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挨枕头,袁野筋疲力了的身体立时沉入熟睡。

苏琴抱着膝头,坐在床边俯视着他。如果不是他偶尔的做噩梦般的呻吟和抽搐,有时候她几乎要以为他已经昏迷了。这一夜,他到底上哪儿去了?还有多长的时间,他能陪在自己身边?在那之后,自己应该怎么办……苏琴苦恼的将头埋进膝头里。一种欲哭无泪的悲凉,弥漫全身。

上班时间快到了,苏琴放心不下袁野一个人在家,打了一个电话到医院,请了一天的事假。下午的时候她出门去买了点东西,回来的时候,袁野已经起来了。苏琴看到他的时候,他还穿着睡衣睡裤,只披了一件薄毛衣,靠在客厅的玻璃窗前,对着阳台外面发呆。

“你怎么穿这么一点就站在这里?”苏琴放下手里的东西:“你的烧退了吗?你不要命了?!”

从落地玻璃望出去,整个城市灰仆仆的,一群灰黑色的鸽子掠过。

袁野站在那里,仿佛听不到苏琴的话一样。

“你干嘛?又闹情绪了?”苏琴试着来拉他,但袁野往旁边让了一让,手肘猛地一抽。苏琴愣了。

“袁野,怎么了?”

袁野缓缓的把目光往到苏琴脸上,苏琴突然意识到,这是袁野回家以后第一次正眼看她。他直直的看着她,仿佛要把她这个人一直看穿,苏琴心胆俱寒的与那目光对视,但那目光终究软化下来,一丝痛苦的神色泛起。袁野转开眼去。

“我……还能够活多久呢?”袁野总算开口了,低哑的痛苦的声音:“我不知道,在我剩下的这些日子里,我应该怎样来面对你。”

“你,你说什么?”

“你究竟是个怎样的女人呢?”

“袁野,你又在胡思乱想什么?”

苏琴上前一步,想试着抚摸袁野的肩头,就在此时袁野抬起眼来,一瞬不瞬的看着她:“你以前,真的在深圳做妓女?”

苏琴耳边就像轰地炸过一个雷,全身都硬了,心脏在那时都停跳了一拍。

这句话来得太突然,情急之中她竟然没想到否认,整个人像完全傻了一样和袁野呆呆的对视着。看着她瞬间惨白的脸庞,袁野已经得到了她的回答。

是真的,那一切果然是真的。

在这一瞬间被深深打击的人不止是苏琴。袁野后退了一步,靠在玻璃上,只觉得全身好像被抽走了力气。

“你真的为了那个流氓气死了你爸,抛弃了你的丈夫?”

苏琴全身一震,眼底就涌上一层水色。她咬紧下唇,咬得下唇发白。

袁野说:“你为什么不说话?”

两人在薄暮的光线中互相对视着,第一次都觉得对方的脸看起来如此陌生。

过了一会儿,苏琴说:“你……见过他了?他还跟你说了什么?”

袁野反问:“还有什么?”

苏琴忽然觉得一阵微晕,她扶着沙发慢慢的坐下,发了一会儿呆,眼泪终于下来了,她开始深深的抽泣。她的哭声让袁野蓦地心软了。无论他有多么伤心失望,在这一刻,他的心里说不出的难受。

“这就是他勒索你的理由?”他再次艰难的开口。

苏琴只是哭,也不说,也不说不是。

“为什么你不报警?”

苏琴拼命摇头:“不能报警。”

也对。这样一来,她从前的事不是就会公开了吗。换了别的女人,大概也只好死忍。

“那……你和你们医院院长的传闻也是真的?”

苏琴擦了一把泪,突然把心一横,咬牙说:“对,是真的。我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听说我爸从前的老部下在二附当院长,就去求他,和他发生关系,他这才安排我进医院。反正男人嘛,想要的无非就是这个。”

“那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袁野缓缓的说:“我也是利用起来很方便的傻男人,对吧?”

苏琴闭上眼睛。她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认识袁野后,每天下班为他做饭,洗衣服,量血压等等事情,她的生命变得一个很单纯的目的,就是为了尽量延续这个男人的生命。她感觉得到袁野的依恋,她知道他爱她,他有多么炽热的渴望生命,就有多么炽热的爱她。绝望的他让她觉得可怜,而那渴切的爱,让她找到自己的生存意义。她对将来没有天长地久的打算,她只知道,如果袁野还在一天,她就要陪他到底。到了后来,她说不清到底是袁野需要她,或是她更需要袁野。

“没错。”苏琴说:“丁易把我掏空了,我把原来住的房子也退了,没地方住。结果就遇上了你。暂时有个住的地方也好。”

“你胡说!”

“不然你说是为什么?”苏琴倔强的说:“反正我就是出来卖的,万一你一犯傻,还把这房子留给我呢,我还赚了。我一开始也跟你说过,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好女人,对不对?”

袁野痛苦的说:“你胡说。”

“我说的,就是你心里想的。”苏琴擦了眼泪,站了起来:“在你心里,我就是这么自轻自贱的女人。既然现在你知道了,我看我也没办法再在这儿住下去了。我这就走,你也不用躲到外面去整天整夜的不回家……”

苏琴的话像一根一根刺,扎进袁野心窝里最深最柔软的地方。袁野把手按在胸口,那个地方传来阵阵的刺痛。他痛恨自己会变得这么软弱,不知道是因为疾病,还是因为爱情。

苏琴变了脸色:“袁野,你的胸痛又发作了?”

袁野大口大口的喘息着,冷汗渗了一额。他耳边传来什么东西啪地摔倒在地的声音,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知道是自己倒在地上,但他的意识已经渐渐模糊。

丁易这个混蛋!为什么,为什么没有早一点杀掉他?!

苏琴弓着腰坐在急救室的门外,哭得通红的一张脸,双手无意识的反复抓紧自己的头发,眼泪水还在不停的顺着脸颊往下滴。她哭了又哭,很多很多细小的回忆全部涌上心头,回想着自己的这一生吃过的苦,想到父亲最后那张悲哀的脸,想到在深圳那不堪回首的日子,想到正在抢救中的袁野,这一切都是因为丁易。她确定自己从来没有这样恨过一个人,恨得这样的咬牙切齿,恨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也恨这个有他的世界。

他践踏她,掠夺她,伤害她,还不够,所有她珍惜的,他统统都要破坏,所有她拥有的,他统统都要打碎。

一个声音在反反复复对自己说,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

杀意就像凶器,早已在潜意识里被反复磨擦的锋利无比。直到此时终于变得巨大清晰,完全占据了她的全部思维。对她为所欲为的男人,并不止是狰狞,而是她这一生之中所有的挫败,不公,不幸的命运,张牙舞爪,穷凶极恶。如果她不将它击倒,她就会被它吞噬。她不再奢望能从它爪牙下逃生,至少,她要与它同归于尽,一起去死。

苏琴已经横下一条心,神经质的咬着指甲,寻思着要怎样将丁易杀死。如果此时有人看到她的样子,一定会被她眼中那疯人般绝望凶狠的亮光吓坏。用刀。对,用刀捅死他!刺进他一身的臭肉,刺穿他一肚子的坏水,让他流血,让他痛!水果刀不行,太小了,菜刀呢,也不行,太大,太重。她需要的是又薄又轻,又锋利无比的东西……

“这种刀是德国出的,质量非常好,绝对不会生锈……”超市的服务小姐在说些什么,苏琴心不在焉。她低头认真打量自己手里的刀,雪亮的刀身,三角形的刀尖,大小,重量都正好。苏琴嘴角扯动了一下,仿佛笑了。这么些年东躲西藏,生受折磨,事情总算要到头了,从那以后,自己就解脱了。真痛快。终于下定了决心,好像放下了一个大包袱,她一路上就带着这奇特的畅快笑意往回走,连脚步都轻快起来。

但是一来到医院,见到双眼紧闭,氧气面罩下的袁野,这种畅快的心情立刻变为无法形容的绞痛,痛得她眼泪直往外涌。如果说她有什么舍不得,这就是她唯一舍不得的了。虽然明知若不是袁野的绝症,他们也不会相识,这根本就是一场注定没有结果的恋爱,可她是真的喜欢他。本来以为,至少可以一直瞒他到底,谁想到就是这剩下几十天的幸福时间,丁易也不给她。

她想起袁野最后看她的眼光,那么痛苦,怀疑的目光:“你为什么要和我在一起?”

苏琴哭了,心里的委屈,这么多年来一点一点的积成了铅块,怎样的悔恨和眼泪都无法冲涮。既然她都要死了,为什么不一吐为快?尽管她无法为自己辩白,但至少希望能有个人听听她内心的声音。这一份忏悔,她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的,她想要说给他听。

她告诉自己,现在说出来,不是要他同情或体谅,只是想让他知道,她也爱他。还有,她为什么爱他。

可是,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从哪里讲起比较好呢?是那个天真无知向慕虚荣的少女,还是那个泥足深陷在沼泽中挣扎的时期?

夜还很长,她决定从头说起。

苏琴的父亲,苏哲年轻时曾是市第一人民医院的最有前途的医生,年轻时恃才傲物的得罪了一些人。文革的时候,别人扣他一顶自我英雄主义的走资派大帽子,把他弄到偏远的九溪乡下贫下中农家里去劳动改造。谁想在那儿一呆就是十年。他在那儿成了家,娶了当地一个贫农的女儿。后来文革结束,落实政策,打算把他调回城里,但医院已经没他的位子了,回城只有进厂当工人。这时候国家不是号召扩大城市建设吗,本来是乡下的九溪划进了龙湖县的建设圈,从前是水田的地方都推平了修了马路和水泥屋子,这才由九溪乡变成了九溪镇。镇上也新修了一个医院,但医生不够,虽然是乡下医生,但到底还是医生。于是苏哲在城市户口和当医生的理想中作出了痛苦的选择,他决定留在九溪,进了镇上的医院,以他的学历资格,当了个副院长。

后来苏琴回想起来,她爸的心里最苦。一辈子心比天高,时运不济,本来是第一人民医院最有前途的青年才俊,结果却落到一辈子窝在乡下地方,碌碌无为的过了一辈子,妻子女儿也跟着他潦倒穷困。他不甘心,就把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女儿身上。他没儿子,所以就像栽培儿子一样栽培苏琴。

苏琴这辈子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双水晶凉鞋。那是她小学考初中之前,爸爸特地带她坐了六个多小时的汽车,来到城里去买的。那时候,苏琴第一次见识到省城的花花世界,就像进了大观圆的刘姥姥一样,眼睛都看直了。城里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小女孩,都穿着漂亮得说不出的花裙子,彩色的水晶凉鞋。爸爸也给她买了一对那样的凉鞋。

交给她的时候,他说,女儿,爸知道,你想过和她们一样的好日子。但没办法,他们是城里人,我们是乡下人。要跳出农门,没有别的方法,那就一定要好好用功,好好读书。只有考出去一条路。考到县里读中学,再考到城里读大学,这样你才能留在城市。你懂吗?

苏琴立刻就懂得了。不但懂得,而且她立刻就下定了决心。她捧着那双凉鞋,就像捧着这辈子的命一样。只有到了城里,她才能穿和别的女孩一样漂亮的裙子,才能穿着和她们一模一样的水晶凉鞋在这宽敞漂亮的大街上走路。她对自己说,就是拼了命也要考出来。

那双凉鞋,她从来也没穿过。但是她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它就是她的幸运符,它陪着她如愿以偿的升入县中学,一直到西南医科大学。它提醒她,打从一出生,她和别人的起跑点就不一样。正如北京的学生考清华北大比外省的容易,而城里的孩子考取大学又比农村的容易。如果人生是一场战争,那些生在大城市的孩子,从一开始就已经不战而胜。

袁野的情况已经稳定,只是医生给他开的镇静剂还没有过去。

他在昏睡,做着断断续续又模糊的梦。

“千辛万苦,我考进了县中学,以为离我的幸福生活理想迈进一步,那却是十三岁的我,第一次懂得人生的失望。全班只有我一个是农村考出来的孩子,同学们都孤立我,我在班上受尽欺负。”

也许是因为这样,苏琴从来不喜欢小孩。世上其实没有比孩子更天真无情的生物。因为他们不懂得善恶,毫无慈悲,就像她班上的孩子欺负她,仅仅是因为她是乡下人,她的书包旧,她的衣服土。

而苏琴的还击,更是可笑又可怜。

“那时市场上有一种很可爱的雪糕,像一个戴着帽子的小丑头。我记得当时大概要五毛钱一支,对于我们这些初中的孩子来说,是奢侈品,我们班里的同学谁也没有吃过。我那时想,我就偏偏要第一个吃。当时我们在学校吃一顿中饭,只要二毛钱,我偏偏用了我一个月的午饭钱,一口气卖了十支,放在课桌上,然后坐在椅子上慢慢的吃。从前那些不理的我同学,见我买这么多,以为我是要请客,一开始远远的眼馋的看着我,吃完一支又剥一支,然后他们有的走过来和我搭话,

眼睛盯着我的面前的雪糕,口水都快流出来了。我理也不理他们,心里别提有多痛快了。其实吃到第六支的时候我已经吃伤了,腻得想吐,肚子也冰疼了。但我就是谁也不给,我买的东西,宁可撑死也要吃完。”

说到这里,苏琴停了下来。她几乎可以看到,当年那个倔强的小女孩,坐在教室惨白的日光灯管下,坐在四周敌视的目光与冷嘲热讽中,独自一个人艰难的和面前的雪糕奋斗着,又冰又甜的奶油水流进嘴里,只觉得发苦。但她至少认为自己在这件事上嬴了所有的人,他们都没有吃过的雪糕,她吃了个够。这是她生命中的第一个惨胜。

后来,这辈子她再也不吃雪糕,看到都会想吐。

初中毕业后,她憋着一股气,考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她是那所学校唯一一个考进去的。班上的老师可高兴了,觉得她给学校长了脸。这本来是一件好事,可是这么一来,家的负担更重了。她爸在小镇上当着个副院长,工资并不高。他干净了一辈子,也两袖清风了一辈子,想不到快退休了,他的背脊被生活压断了。他开始自己出去接业务,给人看病赚外快,多数是偷偷的在乡下地方为超生孩子的女人接生。后来被人揭发,身为副院长竟然破坏国家的计划生育,他被逼着办了早退。

就在这时,苏琴考上了华南医科大学。

可是在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一刻,她的反应不是欣喜而是痛哭。因为家里实在已经山穷水尽,怎么负担得起高昂的学费。可苏哲说,就算砸锅卖铁也要供女儿读医科。苏琴要离开家的前一天晚上,从不沾酒苏哲喝醉了,竟然抱着她大哭起来。他说,小琴长大了,小琴要做医生了,小琴啊,爸这辈子算完了,你将来要替爸好好的活下去啊!

“我搂着爸爸颤抖的肩头,觉得他特别瘦,一头花白的头发让他显得特别老,特别凄惨。那时我在心里狠狠的发誓,我一定要好好的活,活出个人样儿来,不让爸妈再吃苦受累,要让他们为了我骄傲。那时候我根本没明白,爸说的好好活下去,是怎么个活法。”

怀着这种一定要出人头地的想法,她变得特别的现实。面对校院里男生追求,她对什么蓝球队长,话剧团长不屑一顾,而选择了一个毫不起眼,又瘦又刨牙的男生做交往对象。他叫张磊。他的爸爸是第一人民医院人事部的主任。因为苏琴希望毕业的时候,通过他爸爸在工作分配上得到好处。

那时的苏琴一点也不爱他。和自己不爱的人谈恋爱是一件痛苦的事儿,每一次他们接吻的时候,苏琴都有一种推开他塞他进牙科医院的冲动。因为她觉得他的刨牙碰到了她的牙齿。她对自己说,一定要忍耐。为了供她上大学,家里已经山穷水尽,还欠了债。只有留在城里,当上医生,一家人才能真正过上好日子。

那时,她并没有想过,她其实是在将爱情等同于一种交换手段。谁能告诉这个已经穷怕了的少女,想得到幸福,这有什么错?

“因为张磊父亲的关系,我真的如愿以偿的分配进了第一人民医院。那时我可高兴极了,我以为能过上城里人的日子,就是幸福了。我和张磊商量着一转正就结婚。但是就在那时,我遇见了丁易。”

那时候苏琴是内科的实习医生,有一天下午,副院长带了一个熟人来找她看病,他就是丁易。

苏琴还记得当时正好是初春,城里大多数男人还穿着冬天的灰棉袄或者旧大衣,突然一个穿着深蓝色毛呢西装的年轻人走进我的办公室,那种感觉真的是眼前一亮。副院长介绍说他是回内地投资的深圳富商,来市里考察,结果病了,有点发烧,所以介绍到他们科室来看一下。她给他看诊的时候,觉得他老是盯着自己的脸。当她靠近他,就闻到他身上淡淡的古龙水香气。

看完病,他硬塞了一张名片给她,在她接名片的时候,她感觉到他的手指碰到了自己的手指,她的脸一下子发烧起来。幸好隔着口罩,谁也没注意。他们离开以后,苏琴拿着他的名片反复的看,他的头衔是经贸公司的总经理。那时她不知道,在深圳随便掉下一片叶子,砸了四个人的头,有三个都是经理。她只觉得又新奇又激动,这辈子,还是第一次认识一个总经理。这张名片,她本来想留着作个纪念而已。他对她再有吸引力,她到底还是知道什么叫矜持。可是万万没想到,那天她下班的时候,一辆白色的小轿车停在医院门口,来来往往的护士小姑娘们都好奇的看着那辆车。这时车门打开了,丁易从驾驶座走了下来,他向苏琴走过来。他用一种非常大胆的眼光微笑的看着她说,我一直在等你下班。苏琴又惊又喜,明知故问,为什么?他说,从第一眼看到你,我就想看你不戴口罩的样子,我知道口罩下一定有一张非常美丽的脸。

从来没有哪个男人对苏琴说过这样直白又热烈的赞赏,她的心砰砰直跳,勉强微笑着说,你现在看到了,让你失望了吧。他摇摇头说,不,比我想象中的还要漂亮。

那天他邀请苏琴出去吃饭。就像偶像剧里演的一样,温柔多金的男主角开车接美丽的女主角,到一处浪漫的地方共进晚餐。在医院里的人诧异的眼光里,苏琴上了一个陌生男人的车,这件事很快就传到张磊的耳朵里。不过苏琴当时全不在乎了。她坐在他的车里,就像在做梦。就像童话里的灰姑娘,终于遇到了她的白马王子。这辆车,就是王子的马车。

那天丁易选了市里最贵的一间饭店吃饭,是在十七层楼上的一间旋转西餐厅。苏琴从前只是听说过有这么个地方,一碟烤面包可以卖到五十块,可是从来也没去过。当时他们的工资也才六七百块一个月。当她第一次踏进那地方,立刻被那种拙劣的所谓的小资情调迷得昏头转向。那幽暗的灯光,桌子上的白玫瑰花,倒挂在吧台的闪闪发亮的玻璃杯,在那些桌边三个两个坐着喝酒聊天的男女,在她眼中全都气派不凡。就像是另一个社会,是和上班族的她,她平凡的生活,看不完的病人完全不同的阶层。这对当时,连刀叉都不会用的苏琴,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刺激。

从小到大,她已经吃过太多的苦,受过太多白眼和欺负,她有多么渴望能够扬眉吐气,能够让当初所有瞧不起她的人看看,她过得比他们都幸福。她曾经以为留在城里,成为城里人,当上医生,就是人生的终极幸福,但是现在,她才知道自己错了,错得厉害。丁易是一扇窗,通过他,她嗅到了另一个世界的气息。另一个更大,更丰饶,更精彩的世界,那是在内地的小城生活一世的人,永远也无法企及的世界。

丁易告诉苏琴,他爸爸在深圳开着很大的公司,常和香港台湾这边的老板贸易往来,他在那边好像很吃得开。他随意说者,他是怎么在澳门的豪华赌场里一掷千金的豪赌,是怎样和那些香港的大老板,闲闲的在天上人间夜总会大洒金钱。那些香港人,一瓶酒可以数以千计,一餐饭花掉五位数字,一只钻石戒指可以贵到几十上百万,那是生活在内地的人们无法想象的,光怪陆离,纸醉金迷的浮华世界,苏琴一直以为只在香港电影里存在的虚构世界,想不到居然真的有人是这样生活着,就在她每天朝九晚五上班下班,过得如同行尸走肉一般的时候,有那么一群人,在金字塔的顶端极尽享乐。一想到这,她就对那些奢华的人生充满羡慕。而坐在她面前的丁易,他是接触过那个金碧辉煌的世界的人,他的身上沾着那个世界的金色粉末,他的一举一动,他的每一句话里都带着毒,而她已经中毒,被他捕获。

丁易就好像一条响尾蛇,昂着头向身边四周喷射毒液,毒液的名字,叫作“世面”。

而当时的苏琴,就把这种浮夸当作是眼界,把油滑当作是风度,甚至把他色迷迷的挑逗当作是爱情。

“丁易答应带我去深圳,甚至可以带我过香港,从此我就可以成为香港人,踏足进那个富裕丰饶的社会。你知道这让当时的我有多么疯狂吗。张磊知道了我和丁易的事,和我吵和我闹,甚至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我不为所动,可是父亲从乡下跑来,劝我求我骂我,甚至要和我断绝父女关系,这让我非常的痛苦,怎么连他都不理解我?我想过得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爸爸妈妈,能过上更好的日子?爸爸他不是说要让我好好的活下去吗?现在机会就在眼前,我有什么错?”

“但是丁易对我说,好的东西没有白得到的,所有好的东西都必须得付出。舍得舍得,不舍不得。我必须得狠心,临婚毁约是不对,但只要做这一件坏事,我就能得梦想中的幸福。我没得选择。”

苏琴在病床前俯视着袁野沉睡的脸。他深陷进枕头里的面颊显得更瘦了,比起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唯一没有改变的,大概只有挺直的鼻梁和浓黑的眉睫。苏琴忍不住伸出手去轻轻抚过他的眉头。她想起他的抚摸和他的拥抱,他那双悲哀凝视的眼睛,真想不到生命来到最后还有这样一番境遇。只可惜他们相逢的时机错了,就算再不舍得也没用,反正他早晚也要离开她的。

想通了这一点,苏琴终于能够说服自己死心接受命运。她擦掉眼泪,将袁野放在被子外那只插着吊针的左手摆好,对着袁野轻轻道了再见。

袁野感到水流。黑暗的流水在将他冲向没有名字的地方。水是温暖的,潺潺的,不断的,像一个女人低低的抽泣,像柔和的低语。深沉的浓黑中,有一点点亮光,渐渐清晰,那是一盏街灯,街灯下,一个女人坐在公园的长椅上哭泣,她抬起头来,是苏琴。她为什么要哭呢?袁野急切的想上前,想叫苏琴的名字,但嘴好像被封住了,发不出声音。袁野用力一挣,突然从梦中清醒过来。

映入眼帘的是白色的房间屋顶和淡苹果绿的墙壁,空气中弥漫着消毒药水和药物的味道,他躺在病房里,身边空无一人。袁野茫然四顾,虽然是在梦魇之中,但他的确记得有一只温柔的手抚摸过自己的额头,他听到了极低的,压抑的抽泣,但是那个温柔哭述的人去了哪里?

床头有一个呼叫铃,袁野费力的伸长手,按了好几下都没人来。

“护士!护士!”袁野大叫起来,还是没人来。他勉强支撑起自己的身子,扯开了粘在他胸口的各种测试仪,医疗监控仪立刻发出嘟嘟的怪叫。他靠在床边休息了一下,就伸手去拔手背上的针头和胶布。一个小护士慌慌张张的冲进门来:“哎,你在干什么啊!”

袁野掀开被子:“我要出院!”

“你的病情刚稳定,不能……”

“我现在就要出院!”袁野心急火烧的将护士一把推开。

袁野把头靠在出租汽车的后座椅背上,闭上眼睛。

那朦朦胧胧的低语还回荡在耳边,是做梦吗?还是是真的?

一阵持续的敲门声把丁易弄醒了。他睁开眼睛,四周一片漆黑,分不清楚是黎明还是夜晚。他第一件事就是摸一摸披在身上的防寒服,厚厚的一迭还在,他放心了。那是从袁野那里赚到了一万块,简直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馅饼。

他懒洋洋的扯过衣服披上:“谁啊?”

门外一个极轻的女人的声音:“是我。”听到是苏琴的声音,他放心了。

丁易拉开灯,看了看手上的烂手表,刚晚上八点过。原来自己差不多昏睡了一整天。他打开门,让苏琴进来。

“你来干什么?”他打着大大的哈欠。

“袁野来过了,对不对?”苏琴冷冷的说。

“谁?”丁易故意装胡涂,看到苏琴的脸瞬间变色,他愉快的笑了出来:“哦,对,那个警察。”想不到那个警察看起来精明,原来那么容易榨钱。一想到袁野当时瞬间惨白的脸色,丁易忍不住暗笑。他在背上东搔西搔,慢腾腾的转过身:“你放心好了,你的事儿,我没跟他说。我说,他还真关心你,你可真有两下子,这警察真迷上你了……”

苏琴一声不响的从手提包里抽出装备好的刀。心中的气超过了头,反而变成一片冰冷的平静,这种平静和强烈的憎强交汇在一起,像静态的火焰发出幽蓝的光芒。

丁易还在继续说:“……再找他要点钱,小琴,他肯定给。这次真的,要了立马就走,再不来烦你了。真的。”

“行,给你钱。”苏琴静静的说。

这女人一反常态,居然没有生气。丁易也觉得有点意外,回头看了一眼,一点白芒芒的亮光让他汗毛倒竖,那是苏琴手里的刀。

谁能想到呢,去了深圳以后,苏琴此后的人生,不是通向梦想中幸福的云端,而是踏进无穷无尽的黑暗深渊,那是一道无法形容的可怕的堕落过程。但苏琴对自己说,她不值得同情。这样的沦落,不值得同情。她需要的也不是同情,而是忏悔。悔恨的泪她已经流过无数遍了,可是眼泪也洗不走她灵魂的罪孽和污垢。

到了深圳以后,她才发现,丁易骗了她。他根本没有什么开大公司的父亲,他只不过是在南山附近租着一间很小的公寓充当办公室,做着投机倒卖的所谓贸易生意。这一次他回家乡,也不

过是因为有一条他认为很好骗的笨“水鱼”,他跟来把冒牌的梦特娇t恤发给人。

那时候还没有地铁,他们住的地方相当于是深圳的郊区。她每天窝在丁易租来的不够六十平米的小房间里,帮他接电话帮他打扫卫生,偶尔才出一次门,也不过是到附近的农贸市场。他们也不常进城,因为每次到市区都要坐五十分钟的公交车,深圳是个太现实的城市,物价比内地城市高得多,没有钱真的寸步难行。这一切和丁易最初跟她形容的,完全不一样。他们开始争吵,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开弓没有回头箭,再怎么后悔,苏琴也觉得没脸回家去。丁易的公司的确常有香港人过来,只不过来的香港人个个头发染成金色,身上刺有纹身,看起来非常可怕。渐渐的,他也不瞒着她了,她发觉他们做的都是见不得人的生意。比如说,介绍内地年轻的小妹去香港夜总会做黑工,丁易负责物色人选,再收取中介费。有些小姑娘是被骗,以为过去就是酒吧收收银,有些则纯粹是贪慕虚荣想去香港,也些好吃懒做想挣快钱。每次香港那边的人来收货,眼睛从那些年轻女孩身上转到苏琴身上,她都快快走开避过,觉得无地自容。那是一种纯粹的把女人当作一作货物一般注视的目光,好像透过你的衣服直看到你的裸体,并且直接在心里估价。每当这种时候,苏琴既感到被别人当作那类女人的愤怒和羞愧,另一方面,却也觉得抛弃家庭来到这里的自己,和这些愚昧无知,只有出卖青春的女孩没甚么不同。她们都一样的傻,一样的可怜。

有一次,一个又瘦又黑,一脸猥琐的金毛,指着她跟丁易说,这个货色不错,年纪是大了点,不过化了妆,也没人看得出来。那时苏琴已经到了深圳快一年,听得懂广东话了。听了他的话,吓坏了,急忙去看丁易,只见他笑嘻嘻的说了一句这是我马子,好像没有那个打算,她才放下一半的心。

那时候丁易也过澳门去赌钱,不过当时他的赌瘾还没那么深,把手里的钱输光了就会回深圳,还没有向高利贷借钱。可是苏琴总是觉得惴惴不安。她知道自己过的不是正常的日子,就好像踩在薄冰上往前走,看不到将来,看不到希望,脚下随时一滑就沉到冰海里。她想离开他,可又害怕离开,在这个完全陌生的城市,离开他,她就没了容身之所。

就在她犹豫不决的时候,有一天突然冲上来一伙人,砸了他们‘公司’,说要丁易还钱。丁易不在,苏琴一个人,一边哭一边看着这群恶煞的人,缩在墙角,不知道有多么害怕。一直到第二天,丁易终于回来了。苏琴才知道,丁易以前卖假名牌t恤的事穿邦了,那边的大老板很生气,要他赔偿一切损失。他用了所有的钱去赔,但还差一大截,所以他借了贵利。现在就是那些贵利的人找上门了。

苏琴只觉得大祸临头,差一点昏过去。他们不敢报警,惹恼了那些流氓,他们可是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但他们已经连火车票都买不起了,就连逃走也没钱,还欠了房东一个月的租,就在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丁易提议偷渡去香港。于是他带苏琴去找一个叫荣哥的东莞人。就是那一次,指着她说打扮打扮也可以的那个金毛。

黄长荣同意让我们偷渡,但有一个条件,就是要苏琴陪他睡一晚。苏琴一开始不愿意,但丁易苦苦的哀求她,说等他们到了香港,就把这边的事通通都忘掉,他一定会东山再起,他说,这会是最后一件坏事,他们把它挨过了,之后就会幸福。

人生就是如此。只能在伤心失望的时候,才能领悟从前的错误。而当你觉悟的时候,就会有更悲惨的命运等着你。到了第二天,黄长荣却要找他们要每人五万块的偷渡费。这和他当初答应的不一样,他们想找他理论,他却说,别人都是收的八万,已经特别优惠了。他给拿不出钱的两个人提供了一条赚钱的办法,那就是在他管理的龙头夜总会坐台,什么时候凑够了十万块,什么时候就走。要不然,他就把他们交给放贵利的那伙人。

“袁野,说到这里,你可以想象怎样的命运等着我吗?但此时我的心情反而很平静。因为伤口早已鲜血淋漓,所以现在,我说我已经感觉不到痛了,你相信吗?”

丁易用双手架着苏琴的手腕,雪亮的刀尖就在他的脸侧。苏琴像疯了一样,用尽全身的力气把刀往下压,她的脸就在刀锋的上方,眼睛瞪得溜圆,鼻孔张开,五官错位。丁易吓得心惊胆裂,这女人已经完全疯了,他后腰顶着旧沙发,就快吃不住了。苏琴呲开的嘴里有唾沫星子直喷到他脸上,他突然听清了她在说什么:“杀。杀。杀。”

——这才是最后的一件坏事,杀了你,我们才能解脱。

情急之下丁易突然猛地往旁边一闪,苏琴全部的力气一刀刺空,倒栽葱扑进沙发里,再跌到地上。还没来得及爬起来,握住刀的手指突然一阵剧痛,丁易狠狠的一脚踏在她的手指上,苏琴放声惨叫,松开了握刀的手。丁易抓紧这个机会把刀一脚远远踢开,揪住苏琴一阵乱打,还不解恨,随手抓起地上一条绳子一样的东西,往苏琴脖子上一绕。苏琴双手本能的拉住勒紧自己的绳子,但手指根本伸不进去。

“让你暗算老子!让你杀老子!”丁易亢奋的用力收紧绳子。

苏琴像鱼一样挺直了身子,双脚无助的在地上乱踢。

一双大手从丁易身后伸来,铁钳一般紧握住他的手腕,用力一扯,丁易发出一声怪叫,不由自主的松开手,他连身后的人是谁都没看清,转眼就被按到了地上,双手反绞在背后,痛得好像快要断掉似。

丁易嘶声大叫:“放,放开……”

那人扔开了他。大步走到苏琴身边,将她扶起。

丁易抬头一看,那人竟然是袁野。

丁易破口大骂:“他妈的,你们两个一起来暗算老子!”

苏琴从绳子底下死里逃生,靠在袁野身上不住的喘息,好不容易缓过口气来,一转眼看到丁易:“我杀了你!我非杀了你不可!”

“你冷静点!苏琴!”

“放开我!放开我!”

“嘘,你小声点!”袁野压低了声音,紧紧的将她抱在怀里。

苏琴抬起头,袁野那焦虑又关切的脸就在自己身后。狂乱的光从苏琴眼中消失了,清醒的神志渐渐回复,苏琴颤抖着嘴唇,想说什么,眼泪却止不住的从眼眶里涌出来。她披头散发,脸色惨白,眼睛通红,她紧紧的抱着袁野,发出一阵又一阵低闷的嚎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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