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躁年代,多事之秋。

无头尸案还没有破,在大学城附近的电子游戏室有人报案,说发生恶性持械斗殴,五死三伤。

出发之前,郑队交了一迭文件让袁野留下整理,其他队员也随口附和着,他们大概已经知道了袁野的病情,每个人都用同情的眼光看着袁野。但他们越这样,袁野越坚持非要一同前往。如果这次不去,接下来就会把我转调文职了吧,袁野有点恼火的想,剩下的事,不就是坐吃等死了吗。

在上车的时候,袁野从倒后镜看了自己一眼,一个脸色发黑的削瘦男人,在镜中一脸不满的瞪着自己。袁野暗暗的叹了口气。

这是一条僻静的小街,这种非法地下游戏室是严禁了的,所以也只敢开在行人稀少的地方。现场已经被封锁起来,街口停着几辆110的警车,还有一辆救护车。封锁线外三个五个的站着民警。见刑警队的人从车上下来,两个中层干部模样的民警迎了上来,打了招呼以后,一边陪着他们往里走,一边做简洁的报告。

外面看来只是一处普通的民居,走进院子,里面才是地下游戏室。院子脏得不像话,到处乱扔着烟头,快餐饭盒和塑料袋。一股垃圾堆才有的气息从院子角落散发出来。

钱麻子一边走一边皱起鼻子:“妈的,真臭,真他妈的脏乱差。”

陈子鱼笑着附和:“拿刀斩人已经够缺德了,居然还乱扔垃圾,真是人渣。”

旁边一个正在作记录的小师妹听了,忍不住扑的笑了一声,抬起眼来好奇的打量这位业内出名的帅哥师兄。

郑队板着脸训道:“小陈啊,注意工作态度,啊?这是开玩笑的场合吗?!”

他们走进了里屋。

一股强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

现场的情况远比预计中恐怖。

鉴证科的同事和法医都已经在这里,他们带着白色的手套采集证据。袁野见过很多血腥的场面,但当法医官将伏在地上的一个男人翻过来,露出他被削掉一半的脸孔时,那一直在胃里翻腾的恶心再也控制不住,袁野捂住嘴,猛地冲了出去。

他扶着墙狂呕不止。

吐了又吐,眼泪都流出来了。

陈子鱼跟在他身后,见他吐完了,递了一包纸巾给他。

他靠着墙,好一会儿才觉得缓过气来。

“我也不知道我怎么了,像个娘们儿一样。”他勉强笑着说,用餐巾纸擦额头的冷汗。

陈子鱼沉默的看着他。

“怎么了?这可是个奚落我的好机会啊——我袁野居然闻到血吐了。你怎么不出声?”袁野说。

“你不能再继续下去了,大头。”

“我早上吃错了点东西……”

“还记得我们对头儿的保证吗?这份工作你已经撑不下去了,你一定要病退。”

袁野身子一震。

他紧紧的盯着陈子鱼,张着嘴,说不出话,但他的眼神在说,你不能这么对我,哥们儿,我还能行,你答应过我要帮我,子鱼,我求你了子鱼,我求你了。

陈子鱼转开眼,不去看那双悲哀的,不甘心的眼睛:“我先送你回去。”

回去的一路上,袁野脸无人色的按着胃,虽然五内如沸,却咬紧牙关不吭一声,仿佛在拼命证明,他其实并没有那么虚弱。

“我给你倒杯水。你刚吐完,喝点淡盐水比较好。”

陈子鱼将袁野扶到床上,又转进了厨房,过了一会儿,端着杯水出来:“那你晚上吃饭怎么办?你病了,谁来照顾你?”

“冰箱里还有点东西。”袁野含糊的说。

过了一会儿,陈子鱼说:“大头你有女朋友了?”

“没有。”

陈子鱼出去的时候,看到阳台上挂着一条女人的围裙,客厅的茶几上也扔着一只女人用的发夹,但他没再追问。

闭着眼睛躺在床上的袁野眼眶凹陷,脸容疲倦,陈子鱼突然想起警校时的袁野,开心大笑时的脸,饱满的面颊,健康的皮肤紧绷发亮。他心里有点发堵,默默的坐在袁野的身边。

这时一阵敲门声传来,袁野猛地睁开了眼睛。

但陈子鱼已经站起身。

门忽然从里面被拉开了。

苏琴错愕的发现,开门的不是袁野,是个英俊的年轻男子。削瘦脸型,剑眉薄唇,穿着一身警服,瘦长的身形显得很干练。

他侧过头看着苏琴,然后露出了笑意:“你是袁野的朋友吧?请进。”

他笑起来双眼皮的眼角就有点向下弯,看起来很亲切。但他的眼神没有变。那是苏琴熟悉的,袁野看人的眼神,也可以说是他们这种人的眼神。

苏琴有点紧张的走进来,将手里装着菜的塑料袋放在地上,开始换鞋。这个帅哥警察已经探手将袋子从地上拎起:“你来就好了,袁野不舒服,我还在担心他一个人怎么办呢。”

“你怎么不舒服了?”苏琴来到袁野房间。

袁野情绪低落之极,闭着眼睛不想说话。

他听见陈子鱼在说:“刚才吐过一次。”

苏琴微凉的手放在袁野头上:“怎么又发烧了!”

陈子鱼一直靠在卧室门边,饶有兴趣的看着他们。

苏琴在被当作药柜的一个抽屉里找出退烧药:“起来吃了药再睡,好不好?”

袁野尴尬的看了陈子鱼一眼:“我没事。”

“我给你量量血压。”苏琴又拿出个简易急救包,取出血压计和听筒。

“我说过我没事!”心情恶劣的袁野将她的手推开。

场面一下子变得很难堪。苏琴的脸瞬间苍白,接着又变红。

陈子鱼立刻意识到自己在这里碍事了:“那,我先告辞了。”

“我……我……”苏琴慢慢的站了起来:“我去厨房看看,晚饭还没做……”

觉得自己把一切都搞砸了的袁野,在后悔与焦躁的双重冲击下,变得更加烦躁。他一把抓过床头柜的药扔进嘴里,水也不要就打算干吞。

“你女朋友?”陈子鱼把水杯递给他。

“不是。”

“但你们现在住在一起啊!”

“她遇到点麻烦,只是暂时借在我这里而已。”

“麻烦?什么样的麻烦?”

“我也不知道。”

陈子鱼好奇的说:“你不知道?你根本不了解她,就让这个陌生女人住到你家里来?”

“别担心,”袁野古怪一笑:“反正她也住不了多久了。”

陈子鱼张了张嘴,把想说的话吞进肚子里。

袁野语气中有一种尖锐的自嘲。听的人会觉得很难受,但说这话的本人,只怕心里更难受。

“我刚才跟你说的,辞职的事儿,只是一个朋友的建议。大头,命是你自己的,你自己想清楚。”

袁野慢慢的喝着水,不说话。

陈子鱼心想,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这么死心眼。

他拿起放在一边的警帽:“大头,你好好休息。”

陈子鱼来到厨房,看见苏琴开着水,哗哗的冲着一棵菜,整个人却发着呆。他在她身后说:“他刚才心情不好,你别怪他。”

苏琴一下子惊醒过来,回头露出一点笑脸:“我知道,病人的情绪起伏很大,所以有时控制不了自己。袁野已经算很坚强的了。”

听她的口气很专业,陈子鱼好奇起来:“你是护士?”

“不,我是医生。”

难道是因为这次生病认识的?陈子鱼不禁佩服起来,病成这样还能搭上一个漂亮医生,袁野真行啊。陈子鱼说:“我姓陈,陈子鱼,是袁野的好朋友。”

“陈警官,”苏琴点点头,但她并没有做自我介绍。

陈子鱼只好问:“您怎么称呼?”

“苏琴。”

“苏晴?晴朗的晴?”

“不,弹琴的琴。”

“你好像不是本地人?”

“对,我是九溪人,只是在这边工作。”

“九溪……”陈子鱼脸上出现思索的表情。

“是个乡下小镇。”

“你是第二附属医院的医生?”

苏琴有点焦躁起来,这个警察的问题怎么那么多啊?

“嗯。”她用舌头舔舔嘴唇。

“来咱们市几年了?”

“两,三年。”

“从九溪调过来挺不容易吧?”

这次苏琴只是“嗯”了一声。

“哦,”陈子鱼终于好像意识到自己问题太多了,笑了起来:“你看我这啰唆劲儿。不妨碍你了苏医生。”

苏琴松了口气:“没事,没事。”

“再见,苏医生。谢谢你照顾大头。”

帅哥又露出亲切的笑容,但苏琴没有忽略那双眼角弯弯的眼睛里,一闪而过的穿透性的审视眼神。

刑警的眼神。

听到陈子鱼关门的声音,袁野才缓缓的睁开眼睛。

陈子鱼刚才说的话,像低沉的雷声一样在心里滚来滚去。

——你一定要辞职。

——你已经撑不下去了。

他清楚陈子鱼说的是事实。

可是……做了一辈子的警察,再也不能继续了么?

这就是癌病了。他陷入深深的绝望,你的一切,你最重视的东西,它一样一样的令你失去,一样一样的从你生命中夺走。

一只手搭在袁野的肩头,苏琴摇了摇他:“你在出冷汗,背心全湿了,起来换一件干净的衣服,好不好?”

袁野抱着头一动不动。

“袁野,乖,听话。”

像哄小孩子说话的口气让袁野心头火起。

“你可不可以别理我?!”

“你才吃了退烧药,正在发汗,这时候千万不能再加感冒。”苏琴说。

“感冒了又怎么样?你由得我去死!”

“别无理取闹了。”苏琴像对病人的口气说:“我们把衣服换了,啊?”

“你说我无理取闹?”袁野猛地睁大了眼睛:“你说我无理取闹?!”

他根本没意识到,他现在痛苦得只想和人吵架。

“好好,对不起,是我说错话了。”苏琴也不和袁野计较,像哄小孩子一样说:“不换衣服也可以,那我们隔一块毛巾在背后吧,这样舒服一点。”

袁野一把抓住苏琴的手。她手心的干燥温暖,让他蓦地惊觉自己满是冷汗的手指多么干枯。这是健康人的手,而自己永远也不会再有这样的一双手。这样的想法让他对眼前健康的苏琴又妒又愤,倍感恼火。

这种恼火又变化为另一种恨意,一个将死的人对这个世上一切生命体的恨意。为什么,只有我一个人要死?实在太不公平了!

他死了,他们还会活下去。

“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他问。

苏琴呆了一下,过了一会儿才说:“没有为什么。你病了,需要人照顾。我是医生,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袁野猛地抓住苏琴的手腕,因为在发烧,他的手心烫得好像火烧一样:“这算什么?临终关怀?”

苏琴发觉了袁野的异样,惊叫了一声,想往后退,但袁野枯瘦的手像铁钳一样,握得她挣脱不了。那一瞬间,从心底涌上最本能的恐惧,身体自然的弯曲准备承受紧接而来的辱骂,殴打,折磨……苏琴全身打战起来,不要,不要伤害我。

袁野感觉到手掌中苏琴的战抖,让他满腔绝望的怒火找到一丝复仇般的快意。害怕了吗?若无其事的住进陌生男人屋子里的女人,自以为是医生,而对他抱着优越感的同情的女人,在我死去以后,还会继续生存下去的女人,在她眼里,我他妈就是一个快死的废物,对吧?

心中的那片荒芜沙地,卷起狂躁的热风,逼得人不知如何是好。袁野猛地拉低她,将她推在床上。他发烫的手在她身上胡乱揉着,捏着,几乎已经不是在亲她,而是在咬她,好像恨不得将她身上健康的肉一块块咬下来。他的口腔温度也高,吻过的地方灼烫的疼。

不要……

苏琴吓得叫不出声音。害怕流血,害怕疼痛,害怕被伤害,害怕这世上所有的男人,他们变了脸的时候,都是野兽。她闭上眼睛,像以往无数次一样,放弃挣扎。

我一切全听你的,随便你要怎么样都好……求求你,不要伤害我……

她无声的哭泣,眼泪不断的从脸颊上滚落。

袁野摸到了满手的眼泪,就像突然挨了一枪,他全身一颤,意识回归大脑,狂乱海潮轰然退却。他近乎震惊的看着被自己压在身下,衣衫不整,哭得凄惨的苏琴,冷汗从额头狂渗而出。

我这个混蛋!我做了什么?!

袁野呆住了。羞愧,愤怒,和痛恨交织在一起,让他完全失去了反应。在一生之中袁野从来没有像此时这样痛恨过自己,他竟然像禽兽一样在伤害一个无辜的,希图对他表现善意的女人,多么可耻!多么可耻!

就在他发呆的时候,苏琴猛地从他身子底下挣开,袁野已近乎虚脱,被她轻易推在一旁。

他眼睁睁的看着苏琴一边哭一边惊慌的从他身边逃走,逃出这个房间,他却无法伸手挽留,甚至发不出声音。他无法求她原谅,因为刚才他对她做的,是不能被原谅的事。他也没有脸哀求她留下,他已经永远失去了接近她的资格。

大门传来重重的砰的一声。

袁野抱住头,一直到此时,从他的喉咙里才迸出一声又一声痛苦的嘶吼,灵魂在承受比肉体更痛苦的,自责与煎熬。

天色越来越暗,转眼就是天黑。

天气已经退凉,秋风渐起。穿得单薄的苏琴抱紧双臂,漫无目的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乱走。直到现在,她的情绪还是不能平静。只是她已经不再哭了。

在被袁野按倒的那一刻,被伤害的记忆从心底深处喷涌而出,她的眼前晃动着那个男人青白的脸,下流的狞笑,淫邪的眼睛,她完全被摧毁的人格和尊严。她没有想到袁野也会这样做,她的脑子里回想着第一次见到的袁野,独自一人躲在小公园里痛苦流泪的袁野,站在桔黄的光线中害羞的搔着头的袁野,因为她一个电话不顾一切的跑来找她的袁野,看起来很酷内心却很温柔的袁野,总是在硬撑,把自己的恐惧和脆弱拼命掩藏的袁野。

夜深人静,睡在只与他一墙之隔的地方,她也曾经设想过,如果他走进来,温柔接近她,她会不会抗拒他的怀抱。天知道,有多少年没有男人温柔的抱过她了。但袁野一次也没有过非份的举动。她知道他是好人,虽然有点点失望,但更多的是觉得安心。就是在大白天,他每一次望向自己的目光,都是明亮坦然的,没有丝毫色情的意味。为什么,像这样一个人,会突然发狂一样的扑向自己?

苏琴回想着在她夺门而出的瞬间,听到屋里传来,袁野痛不欲生的低鸣,现在想来,多么像走投无路的野兽的悲嚎。

在那个时候,袁野是不是其实在拼命对自己发出求救的信号?

这样一想,苏琴突然清醒过来,袁野在生病,而自己把他一个人扔在家里,如果让他继续这样折磨他自己,说不定他高烧两三天以后,立即就会并发肺炎而死!

这么一想,苏琴额头渗出冷汗。

她惊觉自己原来已经走到医院附近,不禁苦笑。脑子里就好像设置了自动导航系统一样,就算是逃跑,也不会跑离单位,或者住的周围这些地方。真是个无用的女人,看来离家出走也走不到哪里去。

出来的时候没有戴表,苏琴不知道现在是几点钟。但天黑已经很久了,路上的行人也开始稀少,可见自己在外面晃荡了至少三四个小时。

苏琴穿过医院后面的小巷,打算抄近路去最近的巴士站搭车。

“美女,一个人?”一个声音蓦地从背后传来,苏琴吓得全身一哆嗦。猛地回过头,阴暗里,一高一矮站着两个男人。即使是这样暗的光线下,也一望而知绝非善类。

“我……我的身上没什么钱……”苏琴有点结巴了,一边后退一边说。

两人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

“没钱,色也可以。”

趁他们发笑,苏琴猛地转过身,夺路就逃。刚跑了两步,只觉得后领一紧,跟着手臂像被铁箍卡住了,她被横拖竖提的扯了回去。

“放开我!放开我!救命!”苏琴拼命挣扎,一只粗糙的大口立即掩住了她的嘴。她怎么拧头也摔不掉。另一个人捉实她的两条腿,将她抬了起来。

不要!不要!

苏琴发不出声音,甚至无法呼吸。她想咬捂住她嘴的那只手,但甫一张开嘴,男人的手指立即嵌入口中,一阵令人恶心的咸臭味立刻钻进嘴里,苏琴几乎呕吐。她的两条腿拚命的乱踢,她听见男人的痛哼声和低骂声,然后传来一声钝钝的,像是包着棉花的石头砸在什么东西上的声音。几乎来不及觉得痛,苏琴就被抽走了力气。

“一定要逃,我们一定要逃。”

这是谁说的呢。

这些年,苏琴一直想要忘记,却在此时清清楚楚的记起,小蕙那张圆嘟嘟的,像苹果一样光洁的脸,她不大但漆黑的眼珠像镀了铀一样清亮。

“我们一定要逃出去。琴姐,不逃走,我们迟早也是死。你一定要帮我。”她哀哀的说:“你一定要帮我。”

可是一转眼,她看到小蕙像某种奇怪的壁虎一样,吃力的爬行在高高的屋檐之上。她用手捂着嘴,一颗心快从腔子里跳出来了,有人在后面追着小蕙,他们不敢陪这个疯女人玩命,远远的落在她后面,挥舞着手里的棍子,怒骂着,叫嚣着如果抓到她后,要把她如何如何。小蕙逃不掉的,她绝望的想,小蕙逃不掉的。但小蕙直直的往更高的地方攀爬,像是有看不见的手引导着她,像是冥冥中有什么声音在前面叫着她,就像前面有她梦中家乡里,伸长脖子盼望着她的白发爹娘。

“一定要逃走。”

白石握着她的手,也这样对她说。

我们逃不掉的,她这样想着,但心底深入,又无可避免的燃起一丝希望。她已经吃了太多的苦,是什么样的神明怜悯她,将这个人带到她的眼前。她想要相信他,和他的承诺。他那有点白暄微胖的脸上,无比诚挚的眼神在镜片后闪着光。

一定要逃走。

大火在燃烧。火星哔剥四处跳跃,炽热的空气传来一阵阵皮肉焦糊的味道,她睁不开眼睛,浓烟遮断了路,像手一样紧抓着她,到处都是绝路。

她逃不掉。

那种绝望比死更恐怖,不管怎么拼命挣扎,不管怎么流泪狂叫,她都逃不掉。

“啊——啊!啊!”

苏琴在拼命挣扎,冷汗流了一脖子。

“苏琴!苏琴!”

昏乱中有人在叫她的名字,非常急切的声音。她睁开眼睛,袁野就在面前。他那憔悴的脸带着病容,他的眼中充满了关切。

在那一瞬间苏琴忘记了一切,哇地大叫着扑进他的怀里,紧紧的拥抱着他。不知为什么,她只有一种感觉,现在安全了,得救了。袁野的怀抱,给了她从未有过的安全与安心感觉。她紧紧的,紧紧的抱着袁野,纤细的手臂勒得袁野身体隐隐作疼。

袁野不放心苏琴一个人跑掉而追出来,不知她会去什么地方,所以沿着家到医院一路找来,却突然隐约听到救命的叫声。还好他来得及时,其中一个混混可能认识他,一见他的脸就叫了一声警察来了。

苏琴的反应让他有些愕然,但他随即收紧了手臂,像抱小孩子一样将此刻的苏琴抱在怀中。他抬眼望着阴暗的小巷尽头,刚才那两个小瘪三狼狈逃跑的方向,嘴里不断的轻声安慰:“别怕,别怕。”

“……对不起。”

袁野的脸看着另一个方向,很突然的说。

苏琴正用热毛巾小心的擦过袁野的脸。听他这么说,她愣了一下。

这样一路找来,他的体力已经严重透支,虚汗大量的涌出额头。刚才在教训那两个小混混的时候,他的拳头太用力,指骨处也有些损了。苏琴已经用酒精给他消过毒,贴上纱布。

——我也不知道刚才自己怎么了。我是个混蛋。请你原谅我。这些话,在袁野的喉头打着滚,却说不出来。但他不必说,苏琴全部都懂。

说对不起的人应该是我。苏琴心碎的想。其实是我在给你接近我的机会,是我在利用你的善良和正直,真正受伤害的人是你而不是我。但这些话苏琴一样的说不出口。她只是缓缓的伸出手,将袁野的头揽过,揽入自己怀中。

在那一刻苏琴无言的抚慰几乎让袁野一直深深压抑,固若金汤的防卫瞬间决堤。那柔软的胸部,纤细的肩头,淡淡的香气,让焦虑的神经一点点放松,疲倦到极处的身体仿佛又焕醒生命的动力。真是不可思议。女人那么纤细无力的身体,却能传达出人那么强大的安慰和镇静的力量。

袁野伸出双臂,将苏琴更紧的拉向自己。她把下巴抵在他满头又粗又硬的黑发上。

这是他们生命中第一个真正的拥抱,然而此刻却没有丝毫的情欲,这依偎如此温柔宁静,如丝带滑落无声。只是那时,袁野不知道,这是否就是爱情。

西装对现在的自己来说,显得大了。衬衣的领口也松了。

袁野对着镜子打着领带。这种正式的打扮让他有点不自在,但是今天晚上他不想失礼。

打好了领带,对着镜子,袁野带着一点不确定望着自己。他搔搔头,自言自语:“只不过随便吃顿饭而已,又不是约会。”

苏琴一整天上班都有些心神不宁。昨天夜里的惊魂,让她明白那个男人是不可能这样轻易的放过自己,不禁对此忧心忡忡。但袁野温柔的拥抱,更让她莫名其妙的脸热心跳,做事走神。她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的感觉了。她本来以为这辈子再也不会有。下班的时候,走出医院大门,看到穿着西装,满脸紧张的袁野,苏琴愣了。

两人对视着,一时竟然不知应该说什么。

袁野搔着头,浑身不自在的向她走近:“我今天没有发烧。”

苏琴愣愣的说了句:“那就好。”

“所以……”袁野的黑脸居然透出红色:“我想,不如别回家做饭了,出去吃吧。”

苏琴睁大了眼睛。

袁野急忙补充了一句:“不是约会,就一起吃个饭。”

“可是……”

“就当是为昨晚的事向你道歉。”

苏琴说:“可是……以你的身体情况,还是在家吃比较健康……”

“没关系,”袁野说:“老是吃鱼粥菜粥也很闷,趁现在还嚼得动,偶然也想出去吃一次。”

苏琴有点难为情的看着别的地方,嘴角的笑意却一点点的深了。

袁野想,这大概就代表着,同意。

袁野不太会和女孩子约会。从前和女朋友谈恋爱,都是由她们决定在哪儿吃饭,看哪部电影,到哪里消磨时间,反正一切都是“你说了算”。一开始女孩们会觉得很高兴,觉得这是男朋友宠爱尊重自己的方式,但过不了多久就发现完全是一场美丽的误会,他给人感觉是根本对这些不上心,到哪儿都无所谓,到哪儿都提不起劲。其实最好就是每天回家吃饭,然后坐在一起看电视,然后就上床做爱。他就是这种闷蛋。

不过今天袁野大费了一点脑筋。他记得滨江路上有一间不错的西餐厅,透过落地式的玻璃可以看到对岸的江景,是他前任女友带他去过。那时那里才开张,女友表现出莫大的兴趣,说无论如何也想要试一试。去了以后袁野发现那里灯光昏暗,墙上到处挂着不认识的老外的旧相片,室内摆设洋派,一副浓得化不开的小资气息。去那里的男女也都打扮得好像直接从韩国偶像剧里走出来的,就连女朋友也特地化了妆穿了高跟鞋。袁野一向不喜欢这种装腔作势的地方,但也对那餐厅印像深刻。所以他决定带苏琴去那里。他想,女人多数都会喜欢这种洋气哄哄的扮高档的地方吧。

在路上,苏琴侧过头看着袁野,笑着说:“你穿西装很帅啊!”

“是吗?”袁野有点难为情:“衣服好像变大了。”

“嗯。”苏琴伸手捏了捏袁野的膊头:“你从前一定很壮。”

虽然两个人已经有过拥抱,但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有这样的身体接触,袁野还是觉得和平时感觉不一样。被她捏过的地方,很久都还存在那一瞬间的触感。

“这种地方,是从前和女朋友来的吧?”苏琴一坐下,就打量着四周说。

“对。”袁野觉得没必要否认。

苏琴看着他,嘴角露出一丝笑。

袁野顿了顿,又说:“那一次来,还把她弄哭了。”

“哦?为什么?”

袁野那天下班直接过来,一身警服和那里小资的环境极为不搭调,一路上被女朋友埋怨个够。心怀不满的袁野在点菜的时候,故意不看面前的菜单,叫小弟来三两红烧肥肠面,那个年轻男孩像看外星生物一样看着他。坐他对面的女朋友,捧着菜单一脸快要哭出来的样子。

“一晚上她都没跟我说话,吃完东西拿着包就走,后来她一出门就哭了。”袁野说。

“真恶劣啊。”苏琴揶揄的说。

袁野有点怅然。

他还记得当时那女孩子一边哭一边往前走,硬心肠的自己却扬手叫了一辆的士直接回家。现在想起来,实在有点过分。她不过是想和男朋友高高兴兴吃顿饭而已。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下,袁野摸了一下额角说:“不说了,还是叫东西吃吧。”

袁野伸手招了一下,穿着小西装背心,打着蝴蝶呔的服务生小弟从背心口袋中掏出笔和小本子走过来。

袁野对吃西餐一窍不通,什么夏威夷风味披萨红房子烤桂鱼,餐牌看得他一头雾水。

苏琴已经合上了餐牌交给小弟:“我要茄汁肉酱意粉。”

“呃……”毫无食欲的袁野说:“我要菲力牛扒吧。”

“不,他要蘑菇汤。”苏琴把身子向袁野倾了一点:“难消化的东西不要吃。”

真是医生。袁野有点无奈。

“要不要试试澳大利亚的红酒?今晚有优惠,八折。”

“不用了,我们就喝水……”

苏琴还没说完,袁野打断了她:“好啊,来一支。”

“喂,这种地方的酒很贵耶。”苏琴看着小弟转身离开,压低了声音说。

“没关系。”袁野似笑非笑的说。

反正也花不完了。

“干嘛到这么贵的地方来吃饭。”

“我以为你们女人都喜欢这种地方,小资嘛。”

“那也不应该叫酒,你的身体状况不能喝酒。”

“你可以喝嘛。”袁野说:“和女孩子吃西餐,没红酒怎么行。”

“你忘了,我们可不是在约会。”苏琴嘴上这么说,脸却红了:“而且我也不是女孩子,我是中年妇女。”

苏医生的窘态可是难得一见,袁野心情愉快的笑起来。

七点钟一过,西餐厅里的人开始多起来。

一个长头发的瘦男人抱着吉它坐在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幽怨的轻唱着:“乌溜溜的黑眼珠和你的笑脸,怎么也难忘记你,容颜的转变……”

红酒已经送来,打开,注入杯中。

苏琴端起酒杯,摇了摇,笑着说:“你看别人都是带着年轻女朋友来,一对一对的,就你带着我这老太婆,好像太委屈了。”

袁野看了她一眼:“你不是老太婆。”

“女人一过三十,就是老太婆了。”苏琴笑了笑:“你肯定知道我多大了吧。”

袁野有点尴尬:“我就在公安局的计算机上大概看了一下,没有查别的。”

苏琴做了一个我就知道的表情,将酒杯递到唇边喝了一口。

袁野看着她。

“刚才你那个表情,真漂亮。”

“嗯?”

“很灵活。”

袁野有点懊恼。其实他心里真正想说的是,很妩媚。

虽然还是穿着一身朴素的毛衣外套,头发也老老实实的在脑后扎起,但这种光线非常适合苏琴,一对黑眼睛更深了,带着点梦悠悠的神情。

听到袁野的赞场,苏琴有点害羞的眨了一下眼睛,把目光移向一旁。这个神情也很妩媚。

袁野看着她,突然从桌上探过身,伸出手。

“哎,你干什么?哎哎,会痛耶!”

袁野把扎头发的橡皮筋从苏琴脑后扯下,又惊又窘的苏琴抬手护着头发,仰着一点脸,她突然看到袁野的眼睛。她一直觉得袁野的眼睛很深很亮,但没想到从这个角度看,他的眼睫毛那么浓那么长。

拿掉橡皮筋,一头浓密的黑发像乌云般散在肩头。

袁野微微细着眼睛看她:“还是这个样子比较好看。”

苏琴觉得自己的脸直发烫。

真傻,她想,三十四岁还会红脸的女人,真的很傻。

而最傻的是,她现在居然不敢迎上袁野的目光。

袁野看着她:“我知道你离过婚。”

“什么?”

“为什么离?”袁野注视着苏琴:“他打你了吗?”

“为什么这么想?”苏琴愕然。

“我总觉得你,好像受过什么伤害。”袁野说:“说不出来的感觉。”

苏琴苦笑:“没有。我们只是……性格不合所以分开了。他是个好人。”

袁野只好问:“你家里人呢?他们怎么说?”

“还能怎么说,当然是反对了。为了这事,我爸都气病了。”苏琴摇晃着酒杯,注视着暗红的液体:“不过我现在也没什么家人了,孤家寡人一个。”

这是苏琴第一次说起自己家里的事,虽然袁野很想再知道多一点儿,但是她停住了,没再往下说。

这时他们点的汤和意粉送上来了。

苏琴吃意大利粉的方式也比大多数女人漂亮,先用叉子挑起一点,然后用汤匙帮忙,将叉中的意大利粉卷啊卷的,卷成裹住叉子的一小团,再从容的放进嘴里,一口吃掉。她的动作同时保持灵巧和优雅,简直就是一门技术活。

“我还是第一次看见有人像你这么吃意粉。”袁野说。

苏琴停了一下,笑了笑:“从前我学过,关于西餐的礼仪啊,刀叉的使用啊什么的。”

“学?还有这种学科?”袁野笑了:“在哪儿学?”

“难道你从来不看报纸?”苏琴说:“有很多这些广告啊,什么淑女培训班,礼仪培训班之类的。”

“我是听说过有,但……”袁野没往下说了。

苏琴笑了:“看不出我是会参加这些培训班的人?”

袁野只好喝水。

“你根本不了解我。”苏琴看着袁野:“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女人。”

袁野眉头一动:“我想象中的,哪种女人?”

虽然瘦了很多,但他原先的脸轮廊还在,仍然是个挺帅气的年轻人。谁想到他已经癌症末期了呢。可是,如果不是这场病,她也根本不可能认识他吧。苏琴有点悲哀的想。

你根本就不了解我。

当然,我也不希望你了解。

“别老是说我啊,也说说你自己吧。”苏琴说:“你怎么三十多岁了,也不结婚?”

“我们男人和你们女人怎么一样,”袁野喝了一口奶油蘑菇汤,浓浓的黄油味在嘴里散开去,他只觉得一阵恶心想吐,拼命忍住:“我们是越老越吃香。”

“肯定是你大男子主义,所以女孩子都受不了你吧?”

“胡说,我在局里不知有多抢手,连陈子鱼都只有妒忌的份儿。”

“吹牛吧你,那人家都结婚了你还打光棍。”

“那是他傻。我才不愿意为了一棵树,放弃整片森林。”

苏琴被逗笑了:“你父母也不催你?”

袁野停了一下:“我父母在我念警校的时候,就都过身了。”

怎么一下子说到了敏感话题,苏琴赶紧说:“对不起。”

“没什么。”袁野说:“其实他们是在去离婚的路上发生车祸的。我爸也是警察,我妈是局里的会计,他们两个就像天生的冤家一样,在一起就会吵架。我从小就是听他们吵架打架长大的。后来我爸在外面有人了,我妈不服气,就到单位去告了我爸。那时候,作风问题可是大问题。我爸被严重记过,他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了,就要和我妈离婚。”

袁野苦笑了一下:“都四五十岁的人了,居然还闹到离婚。我妈死也不想离。但我爸下了决心的事,就不回头。那是个星期一的上午,他们又是一样吵吵闹闹的出门,我离开家回了学校,想着咱们这个家从此就散了,半天都心神不宁。结果中午的时候,老师通知我说,爸妈在去离婚的道上,遇到严重车祸,他们俩当场就死亡了。”

苏琴实在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好。

“其实对我妈来说,也许这样最好。起码一直到死,爸也没和她离成婚。”

有时候,上天实现你的愿望的方式,如此诡谲难明。

角落里的歌手,忧郁的哼唱着:“轻飘飘的旧时光,就这么溜走,转回头去看看时,已匆匆数年……生命难得再次寻觅相知的伴侣,生命终究难舍蓝蓝的白云天……”

现在想来,冥冥中命运自有安排。生死有时,聚散也有时。

如果父母还在,知道自己生了个这么短命的儿子,白头人送黑头人,也不过是徒增悲伤。

这么多年,一个人过也习惯了。

当时不结婚也好。要是结了婚,现在自己这样,哪个跟着哪个倒霉,岂不成了祸害。

袁野端起面前的酒杯,喝了一口。

为什么酒和汤,此时喝在自己嘴里都是一个味道,苦涩难咽。袁野仰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

苏琴抓住他的手:“别再喝了,你现在的身体状况,根本不能喝酒。”

袁野看着苏琴,无所谓的笑了:“有什么关系,反正已经坏透了。”

“可是……”

这个女人,是在关心自己吗?关心这副已经被癌细胞驻蚀腐坏的身体?袁野无言的反握住苏琴的手。她的手那么小,那么软。明明没有喝醉,有一种说不出的悲哀的感觉自内心深处慢慢腾起,一直漫延到眼睛,视线也变得有点不清。

苏琴的手被袁野拉着,不甚明亮的光线下,她看到袁野脸上那点模糊的悲哀的笑意,那时她有一种错觉,好像袁野就要从桌上探身过来吻她,就像刚才为她摘下发圈一般。苏琴的心突然慌张起来,不知如何是好。

“请问这些东西两位还要吗?”

小弟在身边殷勤的询问。

苏琴猛地回过神:“啊,不,不要了。”

用过的碟子和刀叉很快的收走了,小弟细心的收拾着桌上的碎面包屑。

袁野缓缓的松开了苏琴的手。

“你的手怎么那么冷?”苏琴突然问:“又开始痛了吗?”

袁野下意识的摸了摸胸口:“不,还好。”

小弟递上甜品餐牌:“两位需要用点什么甜品吗?”

“不用了。”苏琴对袁野说:“我不喜欢吃甜的。咱们还是赶快回去吧。”

就在两人准备买单的时候,有一男一女从门外走了进来。

男人看起来四十多岁,金丝眼镜,有点发福的国字脸,身材魁梧,像一般时下缺乏运动的中产份子一样,肚子外凸。吸引袁野注意的,是他身边的女人。她个子苗条长挑,穿着咖啡色的羊毛连衣裙和高跟鞋,一头黑发优雅的在脑后挽成发髻,面容清秀。

袁野扬起的手一下子缩了回来。他半张开嘴,看着那女人。

苏琴顺着他的目光往那边看过去,那女人正跟在男人身后,在服务生的带领下往靠窗边的位置走去。

“好漂亮的女人。”苏琴好奇的说:“你认识?”

袁野知道苏琴会错了意,收回目光:“不,我以为是从前一个朋友。看错了。”

话虽如此,过了一会儿,袁野还是忍不住又转过眼去看着窗边的那一对。

他已经可以确定,绝对没有认错人。

中年男人对白领丽人的态度非常殷勤,用袁野的眼光来看,简直是肉麻。

不过那女人一定很受落吧,被男人这样吹捧抬举,交谈中,男人的手几次有意无意借故做出扫过她的肩头之类的亲昵动作,她也没什么不高兴的反应。

苏琴看着袁野,突然扑哧一笑:“你这样看着人家,我都有点怀疑,她是不是你从前的女朋友了。”

袁野一窘:“当然不是了。”

虽然非常惊讶,但他脸上一点没流露出来。

那和中年男人行为亲密的女人竟然是陈子鱼的老婆程琳。

在这种情况下撞到熟人真是尴尬。袁野用最快的速度买了单闪人。一直走到餐厅门外面才松了口气。

差不多十点钟了。滨江路上行人和车都开始稀少。天气转凉,江风变得寒冷起来。微冷的风吹在有些发热的脸庞上,令人觉得很舒服。淡黄的街灯上,两人一前一后的沿着马路往前走,不时回头望望有没有空的士经过。

苏琴一时心血来潮,站上马路边的石阶,像个小孩子一样摇摇晃晃的保持身体平衡往前走。

“刚才……”袁野在她身后说。

“什么?”她回过头来。

“刚才在餐厅里,我真想亲你。”

也许是喝了酒的关系,苏琴身子猛地晃了一下,袁野急忙上前两步接住她。

她在袁野的怀里,仰着头看着他。这样的光线掩饰了他的病容,轮廓分明的脸上阴影浓重。

“你没事吧?喝得太多了……”袁野的声音低下去,他突然看到了苏琴的眼光,那和平时不一样的,温柔凝视自己的眼光,那眼光背后仿佛藏着某个诱人的秘密,还有那微微张开的唇瓣,皓齿的微光。

他俯下头去。

在唇与唇刚刚相触的时候,苏琴微微的挣扎了一下,但袁野的手臂将她更紧的拉向自己。眼泪几乎立即就要涌出眼眶,她闭上眼睛,将自己完全的交托给这个男人。

一辆又一辆的车从他们身边经过。

在初冬的江畔,在微冷的风中,在金黄的街灯下,他们旁若无人的亲吻。

过了好一会儿,他们微微喘息着分开,她听见袁野轻轻的说:“……糟糕。”

“什么糟糕?”

袁野低声说:“怎么办呢?我真的……喜欢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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