不准!第三,杨自道把回找的二十多元竖给她看,要不要?不要也拉倒!

杨自道转身就走。伊谷夏愣怔着,老半天才呀——地一声追了出去。

杨自道已经绝尘而去。

伊谷夏暴跳如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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